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指李塨)嚐言,吾少年讀書,強記四五過始成誦,比時同學者多如此。而予迤後,閱書幾萬卷者,好故也。故學在好,不在質高。
我們看了這一段話以後,可以知道習齋並不是一個主張不讀書的人。他所以反對讀書,是指那些“專以讀書為博學”,卻離開了實事實物的人。所以他說:
周公之法,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豈可不讀書?但古人是讀之以為學,如讀琴譜以學琴,讀禮經以學禮,博學之,是學六行、六府、六德、六藝之事也。專以多讀書為博學,是第一義已誤,又何暇計問思辨行也。(《學辯二》)
習齋並不是主張不讀書,而是主張讀書應有一個態度。他的讀書的態度,是“讀之以為學”。“讀書”和“學”通常人看作兩件事體,把“讀書”和“學”分離。因此學是學,讀書是讀書。如學琴的人隻是讀琴譜,並不是學琴;學禮的人隻是讀禮經,並不是學禮。這是因為他們不知讀書的態度。讀書應有一個態度,便是讀書的時候,應自己發問,何故讀書?或讀書之後,所學何事?如果這樣,便立時可以覺悟到應具的態度。態度是表明對實事實物認識到若何的程度,如果隻是讀死書,與實事實物不發生關係,就根本不能表示態度出來。宋儒做學問的方法便是這樣,所以他說:
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觀一處,又觀一處,自喜以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曉路稱之,其實一步未行,一處未到,周行榛蕪矣。(《年譜》)
習齋因此特別提出“習行”兩個字來,以矯正讀書。他曾經教導他的學生李塨,注意到三減,便是:
減冗瑣以省精力,減讀作以專習行,減學業以卻雜亂。(《年譜》)
“減讀作以專習行”,就是習齋矯正宋人專以讀書為博學的一種方法。他把“習行”的關係,看得非常的重要。他說:
孔子……隻教人習事,迨見理於事,則已徹上徹下矣。(《存學編》)
何不舉古人三事三物之經世者,使人習行哉?後儒之口筆,見之非,無用;見之是,亦無用。(《年譜》)
孔門為學而講,後人以講為學,千裏矣。(《年譜》)
這樣看來,習齋反對讀書,是反對讀死書,反對讀書不以為學,反對“以講為學”,反對學不求致用,這就是習齋所以反對讀書而主張習行的緣故。
(二)反對靜坐
靜坐是禪家的功夫,與孔門之學,完全不同。宋儒受禪宗影響極深,對於靜坐,亦頗重視。靜坐是建築在空幻的基礎之上,與習齋所主張的實學實習,完全是格格不入的。所以習齋對此,攻擊最力,他說:
靜極生覺,是釋氏所謂至精至妙者,而其實洞照萬象處,皆是鏡花水月,隻可虛中玩弄光景。(《性理評》)
洞照萬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鏡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謂悟道,亦大率類此。吾非謂佛學中無此意也,亦非謂學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謂其洞照者,無用之水鏡;其萬象皆無用之花月也。(《存人編》)
鏡中花,水中月,去鏡水,則花月無有也。即使其靜功綿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虛幻愈深,正如人終日不離鏡水,玩弄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何與於存心養性之功哉?(《性理評》)
又說:
今玩鏡裏花,水中月,信足以娛人心目。若去鏡水,則花月無有矣。即對鏡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臨,取鏡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故空靜之理,愈談愈惑;空靜之功,愈妙愈妄。吾願求道者,盡性而已矣。(《存人編》)
