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講 體用一源論(3 / 3)

船山既認一切惡因的發生,都由於私的關係。那麼,我們應該用怎樣的方法去矯正呢?船山於此,提出了一個“誠”字。他說:

天之誠,聖人之無私,一也。(《正蒙注》)

天自有其至常,人以私意度之,則不可測。神非變幻無恒也。天自不可以情識計度,據之為常,誠而已矣。(《正蒙注》)

形有定而運之無方,運之者,得其所以然之理,而盡其能然之用。惟誠,則體其所以然,惟無私,則盡其能然。所以然者,不可以言顯,能然者,言所不能盡。言者,但言其有形之器而已。故言教有窮,而至德之感通,萬物皆受其裁成。(《正蒙注》)

化之有災祥,物之有善惡靈蠢,聖人憂之,而天不以為憂。

在天者無不誠,則無不可成其至教也。(《正蒙注》)

又說:

神,非變幻不測之謂,實得其鼓動萬物之理也。不貳,非固執其聞見之知,終始盡誠於己也。此至誠存神之實也。(《正蒙注》)

誠和私是相反的,對立的,誠則無私,私則不誠。誠,就天的關係而言;無私,就人的關係而言,其實隻是一件東西。天本有其至理存在,並不是“變幻無恒”的,但是普通的人,妄以私意計度,則天成為“不可測”的東西了。天並不是“不可測”的。測天之法,隻有測之以誠。誠和無私,雖然是一件東西,卻是它們所指示的關係,顯現著兩種不同的方向。誠是“體其所以然”的;無私是“盡其能然”的。“所以然”是指“體”的關係而言;“能然”是指“用”的關係而言。“所以然”指“體”,“體”是不容易用言語說明的,故“不可以言顯”;“能然”指“用”,“用”則千變萬化,無有盡窮,故“言所不能盡”。隻有本著至德——誠的感通,然後“萬物皆受其裁成”。所以他說:“在天者無不誠,則無不可成其至教也。”於此,我們知道:隻有誠,才能把握住鼓動萬物的至理;隻有始終的“盡誠於己”,才不固執著一己之私的“聞見之知”。船山說:

誠者,成身也。非我則何有於道,而雲無我者,我,謂私意私欲也。欲之害理,善人信人幾於無矣。唯意徇聞見,倚於理而執之,不通天地之變,不盡萬物之理,同我者從之,異我者違之,則意即欲矣。無我者,德全於心,天下之務皆可成,天下之誌皆可通,萬物備於我,安土而無不樂,斯乃以為大人。(《正蒙注》)

我,謂私意私欲,也就是意、必、固、我的我。張載對於意、必、固、我,曾經有過這樣的解釋,他說:“意,有思也;必,有待也;固,不化也;我,有方也。四者有一焉,則與天地為不相似。”張載以為我們必須忘卻這四項,才能體天而達於成德的極致。他這樣認為:“天地誠有而化行,不待有心以應物”,然後無“意”;“施生無方,栽培傾覆,無待於物以成德”,然後無“必”;“四時運行,成功而不居”,然後無“固”;“並育並行,無所擇以為方體”,然後無“我”。當我們有著私意私欲的時候,當然是“不通天地之變,不盡萬物之理”。因為這時的“我們”是“意徇聞見,倚於理而執之”的緣故。假如我們要想達到那種“德全於心”的境地,必定先要能夠“無我”。因為“無我”,才可斷絕私意私欲;斷絕私意私欲,才可達到“誠”的境地。船山並用“誠”說明順吉逆凶的關係。

他說:

誠者,吾性之所必盡,天命之大常也。順之,則雖凶而為必受之命;逆,則雖幸而得吉,險道也。險,則未有不危者。(《正蒙注》)

他又認為誠是不息的,惟其不息,所以大公。他說:

天不息而大公,一於神,一於理,一於誠也。大人以道為體,耳目口體無非道用,則入萬物之中,推己即以盡物,循物皆得於己,物之情無不盡,物之才無不可成矣。(《正蒙注》)

船山對於誠之一字,看得非常重要。他以為誠是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所以說:

誠者,神之實體,氣之實用。在天為道,命於人為性,知其合之謂明,體其合之謂誠。(《正蒙注》)

