正文 第十一講 生的哲學(上)(3 / 3)

至於清儒對理和欲的問題,似乎都是取著同一的觀點。王船山說:“天下之公欲,即理也;人人之獨得,即公也。”顏習齋說:“氣質之性無惡;惡也者,蔽也,習也。”戴東原說,“凡有血氣心知,於是乎有欲”,“生養之道,存乎欲者也”。這種看重“欲”的思想,是王、顏、戴諸氏的一致的看法,也正是清儒思想的一大特色,我們可以看到清代哲學和宋、明哲學完全立於正反對的地位。

三、戴東原的“生的哲學”

東原全部思想,都在說明一種“動”的現象,他用“生生”兩個字表現出來。他說:

氣化之於品物,可以一言盡也,生生之謂歟!(《原善上》)

“生生”這兩個字,是東原說明氣化與品物的根據,同時也正是東原全部思想的出發點。東原處處在告訴我們:氣化流行的關係,生生不息的現象,以及發生萬有不齊的品物的所以然。“因氣化而有生生,因生生而有品物”,這兩句話可看作東原全部思想的縮影。何謂氣化?東原以為,充滿宇宙間的,隻有一種“氣”的存在。在宇宙當中,也隻有一種變動不已的“化”的作用。一切萬物的滋長綿延,都是由於“氣化”的作用。關於氣化之理,他這樣說明:

凡有生即不隔於天地之氣化。陰陽五行之運而不已,天地之氣化也,人物之生生本乎是。(《疏證中》)

氣化和陰陽五行的關係,究竟怎樣?在這裏有說明的必要。氣化和陰陽,並不是兩件東西。所謂氣,就含著陰陽二氣,二氣相反而相成。當它們相感相遇的時候,就要發生一種運行不已的變化的作用。我們對於陰陽二氣感遇而生的變化,就稱之為“氣化”。可見,氣,正是指的陰陽二氣而言;化,正是指的陰陽二氣相感相遇時所發生的變化而言。氣化和陰陽是同一的東西,並不是說,在陰陽二氣之外,另有所謂氣化的作用存在。王船山在說明陰陽和動靜的關係的時候,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動靜者,即此陰陽之動靜,動則陰變於陽,靜則陽凝於陰……非動而後有陽,靜而後有陰,本無二氣,由動靜而生。(《正蒙注》)

船山認為動靜即此陰陽之動靜,東原認為氣化即此陰陽之氣化,正是同一的看法。五行的關係,又怎樣呢?東原說:

舉陰陽則賅五行,陰陽各具五行也;舉五行即賅陰陽,五行各有陰陽也。(《疏證中》)

五行的相克相生,和陰陽的相感相遇,同樣地要發生一種變化的作用。可以說宇宙間一切變化的作用,都不出相感相遇相克相生的關係以外。而且在陰陽二氣裏麵,就含著五行相克相生的關係;在五行裏麵,也就含著陰陽相感相遇的作用。所以說:“陰陽各具五行,五行各有陰陽”;“舉陰陽則賅五行,舉五行則賅陰陽”。氣化和陰陽五行的關係,既已說明,我們就可以知道東原拿陰陽五行運而不已一點來說明氣化的原因。東原說:

陰陽五行以氣化言也。(《緒言上》)

氣化是從陰陽五行運而不已的關係顯現出來的,但是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卻又是從氣化裏麵發生出來的。凡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都不能與天地之氣化隔離;一旦隔離,則其生機即將斷絕。因為人物的生生,正是本乎天地的氣化。東原便把握著這種關鍵,以建樹他的“生的哲學”。

東原所說的“生生”,與“流行”的意義不同。“流行”是單指一種運行不已的變動的現象,“生生”卻包括擴大、發展、綿延、滋長的現象而言。所以他在說了一句“流行不已”之後,還要加上一句“生生不息”。他說:

天地之氣化,流行不已,生生不息。(《緒言上》)

一陰一陽,流行不已,生生不息。(《緒言上》)

東原把那種擴大、發展、綿延、滋長的“生生不息”的現象稱之為“化”。他處處在說明“生生”,也正是他處處在說明“化”。所以他說:

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條理者,化之流。(《原善上》)