釋氏講洞照,但所洞照的,不過是鏡花水月之境。幻境的花月,是由於鏡水的關係造成的,如果離開了鏡水,當然那幻境的花月,也就失其根據。即或能把握到幻境的花月,試問這於實事實物的認識,有何補益?習齋更用水作譬,說明永遠不能達到洞照之境。他說:
不至於此,徒苦半生,為腐朽之枯禪;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濁以泥沙,不激以風石,不必名川巨海之水,能照百態,雖渠溝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靜坐,不擾以事為,不雜以旁念,敏者數十日,鈍者三五年,皆能洞照萬象,如鏡花水月,功至此,快然自喜,以為得之矣。或豫燭未來,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應,愈隱怪驚人,轉相推服,以為有道矣。(《存人編》)
天地間豈有不流動之水?不著地,不見沙泥,不見風石之水?一動一著,仍是一物不照矣。(《存人編》)
水是能夠臨照百態的,當濁以沙泥,激以風石的時候,就不能夠臨照百態了。如果水能夠不為泥沙所濁,不為風石所激,平靜澄清,當然是百態映照。不但是名川巨海之水是如此,就是微細的溝渠,甚至盆盂之水,亦莫不如此。不過我們要知道:宇宙當中,絕對沒有不流動、不著地、不為泥沙所濁、不為風石所激的水存在。人的心正複如此。因此習齋認為從靜坐而達到的那種洞照的境地,僅不過是一種鏡花水月,自欺欺人而已。習齋反對靜坐,並不是單就理論方麵說,乃是他自己“身曆”的結果。他說:
予戊申前,亦嚐從宋儒用靜坐功,故身曆而知其為妄,不足據也。(《存人編》)
“身曆而知其為妄”,正是習齋的實踐的精神,所以他在反對靜坐的時候,能夠處處得力,搔著癢處,這是習齋獨到的地方。因此他認為宋儒和孔孟是絕對不容相混的兩種不同的係統。他曾經舉過一個極有趣味的例子,來說明這種不同。他以為我們現在可以畫兩個堂室:一個堂上坐著孔子,他身上所佩帶的是劍佩、觹決、雜玉、革帶、深衣之類,兩旁侍立的有七十二子。他們有的在演習著禮,有的在鼓瑟鼓琴,有的在羽箭舞文,幹戚舞武,有的在問仁問孝,有的在商議兵農政事,他們身上所佩帶的,也同孔子一樣。四壁所放置的盡是弓矢、鉞戚、簫磐、算器、馬策,以及習禮時候所用的那些衣冠等等的東西。一個堂上坐著程子,他身上所穿戴的卻是博帶峨冠,兩旁侍立的乃是遊、楊、朱、陸等人。他們有的在返觀靜坐,有的在執書伊吾,有的在對談靜敬,有的在搦筆著述。四壁所放置的盡是書籍、字卷、翰研、黎棗等物。我們試比較一下,這兩個堂室是不是相同的呢?習齋因此說:
予未南遊時,尚有將就程、朱附之聖門之意。自一南遊,見人人禪子,家家虛文,直與孔門敵對;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為孔、孟、程、朱,判然兩途,不願作道統中鄉願矣。(《年譜》)
這是習齋反對靜坐的堅決的態度。習齋因為反對靜坐,所以提出“實用”兩個字來。他的學生李塨說:
所學即其所用,所用即其所學,烏有所謂靜坐觀空,泛濫書傳以為學者哉?(《聖經學規纂》)
宋儒內外精粗,皆與聖道相反。養心,必養為無用之心,致虛守寂;修身,必修為無用之身,徐言緩步;為學,必為無用之學,閉門誦讀。不去其病盡,不能入道也。(《李塨年譜》)
實用和靜坐,是剛剛相反的兩種態度。如果是靜坐觀空的話,結果就要成為無用之心、無用之身、無用之學。譬如我們的五官百骸,各有其用,現在有言不聽,人來不視,則耳目之用失;手不接物,足惡動作,則手足之用失;靜坐觀心,身不喜事,則身心之用失。可見實用和靜坐,是一實一虛,一有用,一無用。所以他們主張,“所學即其所用,所用即其所學”。在顏習齋的《年譜》上,曾經記載過習齋和陳同甫的會話。
陳同甫說:“人才以用而見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兵食以用而見其盈虛,安坐而盈者不足恃。”習齋說:“德性以用見其醇駁,口筆之醇者不足恃;學問以用而見其得失,口筆之得者不足恃。”
實用和靜坐,一個是動態,一個是靜態;一個是活潑潑地,一個是麻木不仁。毋怪習齋說:“一體不仁,則一用不具。”
(三)反對以氣質為惡