於此,我們可以看出船山是何等的重視“誠”了。同時,我們更可以明白船山對於那種成為惡因的“私”是何等的深惡痛絕!這是船山說明理和欲的關係的第一個步驟。我們再看船山對於理和欲的關係的第二個步驟,是怎樣的說法。他說:

有公理,無公欲。私欲淨盡,天理流行,則公矣。(《思問錄》)

是故有公理,無公欲。公欲者,習氣之妄也。(《思問錄》)

反天理則與天同其神化,徇人欲則其違禽獸不遠矣。(《正蒙注》)

天下之公欲,即理也,人人之獨得,即公也。道本可達,故無所不可達之於天下。(《正蒙注》)

我們看了上麵所引用的幾段話以後,不免要發生一種極大的懷疑。就是覺得船山一方麵說,“有公理,無公欲”;而另一方麵卻又說,“天下之公欲,即理也”。一方麵反對人欲,而說“徇人欲則其違禽獸不遠矣”;另一方麵卻又認為欲即是理。這兩種不同的而且矛盾衝突的思想,都從王船山一人的嘴裏講了出來,這不是一種很怪異的現象嗎?假使我們不能把這種關係說得明白,我們又怎能了解船山對於理和欲的看法?我們要知道船山所認為欲即是理的欲,是指“物欲”的欲而言。船山所反對的欲,是指“意欲”“私欲”“人欲”的欲而言。“物欲”的欲,與“意欲”“私欲”“人欲”的欲,大有分別。船山對於“意欲”的解釋,則謂:“意者,心所偶發,執之則為成心矣。”(《正蒙注》)對於“私欲”的解釋,則謂:“以其欲而公諸人,未有能公者也。”(《思問錄》)對於“人欲”的解釋,則謂:“人欲者,為耳目口體所蔽,而窒其天理者也。”(《正蒙注》)所謂“心所偶發”,“以其欲”,“為耳目口體所蔽”,都是指“蔽於一己之見聞”的私欲而言。如果我們要想以這種蔽於一己之見聞的私欲,公諸人,視私為公,誤蔽為明,強人同己,結果怎能達到公的地步?不但不能達到公的境地,反而不免“執之則為成心”,且“窒其天理”了。所以船山說,“有公理,無公欲”,“徇人欲則其違禽獸不遠矣”,“私欲淨盡,天理流行,則公矣”,“公欲者,習氣之妄也”。至於“物欲”的欲,則與“意欲”“私欲”“人欲”的欲,迥不相同。物欲是自然流行,天下所同的欲。無論什麼人,都不能夠把這種物欲,占之為一己之私;同時也沒有一個人,會失去了這種物欲。這就叫做“人人之獨得”。這種“人人之獨得”的,自然流行、天下所同的公欲,正是宇宙間的一種永存的至理。所以船山說,“人人之獨得,即公也”,“天下之公欲,即理也”。我們現在且舉一個例子,來說明這兩種不同的關係。我們知道:凡是一個人,有了眼睛,都有一種喜歡看見美色的欲望,這是人人之所同,也是“人人之獨得”;這是自然之流行,也是“天下之公欲”,這就叫做“物之欲”。假如說,現在有一個人,在他的眼中看來,他認為隻有紅色是最美的,其餘的各種顏色,都是不美的,他現在要把他個人所認為最美的紅色,公之於人,要想強迫天下之人,都與他抱著同樣的見解,認為其他的顏色,都是不美的,隻有紅色是最美的,這就是所謂“執之則為成心”“習氣之妄”“為耳目口體所蔽”的了。我們看了他這兩種不同的意見,不但覺得他在思想方麵,沒有絲毫矛盾衝突的地方,而且正可以在這裏,看出船山的思想的精深和見解的獨到,成為有清一代突出的人物。我們既已明了船山對於“物欲”和“意欲”“私欲”“人欲”的兩種不同的看法,那麼,我們可以更進一步討論船山的理欲一元論。他說:

氣質者,氣成質而質還生氣也。氣成質,則氣凝滯而局於形,取資於物以滋其質。質生氣,則同異攻取,各從其類。故耳目口鼻之氣,與聲色臭味相取,亦自然而不可拂違。此有形而始然,非太和縕之氣,健順之常,所固有也。(《正蒙注》)