有了氣化,就發生一種變動的現象;這現象是由於一種動力,以使其“運行不已”,東原便稱之為“生生”;有了這種動力,就產生萬有不齊的品物。各依其類,有條不紊地滋長綿延著,成為一種動向,東原便稱之為“條理”。“生生”可以說明發展的過程,“條理”可以顯現發展的關係。假使沒有“生生”,根本不能成為“條理”;假使沒有“條理”,根本無法顯現“生生”。“條理”和“生生”,實際上隻是一件事體的兩麵。就其藏諸體者而言,就稱之為“生生”;就其顯諸用者而言,就稱之為“條理”。“條理”不僅顯現了“生生”的本質,在“條理”本身就潛藏著“生生”的本質。“生生”不僅說明了“條理”的不同,在“生生”的瞬間,就潛伏著“條理”的不同。這便是所謂“化”,所謂“氣化”。關於“生生”和“生生而條理”,東原實在說得很透徹。不過說到“孳生”的“類”,東原的思想就有問題了。譬如他說:

氣化生人生物以後,各以類孳生久矣;然類之區別,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在氣化分言之曰陰陽,又分之曰五行,又分之則陰陽五行,雜糅萬變。是以及其流形,不特品類不同,而一類之中,又複不同。(《緒言上》)

“氣化生人生物以後,各以類孳生”,“雜糅萬變……一類之中,又複不同”,這仍是他的“由氣化而有生生,由生生而有品物”的看法。不過所謂“類之區別,千古如是,循其故而已矣”,這簡直是一種“類”不變的思想,這還談得上生的哲學嗎?不謂以標榜“生生”的東原,卻見不及此,可見成見的擺脫是一件頗不容易的事。

東原處處著重“化”的說明,即以“生生”和“生生而條理”說明“化”的兩種現象,並建樹他的思想體係。他把宇宙當中一切的現象,分為三類:第一,自然的;第二,必然的;第三,本然的。“自然的”關係,他叫做“順”;“必然的”關係,他叫做“常”;“本然的”關係,他叫做“德”。另外又提出一個“道”字來,叫我們在道裏麵,明了“天地之順”;提出一個“善”字來,叫我們在善裏麵,察知“天地之常”;提出一個“性”字來,叫我們在性裏麵,通曉“天地之德”。表麵上好像在說明“道”和“順”的關係,“善”和“常”的關係,“性”和“德”的關係,實際上卻是處處在說明所謂“自然”“必然”和“本然”,也即是說明所謂“化”。我們現在就根據這三方麵,對東原思想體係,作一番檢討。

(一)道

東原對於“道”之一字的說明,是從他的中心思想的“化”出發。他對於“道”,好像說得非常複雜,實際上是很簡單的。他恐怕我們對這種表麵上好像複雜的“道”,不能了解,不能認識,所以處處提出一種“自然”來解釋。他認為所謂“道”,就是那種“自然”的現象,任自然的現象自由發展,不加傷害,就可認識這個“道”,把握這個“道”。東原下“道”之一字的定義說:

道,言乎化之不已也。(《原善上》)

一陰一陽,蓋言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原善上》)

“道”,指“化”而言,指“化之不已”而言。天地間何以能夠發生“化”的作用?“化”的作用又何以能夠“不已”?這是由於天地間有陰陽的兩種不同的作用的緣故。當這兩種不同的作用相接觸的時候,就發生一種“動”的作用,在“動”的作用裏麵,就潛藏著“化”。“動”的作用,永無停止,那麼,“化”也當然是“不已”。為什麼在“動”的作用裏麵潛藏著“化”?為什麼“動”的作用又永無停止?他曾經提出“生”和“息”兩個字來說明。他說:

動而輸者立天下之博,靜而藏者立天下之約。博者其生,約者其息,生者動而時出,息者靜而自正。君子之於問學也,如生;存其心,湛然合天地之心,如息。人道舉配乎生,性配乎息。生則有息,息則有生,天地所以成化也。(《原善上》)

生生之呈其條理,顯諸仁也。惟條理是以生生,藏諸用也。顯也者,化之生於是乎見。藏也者,化之息於是乎見。生者至動而條理也,息者至靜而用神也。卉木之枝葉華實,可以觀夫生。果實之白,全其生之性,可以觀夫息。(《原善上》)