宋儒謂人性有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之分,他們認為一切的惡端,都是由於氣質之性。習齋對此,甚為反對。他認為氣質不但非性之累,而且舍去了氣質就無法做到存養的地步。這是清儒的一貫的看法。我們且看習齋曾經有過這樣的說明,他說:
程、朱惟見性善不真,反以氣質為有惡,而求變化之,是戕賊人以為仁義,遠人以為道矣。(《存性編》)
心性非精,氣質非粗,不惟氣質非吾性之累,而且舍氣質無以存養心性。(《存性編》)
氣質拘此性,即從此氣質明此性,還用此氣質發用此性,何為拆去?且何以拆去?(《存性編》)
……故曰人為萬物之靈,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其靈而能為者,即氣質也。非氣質無以為性,非氣質無以見性也。今乃以本來之氣質而惡之,其勢不並本來之性而惡之不已也。(《存性編》)
氣質和性,實際上是一個東西,本沒有什麼精粗善惡的分別。所謂性,就是指的氣質,離開氣質,則無性之可言。如果強以氣質為惡,結果一定要做到戕賊人性的地步。習齋曾經舉過一個例子,說明這種關係。譬如我們的眼睛,眶、皰、睛之屬,好比是氣質,光明能見物,好比是性。我們不能說,能見物的東西專視正色,眶、皰、睛之屬便專視邪色。我們知道,能見物的東西和眶、皰、睛之屬是不必分開的,也無從分開的。目能視,是指目之性;目見物,是指情之動;視物有詳略遠近的不同,乃是指才之能,都沒有什麼惡之可言。隻有被外界的邪色所引動,而障蔽其明的時候,然後有所謂淫視,而發生了惡。其所以被外界的邪色所引動,不是性之咎,當然也不是氣質之咎。如果一定要歸咎於氣質,那就非先去掉能視的目不可。習齋說:
若謂氣惡,則理亦惡,若謂理善,則氣亦善。蓋氣即理之氣,理即氣之理,烏得謂理純一善,而氣質偏有惡哉?(《存性編》)
正是說明這個道理。所以習齋主張:“不惟有生之初,不可謂氣質有惡,即習染極凶之餘,亦不可謂氣質有惡也。”然則“惡”是怎樣發生的呢?習齋認為是由於兩種關係。第一是誤用其情,第二是引蔽習染。何謂誤用其情?他說:
如火烹炮,水滋潤,刀殺賊,何咎?或火灼人,水溺人,刀殺人,非火水刀之罪也,亦非其熱寒利之罪也。手持他人物,足行不正途,非手足之罪也,亦非持行之罪也。耳聽邪聲,目視邪色,非耳目之罪也,亦非視聽之罪也。皆誤也,皆誤用其情也。(《存性編》)
何謂引蔽習染,他曾引朱晦庵一段話以當說明。朱晦庵說:
人生而靜,天之性,未嚐不善。感物而動,性之欲,此亦未嚐不善。至於物至知誘,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方是惡也。
習齋更補充地解釋:
誤始惡,不誤不惡也。引蔽始誤,不引蔽不惡也。習染始終誤,不習染不終誤也。(《存性編》)
惡的發生,是由於誤。何以有誤,又是因為引蔽的緣故。若不加以習染,尚有覺悟的可能,若是習染已深,便終誤而永無自覺的機會。所以習齋很肯定地主張:
氣質之性無惡,惡也者,蔽也,習也。
習齋又拿水說明性。他說:
澄澈淵湛者,水之氣質。其濁之者,乃雜入水性本無之土,正猶吾言性之有引蔽習染也。其濁之有遠近多少,正猶引蔽習染之有輕重淺深也。若謂濁是水之氣質,則濁水有氣質,清水無氣質矣,如之何其可也?(《存性編》)
……不知原善者,流亦善;上流無惡者,下流亦無惡。其所謂惡者,乃是他途歧路,別有點染。譬如水出泉,若皆行石路,雖自西海達於東海,絕不加濁,其有濁者,乃虧土染之,不可謂水本清而流濁也。知濁者為土所染,非水之氣質;則知惡者,是外物染乎性,非人之氣質矣。(《存性編》)
水之濁,是由於泥土的雜入,不是水的氣質。人的惡,是由於外物的引蔽習染,不是人的氣質。可見氣質本來不是惡的。不過人與水比較,究竟有不同。泥土雜入水中,在水的本身是無可如何的;但是人對於外物的引蔽習染,卻不能不負相當的責任。所以習齋說:
水流未遠而濁,是水出泉即遇易虧之土,水全無與也,水亦無如何也。人之自幼而惡,是氣質偏駁,易於引蔽習染,人與有責也,人可自力也,如何可倫?(《存性編》)