蓋性者,生之理也。均是人也,則此與生俱有之理,未嚐或異。故仁義禮智之理,下愚所不能滅,而聲色臭味之欲,上智所不能廢,俱可謂之為性。(《正蒙注》)

天以其陰陽五行之氣生人,理即寓焉,而凝之為性。故有聲色臭味以厚其生,有仁義禮智以正其德,莫非理之所宜。聲色臭味順其道,則與仁義禮智不相悖害,合兩者而互為體也。(《正蒙注》)

耳目口鼻屬於形,是指體的方麵而言;聲色臭味屬於動,是指用的方麵而言;仁義禮智證於事,是指行的方麵而言。我們知道這種耳目口鼻的體,和聲色臭味的用,以及仁義禮智的行,是有一種連貫的關係存在。凡是一個成為形體的人,一定具有耳目口鼻等器官,耳目口鼻顯之於用,則成為聲色臭味之欲;聲色臭味之欲,見之於行事之中,能夠與自然流行之理相適合的,則為仁義禮智。所以我們知道“耳目口鼻”“聲色臭味”“仁義禮智”這幾種關係,實際上同是一種自然流行之理,不過表現在幾種不同的方向而已。雖屬上智,也不能廢去聲色臭味之欲,同時也不必廢去聲色臭味之欲;即或下愚,縱不盡合仁義禮智的行為,但是也不能盡滅仁義禮智之理。這是因為“天以其陰陽五行之氣生人,理即寓焉”,“均是人也,則此與生俱有之理,未嚐或異”的緣故。那麼,我們可以了解:仁義禮智之理,與聲色臭味之欲,是可以相合而互為體的。而且所謂仁義禮智之理,是以聲色臭味之欲為依據,若是舍棄了聲色臭味之欲,則又有何仁義禮智之理可言?所以船山認為欲即是理,理欲一元。船山說:

理與欲皆自然,而非由人為。(《正蒙注》)

故萬物之情,無一念之間,無一刻之不與物交,嗜欲之所自興,即天理之所自出。(《正蒙注》)

正是說明這個道理。船山不但告訴我們,欲即是理,理欲一源;而且還要進一步地主張,理在欲中,舍欲無理。他說:

以累於形者之礙吾仁也,於是而以無欲為本之說尚焉。乃或絕形以遊於虛,而忘己以忘物,是其為本也,無本者也。形皆性之充矣,形之所自生,即性之所自受,知有己即知有親,肫然內守,而後起之嗜欲,不足以亂之矣,氣無所礙矣。(《經義》)

“形皆性之充矣,形之所自生,即性之所自受”,這幾句話,非常值得我們注意。船山在《思問錄》裏麵,曾經說過:“形,無非氣之凝;形,亦無非性之合也。”與這裏所引用的幾句話,是一致的看法,所以要說“形之所自生,即性之所自受”。關於形和性的問題,我們在上麵已經有過一個較詳細的說明,現在我們所要討論的是理和欲的問題。我們既已知道,有了形,性即含於形中;不過我們也要知道,所謂理和欲,實即由性而生。性中不但含著理,同時也含著欲。不僅此也,我們還要知道,所謂理,實即包含在欲中,無欲,則理亦不能存在。船山說:“食色以滋生,天地之化也。”(《正蒙注》)食色是指欲而言,滋生是指理而言,滋生的理,是從食色的欲裏麵發生的,必先有了食色的欲,然後發生滋生的理,這種從食色的欲所產生出來的滋生的理,正是“天地之化”的至理。這就是說明理在欲中,舍欲無理的關鍵。因此他認為“以無欲為本之說”,實際上就一無所本。因為無欲是要“絕形以遊於虛”,“忘己以忘物”的。形,是一個實有的形體,怎能夠絕?己和物也是真實存在的,又怎能夠忘?所謂絕,所謂忘,不過是一種空想,不過是一種妄見。船山說:“老之虛,釋之空,莊生之逍遙,皆自欲宏者,無一實之中道,則心滅而不能貫萬化矣。”這正是說明離開了實物,隻有空虛幻妄而已。我們知道欲是從形產生的,有了形,就有欲存在,又何須乎無欲?而且我們又何能夠無欲?“以無欲為本”,“無本者也”。講到這裏,我們可以知道,船山不但是把理和欲看作是同一的東西,而且認為舍欲無理,可見他重欲尤重於理。所以凡是船山說明理的地方,也正是船山說明欲的地方。他說:“無往而非天理,天理無外,何窬之有!”(《正蒙注》)“窮理,盡性之熟也。”(《正蒙注》)同時卻又說:“天下之公欲,即理也。”正是這個道理。不過我們對於船山所說的“後起之嗜欲,不足以亂之”這兩句話,有另加說明的必要。他在《大易篇》裏麵說道:

欲而能反於理,不以聲色味貨之狎習,相泥相取,一念決之,而終不易。(《正蒙注》)

他對於“反”的解釋,則謂:“善反者,應物之感,不為物引以去。”(《正蒙注》)他在另一方麵,卻又說過“不為物欲所遷”(《正蒙注》)的話。我們要知道,船山所說的“欲而能反於理”“不為物引以去”“不為物欲所遷”,與他所說的“後起之嗜欲”,是同一樣的看法,也是指的同一樣的關係,都是指外物引誘的嗜欲而言。這種外物引誘的欲,與我們上麵說明的“欲即是理”的欲,迥然有別。“欲即是理”的欲,是含於物中,與生俱來,有此物即有此欲,是一種自然流行的至理。外物引誘的欲,是發生於外的,是有那種蔽與習的關係,對於我們的本性,當然有一種能引能遷能亂的作用。這樣看來,外物引誘的欲,與自然流行含於物中的“物欲”,何可混為一談?這是我們應該注意的。但是我們對於這種能引能遷能亂的外物之欲,要怎樣去應付呢?船山叫我們“善反”,叫我們“應物之感,不為物引以去”,叫我們“不以聲色味貨之狎習,相泥相取”,而“能夠壹反於理”,而且他還叫我們能夠重養重教,以預加防範。他說:

外利內養,身心率循乎義,逮其熟也,物不能遷,形不能累,唯神與理合,而與天為一矣。(《正蒙注》)

養之,則性現而才為用;不養,則性隱而惟以才為性,性終不能複也。(《正蒙注》)

有其質而未成者,養之以和,以變其氣質,猶鳥之伏子。(《正蒙注》)

養其生理自然之文,而修飾之以成乎用者,禮也。(《俟解》)

天之德德,地之德養,德以立性,養以適情。(《思問錄》)

性統萬物而養各有方也。(《思問錄》)

我們在這裏可以看出“養”有兩種作用:第一,“養其生理自然之文”,所以說“養以適情”,“養各有方”;第二,“養之以和,以變其氣質”,所以說“養,則性現而才為用”,“不養,則以才為性,性終不能複”。如果我們能把“養”的功夫,做得很純熟了,我們就可以“不為物遷不為形累了”。所以他又說:

天地之生,人為貴,惟得五行敦厚之化,故無速見之慧。物之始生也,形之發知,皆疾於人,而其終也鈍。人則具體而儲其用,形之發知,視物而不疾也多矣,而其既也敏。孩提始知笑,旋知愛親,長始知言,旋知敬兄,命日新而性富有也。君子善養之,則耄期而受命。(《思問錄》)

這一段文字,把養的關係,看得何等地重要,說得何等地透徹。人是“具體而儲其用”的,所以人能夠“命日新而性富有”。“儲其用”這三字,關係非常重大。用儲於中,所以貴養。養之目的,即是把那儲於中的用,發展引申出來,以達到“命日新而性富有”的境地。所以說:“存養以盡性,學思以窮理。”船山在養的關係以外,又提出了一個“教”字,其實船山之所謂教,不過是養的另一種關係而已。他說:

養之之道,沉潛柔友剛克,高明強弗友柔克,教者,所以裁成而矯其偏。若學者之自養,則惟盡其才於仁義中正,以求其熟而擴充之,非待有所矯而後可正。故教能止惡,而誠明不倚於教,人皆可以為堯、舜,人皆可以合於天也。(《正蒙注》)