關於生生和條理,我們已另有說明。這兩個名詞,對於東原的全部思想,關係頗為重大。講到後麵,我們還要詳加闡述,在這裏僅連帶地說說。東原以為宇宙當中一切的現象,可以用兩個字包括淨盡,一個是“動”字,一個是“靜”字。“動”和“靜”就表麵看來,好像是相反的,其實不然。“動”,是就顯諸外的那種外表的現象而言;“靜”,是就藏諸內的那種內部的關係而言。“動”和“靜”,實際上是一件事體的兩麵。更正確地說,所謂靜者,實即是動,是動的另一種作用。因為有了動的作用就發生天下的萬事萬物,這就叫做“立天下之博”,這便是所謂“生”。又因為有了靜的作用,就潛藏著那種發生萬事萬物的原動力,這就叫做“立天下之約”,這便是所謂“息”。“生”即是那種“時出”而“條理”的“動”,“息”即是那種“自正”而“用神”的“靜”。“靜”既然是一種原動力,我們怎能說“靜”不是“動”呢?東原對“生”和“息”的看法,也正相同。他認為:“生”,不是一個單純的“生”,而是“化之生”;“息”,不是一個單純的“息”,而是“化之息”。假如我們把生和息僅僅看作一種單純的作用,那就是一種機械的看法。宇宙間萬事萬物滋長綿延的現象,是那種“生生”的作用。惟其有了滋長綿延的生生,所以就產出那許多有條不紊的品物的條理來,這就叫做“顯諸仁”。但是在那許多有條不紊的品物的條理裏麵,卻又潛藏著那種滋長綿延的生生的新的作用,這就叫做“藏諸用”。由“顯諸仁”可以看到“化之生”,由“藏諸用”可以看到“化之息”。“生”是“息”的一種顯現,“息”裏麵正潛藏著“生”,一生一息,形成永無停止的“動”,即形成“不已的化”。東原更恐怕我們對於“生”和“息”的關係,不能了解得十分透徹,於是更舉例證明。他以為人倫日用是生,而我們的性卻能適合於人倫日用,這便是息。我們日新月異地研究學問,是生,而我們的存心,卻能體驗所學,見諸實行,這便是息。草木的發芽滋長、株成葉茂、華繁果熟的現象,是生,但是那些發芽滋長、株成葉茂、華繁果熟的現象,無一不包含於果實之白裏麵,這果實之白便是息。一生一息,相因相倚,相反相成,無有止極,便是天地所以化之不已的原因。東原便是把這種化之不已的現象,叫做“道”。他認為這種現象是自然的現象。於是處處用“自然”以解釋“道”兼解釋“化”。他說:

知其自然,斯通乎天地之化。(《原善上》)

所謂“天地之化”,即是自然現象。我們隻要認識自然現象,就能通曉天地之化。但是所謂自然現象,究竟是怎樣的現象呢?東原仍舊提出“生生”兩字。他說:

氣化之於品物,可以一言盡也,生生之謂歟!(《原善上》)

所謂“生生”,含有生長、生動、生活、生存的意思,又含有滋長、綿延、繼續不斷的意思。這兩層意思是分不開的。前者名之為“生”,後者名之為“生生”。譬如說,一顆麥,當我們把它種植到泥土裏麵以後,就慢慢地活動而生長起來,結果成為一種草本的植物,而產出了一個新的麥穗,在這個麥穗裏麵,卻包含著千百顆新的麥粒。一個蠶子,得著了適當的溫度的時候,就變成一條蠶,然後成繭、成蛹,一直到成蛾,蛾又產出千百個蠶子。麥粒從種植到泥土以後,長成為草本植物,長出了新的麥穗,都是一種“生”的作用。但是等到從麥穗裏麵,更產出千百顆新的麥粒來的時候,那就不僅是“生”的作用,而更含有“生生”的作用了。蠶子從成蠶、成繭、成蛹,一直到成蛾,都是一種“生”的作用。但是等到蛾又產出千百個蠶子來的時候,那也不僅是“生”的作用,而更含有“生生”的作用。一定要達到了“生生”的境地,才算完成了“生”的使命。宇宙間萬事萬物,所以能夠滋長綿延繼續不斷,正由於有這“生生”的作用。這“生生”的作用,就是所謂自然現象。如果我們能夠依順著這種自然現象,就能把握住“生生”,反之,如果背逆了這種自然現象,就要失去“生生”了。東原說:

言乎自然之謂順。(《原善上》)

自然者天地之順。(《原善上》)

東原特別提出了一個“順”字,以說明自然,是很有深意的。他認為“順”就是“道”。所以說:

上之見乎天道,是為順。(《原善上》)

明乎天地之順者,可與語道。(《原善上》)

言乎順之謂道。(《原善上》)

天下之道盡於順。(《原善上》)

東原不但認“順”就是“道”,同時他還認“順”和“生生”,也有密切的關係。他說:

一陰一陽,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條理乎!以是見天地之順。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原善上》)

總之,東原所說的“自然”,所說的“順”,所說的“道”,所說的“生生”,所說的“化”,實際是同一的東西,明白了這點,才能把握住他的全部的思想。現在更進一步看東原對“道”的說明。他把“道”分為“天道”和“人道”。他說:

道有天道人道:天道,陰陽五行是也;人道,人倫日用是也。(《緒言上》)

在天為天道。在人,鹹根於性而見於日用事為,為人道。(《原善上》)

人道本於性,而性原於天道。(《疏證下》)

大致在天地則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謂道。在人物則人倫日用,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氣化之不可已,是謂道。故《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此言天道也。《中庸》曰:“率性之謂道。”此言人道也。(《緒言上》)

天道,指陰陽五行而言,是“氣化流行,生生不息”;人道,指人倫日用而言,是“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氣化之不可已”。以氣化流行的自然現象而言,就稱之為天道。以日用事為的人物關係而言,就稱之為人道。天道和人道,並不是對立的,而是連貫的。人道的發生,是以天道為根據。因為我們的日用事為的人道,都是根據我們的本性而發生的。《易經》上所說的“一陰一陽之謂道”,是指的天道;《中庸》上所說的“率性之謂道”,是指的人道。東原拿“體物”說明天道;拿“生養之道”說明人道;另提出一個“分”字來,以說明人道和天道的關係;又提出“實體實事”來,以說明人道和天道的所在。我們先看東原對於天道的說明。他說:

天道,五行陰陽而已矣。(《原善上》)

五行陰陽者,天地之事能也。(《原善上》)

言乎天地之化曰天道。(《緒言上》)

所謂天道即就天地化生而言。天地何以化生?乃由於五行陰陽。五行陰陽,東原認為是天地的事能,而稱之為天道。他在說明體物的時候,用五行陰陽來說明;在說明天道的實體的時候,也用五行陰陽來說明。又在說明由天道化分為人道的時候,仍是用五行陰陽來說明。他說:

形而上者,陰陽鬼神胥是也,體物者也。(《原善上》)

五行之成形質者,則器也。其體物者,道也。(《原善上》)

器言乎一成而不變,道言乎體物而不可遺。(《疏證中》)

這是說明體物。他說:

陰陽五行,道之實體也。(《疏證中》)

人物同本於天道。陰陽五行,天道之實體也。(《緒言上》)

這是說明天道的實體。他又說:

由天道以有人物,五行陰陽,生殺異用,情變殊致。是以人物生生,本五行陰陽,征為形色。(《原善中》)

陰陽五行,道之實體也。血氣心知,性之實體也。有實體,故可分。惟分也,故不齊。古人言性,惟本於天道如是。(《疏證中》)

天道,陰陽五行而已矣。人物之性,鹹分於道,成其各殊者而已矣。(《疏證中》)

這是說明由天道劃分人道。惟其認天道是體物的,所以告訴我們:“萬物育,則天下無或不得其順者也。”(《原善下》)惟其認天道是實體的,所以說:“語道於天地,舉其實體實事而道自見。”(《疏證下》)惟其認人道是由天道劃分的,所以說:“人道本於性,而性原於天道。”(《疏證下》)這是東原一貫的說明。我們再看他怎樣說明人道,他說:

行於人倫庶物之謂道。(《原善上》)

人道,人倫日用、身之所行,皆是也。(《疏證下》)

語道於人,人倫日用,鹹道之實事。(《疏證下》)

然智愚賢不肖,豈能越人倫日用之外者哉?故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飲食喻人倫日用,知味喻行之無失。使舍人倫日用以為道,是求知味於飲食之外矣。(《疏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