水濁了,我們有一種洗水的方法。傳說從前的人,曾經把惠山上麵的泉水帶到京師裏去。有的時候水臭了,京師裏麵的人,知道一種洗水的方法,他們把沙石放在筧中,然後把水傾倒在上麵,水經過了沙石流到下麵,如此者數十次,水才能夠慢慢地恢複原狀,成為一種清泉。我們要知道這種洗水的方法,是洗去了水的習染,並不是洗去了水的氣質。水濁了,有洗水的方法,人對於引蔽習染的關係,則將何如?習齋說:
……然則氣質偏駁者,欲使私欲不能引染,如之何?惟在明明德而已。存養省察,摩厲乎詩書之中,涵濡乎禮樂之場,周、孔教人之成法固在也。自治以此,治人即以此,使天下相習於善,而預遠其引蔽習染,所謂以人治人也。(《存性編》)
周、孔教人的成法,是那些三事、六行、六府、六德、六藝之道,是指的實事實物而言。我們在實事實物當中,能夠下一番存養省察的工夫,就可以做到“預遠其引蔽習染”的地步,氣質縱有偏駁也可以不為私欲所引染。惡既然是由於引蔽習染的關係,當然氣質本身便無惡之可言了。以氣質為惡,是程、朱以後的看法。習齋說:
大約孔、孟而前責之習,使人去其所本無;程、朱以後責之氣,使人憎其所本有。是以人多以氣質自諉,竟有山河易改,本性難移之諺矣。其誤世豈淺哉!(《存性編》)
宋人以氣質為惡,是錯誤的根源,為什麼當時都不能覺察到呢?這是由於“空談易於藏拙”的緣故。他說:
大約宋儒仞性,大端既差,不惟證之以孔、孟之旨不合,即以其說互參之,亦自相矛盾者多矣。如此之類,當時皆能欺人,且以自欺,蓋空談易於藏拙,是以舍古人六府、六藝之學,而高言性命也。(《存性編》)
為什麼“空談易於藏拙”?這正是“畫鬼容易畫馬難”的道理。習齋對於那些空談而自欺的學說,是盡力反對的,他所注重的仍是六府、六藝之學。他說:
周、孔似逆知後世,有離事物以為道,舍事物以為學者,故德、行、藝總名曰物。明乎六藝固事物之功,即德行亦在事物內,大學明親之功何等大,而始事隻曰在格物。空寂靜悟,書冊講誦,焉可溷哉!(《年譜》)
內篤敬而外肅容,體之根心也,靜時踐其形也;六藝習而百事當,性之良能也,動時踐其形也;絜矩行而上下通,心之萬物皆備也,同天下踐其形也。禪宗焉能亂我哉!(《年譜》)
總之,習齋的思想,處處反對空言立教,處處以事物為歸,所謂見理於事,便是他的實踐的精神。
關於習齋的思想,既已說明一個大概,現在對於顏、戴兩氏思想上的關係,可以加以討論。
習齋給予東原最大的影響,是他的“見理於事”,“以事物為歸”的主張。東原的思想,雖然出發於“生生”,雖然處處看重一個“欲”字,然而他的歸結,卻是著重“人倫日用”。這種思想,是很明顯地受了習齋的影響。東原說:
全乎智仁勇者,其於人倫日用行之,而天下睹其仁,睹其禮義,善無以加焉,自誠明者也。學以講明人倫日用,務求盡夫仁,盡夫禮義,則其智仁勇所至,將日增益於聖人之德之盛,自明誠者也。(《孟子字義疏證》)
又說:
就人倫日用舉凡出於身者,求其不易之則,斯仁至義盡而合於天,人倫日用,其物也;曰仁、曰義、曰禮,其則也。(《孟子字義疏證》)
人倫日用,是指的日常的事物和人與人之間的一切關係而言。我們為學的目的,就在講明這種人倫日用,以求做到“盡夫仁、盡夫禮義”的地步。隻有在人倫日用裏麵,才可以看出仁與禮義的關係。人倫日用是物,仁義禮是則,有物必有則,有人倫日用,必有仁義禮。東原更拿飲食和知味做例子,來說明這種關係。他說:
然智愚賢不肖,豈能越人倫日用之外者哉?故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飲食喻人倫日用,知味喻行之無失。使舍人倫日用以為道,是求知味於飲食之外矣。(《疏證》)
我們不能在飲食之外求知味,當然我們也不能舍去人倫日用,而另求其所謂道了。所以他說:
極言乎道之大如是,豈出人倫日用之外哉?(《疏證》)
東原所說的人倫日用,正是習齋所說的事、所說的物。東原所說的仁、義、禮,正是習齋所說的正德、利用、厚生,以及所謂德、行、藝。東原所說的“學以講明人倫日用”,“於人倫日用行之”,與習齋所說的“見理於事,則以徹上徹下矣”,用意正同。東原以為舍人倫日用,則無道之可言,也與習齋所說的“不見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不征諸物,非德非行非藝也”,是同一的看法。可見東原受習齋的影響很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