教人者,知誌意公私之別,不爭於私之已成,而唯養其虛公之心,所謂禁於未發之謂豫也。(《正蒙注》)

又說:

此言教者在養人以善,使之自得,而不在於詳說。(《正蒙注》)

教是矯其偏,養是養其用,教的目的,是在於矯正他的錯誤,使其用歸於正,而防止那種為惡的傾向。所以說,“教者在養人以善”,“教人者……唯養其虛公之心”,“教能止惡”。我們可以知道教和養是同一的,教是養的另一種作用,教包含在養的關係之中。質言之,教即是養。他說:

化之有災祥,物之有善惡靈蠢,聖人憂之,而天不以為憂,在天者無不誠,則無不可成其至教也。(《正蒙注》)

所謂誠,所謂養,所謂教,實際是同一的看法。我們既已知道船山對於理和欲的看法,又知他所以提出一個誠字,一個養字,一個教字,即是為著矯正那些意欲、私欲、人欲和外物引誘之欲。但是所謂偏、全、善、惡這些關係,究竟在什麼地方顯現出來呢?船山在這裏,便提出一個“行”字來。他對於知和行這個問題,曾這樣說道:

識知者,五常之性所與天下相通而起用者也。知其物乃知其名,知其名乃知其義,不與物交,則心具此理而名不能言,事不能成。赤子之無知,精未徹也;愚蒙之無知,物不審也。(《正蒙注》)

名之必可言,言或有不可名者矣;言之必可行,行或有不容言者矣。(《思問錄》)

行在先,從行為當中,發生出言語來,有了言語,才有指定事物的名稱。我們要知道一件事物的意義,必先知道它的名稱,我們要知道這事物的名稱,當然要與它先相接觸。如果你不與物相接觸,縱然你的心裏麵藏著這種道理,但是“依舊名不能言,事不能成”。所以說赤子的無知,由於精之未徹;愚蒙的無知,由於物之不審。他說:

惟於天下之物,知之明,而合之離之消之長之,乃成吾用。不然,物各自物,非我所得用,非物矣。(《正蒙注》)

他認為隻有對於天下的事物,知道得很明白了,然後能使物成為我用。不過怎樣才能做到“知之明”的地步呢?他以為“緣見聞而生其知,非真知也”。(《正蒙注》)也不是“感於聞見,觸名思義,觸事求通之得謂之知能”(《正蒙注》)的。隻有在行為當中,我們才能求知,才能得“知之明”,才能證實我們所知的程度。他說:

知及之,則行必逮之,蓋所知者以誠而明,自不獨知而已爾。動而曰徙義者,行而不止之謂動。(《正蒙注》)

故曰吉行,吉在行也。(《思問錄》)

又說:

知之始有端,誌之始有定,行之始有立。(《思問錄》)

船山對於“行”之一字,看得何等重要。他認為知在行中,舍行無知。所以他說:

故知先行後之說,非所敢信也。(《思問錄》)

近世王氏之學,舍能而孤言知,宜其疾入於異端也。(《思問錄》)

船山的思想,出發於體用一源,而歸結於行,這正是他的一貫的體係。

五、船山思想略評

對於船山的全部思想,我們應當特別提出批評的,至少有兩點:第一,是船山對於釋、老兩氏的攻擊;第二,是船山自己的重“心”重“我”的傾向。我們已經說過,船山提出“有”字,攻擊釋氏的無;船山提出“動”字,攻擊老氏的靜。他對釋、老的攻擊,實際上是誤解釋、老。他在其他方麵,對於釋、老兩家的思想,又往往並加攻擊。譬如他在《乾稱篇下》說:

莊、老言虛無,言體之無也;浮屠言寂滅,言用之無也。而浮屠所雲真空者,則亦銷用以歸於無體。蓋晉、宋間人緣飾浮屠以莊、老之論,故教雖異而實同。其以飲食男女為妄,而廣徒眾以聚食,天理終不可滅,唯以孩提之愛為貪癡,父母為愛惑所感,毀人倫,滅天理,而同於盜賊禽獸爾。(《正蒙注》)

釋氏所說的真空,不可視之為“無”,其雲寂滅,亦非廢“用”。老氏對於體和用的關係,亦很重視,而且說得異常透徹。譬如雲:“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對於“動”和“用”及“動”和“用”之所由發生,說得何等明白,豈能說老氏的思想是主張不動的麼?至謂釋、老兩氏,“教雖異而實同”,並釋、老為一談,尤為大錯。釋、老兩氏的思想,縱多可評議之處,但是他們自有他們的立腳點。釋言心外無境,境由心造;老言心外有境,境自無生。又釋言無生法忍,勘破生滅;老言久視長生,本無死地。這樣看來,釋、老立場各異,又何能並為一談?關於船山攻擊釋、老兩氏的地方,我們隻能說是船山的聰明自用。這是我們應該注意的第一點。船山的思想雖然重“體”,重“氣”,重“形”,然而他的歸結,仍不免有重“心”的傾向;船山雖然是主張“毋我”,主張“物我同源”,然而仍不免有重“我”的傾向。而船山重“我”的傾向,又是從他的重“心”的傾向發生出來的。船山思想所以陷於這樣的矛盾,大半是受著時代和環境的限製的緣故。他說:

聞見,習也。習之所知者,善且有窮,況不善乎!盡性者,極吾心虛靈不昧之良能,舉而與天地萬物所從出之理,合而知其大始,則天下之物,與我同源,而待我以應而成。故盡孝而後父為吾父,盡忠而後君為吾君,無一物之不自我成也。非感於聞見,觸名思義,觸事求通之得謂之知能也。(《正蒙注》)

所謂“天下之物,與我同源,而待我以應而成”,這是何等重“我”的傾向。所謂“盡性者,極吾心虛靈不昧之良能”,這是何等重“心”的傾向。惟其有重“我”的傾向,所以要說“無一物之不自我成也”。惟其有重“心”的傾向,所以要說“大其心”。“心之所存,推而行之,無不合於理,則天不能違矣”。“知象者,本心也,非識心者,象也”(《正蒙注》)。為什麼說船山重“我”的傾向是從重“心”的傾向發生出來的呢?他說:

目所不見之有色,耳所不聞之有聲,言所不及之有義,小體之小也,至於心而無不得矣。思之所不至而有理,未思焉耳。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心者,天之具體也。(《思問錄》)

我們看子“心者,天之具體也”這句話以後,我們知道船山依舊是一個十足的唯心論者。就西洋哲學的情形說,一個唯我論者必定是個唯心論者,而一個唯心論者,卻不一定是唯我論者。船山則二者兼而有之,而唯心的傾向更強於唯我。這是很值得注意的地方。船山的思想,雖然是從“體用一源”出發,雖然是重“有”重“動”,雖然能夠說出那種“有象斯有對,對必反所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的變化法則的至理,然而他的歸結點,毫不能掩蓋他的唯心論的企圖。這是我們應該注意的第二點。不過我們對於船山的思想,依舊不容忽視。船山對於姚江之學,攻擊最力。他在《俟解》中曾說:“侮聖人之言,小人之大惡也……至姚江之學出,更橫拈聖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為要妙,竄入其禪宗,尤為無忌憚之至。”船山對於宋儒則相當推崇,而於張載則極為景仰。他在《張子正蒙注序》裏麵說道:“張子之學,上承孔、孟之誌,下救來茲之失,如皎日麗天,無幽不燭,聖人複起,未有能易焉者也。”船山的思想,為姚江之學的反動,這是當時環境的一個必然的趨勢。船山雖然推崇宋儒,而以孔、孟為依歸,然其思想體係之偉大,實非孔、孟與宋儒之思想所能範圍之。我們處處可以看出船山的思想,是重“用”、重“動”、重“欲”、重“行”,而其重“動”、重“欲”、重“行”的思想,實從其重“用”的思想推演而成。重“欲”的思想,是清儒對於宋、明以來重“理”的思想的一個共同的反動。後此顏習齋的實踐精神,似與船山重“行”的思想相一致;而戴東原的“生”的哲學,則直接由船山的重“動”的思想推演而成。我們覺得像船山這樣偉大的思想家在中國哲學史上,是值得我們替他大書而特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