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講 體用一源論(2 / 3)

乾道變化,各正性命,理氣一源,而各有所合於天,無非善也。而就一物言之,則不善者多矣。唯人則全具健順五常之理;善者,人之獨也。(《正蒙注》)

神化者,氣之聚散不測之妙,然而有跡可見;性命者,氣之健順有常之理,主持神化而寓於神化之中,無跡可見。若其實,則理在氣中,氣無非理;氣在空中,空無非氣。通一而無二者也。(《正蒙注》)

人之有性,函之於心,而感物以通,象著而數陳,名立而義起,習其故而心喻之,形也,神也,物也,三者相遇而知覺乃發。故由性生知,以知知性,交涵於聚而有間之中,統於一心。由此言之,則謂之心。順而言之,則惟天有道,以道成性,性發知道。逆而推之,則以心盡性,以性合道,以道事天。惟其理本一原,故人心即天,而盡心知性,則存順沒寧。(《正蒙注》)

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正蒙注》)

物與我皆氣之所聚,理之所行,受命於一陰一陽之道,而道為其體。不但夫婦鳶魚為道之所昭著,而我之心思耳目,何莫非道之所凝承,而為道效其用者乎!唯體道者,能以道體物我則大,以道而不以我。(《正蒙注》)

又說:

未生則此理在太虛,為天之體性;已生則此理聚於形中,為人之性;死則此理氣仍返於太虛。形有凝釋,氣不損益,理亦不雜,此所謂通極於道也。(《正蒙注》)

性、命、理、氣,這許多名稱,看起來似乎是並不相同,各有各的含義,各有各的範圍。但是我們要知道這許多含義不同、範圍各異的名稱,實際上均是那個大自然的體所發生出來的各種不同的用。所以說“物與我皆氣之所聚,理之所行”。氣雖然是有聚散變化的關係存在,雖然有時是有跡可見,有時是無跡可尋,然而它總離開不了那種體和用的關係。所以說:“理在氣中,氣無非理,氣在空中,空無非氣。”

我們知道:當我們未生的時候,所謂理,是寄存在太虛的當中,我們稱它做天的體性;等到已生之後,在我們的本身,也有一個形體存在,於是理聚於我們的形體之中,我們稱它做人之性;及至於我們死亡以後,形體又歸於消滅了,那麼理氣就仍然返之於太虛之中。所以我們說,形體雖然有凝聚和散釋的變遷,然而氣和理則永存於宇宙之間,沒有所謂損益和雜亂的現象。所以稱“性命為氣之健順有常之理”。因此,船山說,“其理本一原”,“通一而無二者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理氣一源”。船山又說:

名者,言道者分析而名,言之各有所指,故一理而多為之名,其實一也。(《正蒙注》)

這一段話,正是說明理氣一源的關係。名之發生,是由於說道者為了便利起見,於是分析為各種不同的名稱,以便於指示各種不同的關係,我們就表麵上看來,雖然是名目繁多,然而按之實際,還是不能離開那個根本的道理。我們知道,天之名,是由太虛而生;道之名,是由氣化而生;性之名,是合虛與氣而生;心之名,是合性與知覺而生。所謂天、道、性、心這許多名稱,當然是各有各的來源。但是,它們那些生成變化的關係,又怎能離開體和用的範圍?所以船山認為名雖多而理則一,理氣同是一源。船山說性,不是一種唯心的空洞的說法,他認為性和形和氣,都有連貫的關係,尤其是他說性的產生,是有一種客觀的關係存在,他說:

天氣入乎地氣之中,而無不浹,猶火之暖氣入水中也。性,陽之靜也;氣,陰陽之動也;形,陰之靜也。氣浹形中,性浹氣中,氣入形則性亦入形矣。形之撰氣也,形之理則亦性也。形無非氣之凝,形亦無非性之合也。故人之性雖隨習遷,而好惡靜躁,多如其父母,則精氣之與性,不相離矣。由此念之,耳目口體發膚,皆為性之所藏,日用而不知者,不能顯耳。鳶飛戾天,魚躍於淵,道之察上下,於吾身求之自見矣。(《思問錄》)

性、氣、形,這三種東西,雖然是各自有其不同的關係存在,但是實際上都是脫離不了陰陽動靜的作用。氣周匝於形體中,性又周匝於氣中,在氣的凝聚而成的形體裏麵,已經含有性的存在。無怪說:形,無非是氣之所凝,形,亦無非是性之所合了。不過我們要知道,一個已經成形了的人,他的性,往往跟隨著環境的關係而有所變遷,但是各個人的好惡靜躁的本性,卻又各自不同。因為我們各個人的形體,都是從我們父母的形體所分化出來的,在我們未成形之前,我們的好惡靜躁的本性,大體上早已由父母的形體代為決定了。所以船山認為“人之性雖隨習遷,而好惡靜躁,多如其父母”。這是何等客觀而唯物的至理名言呀!因此船山認為性和精氣,是不能離開的,他更進一步地要我們知道:在我們本身上的耳目口體發膚各方麵,都是性之所藏的地方,不過我們終日用之而不能察覺而已。船山認為性是我們人類所獨有的,人類和禽獸草木的分別,就在一個性字上麵。他說:

動物皆出地上,而受五行未成形之氣以生。氣之往來在呼吸,自稚至壯,呼吸盛而日聚;自壯至老,呼吸衰而日散。形以神而成,故各含其性。(《正蒙注》)

植物根於地而受五行已成形之氣以長。陽降而陰升,則聚而榮;陽升而陰降,則散而槁。以形而受氣,故但有質而無性。(《正蒙注》)

禽獸無道者也,草木無性者也,唯命則天無心無擇之良能,因材而篤物,得與人而共者也。(《正蒙注》)

又說:

夫人之於禽獸,無所不異,而其異皆幾希也。禽獸有命而無性,或謂之為性者,其情才耳。即謂禽獸有性,而固無道,其所謂道者,人之利用耳。若以立人之道,較而辨之,其幾甚微,其防固甚大矣。(《經義》)

草木的生長,因為“受五行已成形之氣”,所以是“但有質而無性”。動物的生存,因為“受五行未成形之氣”,所以是“各含其性”。人和禽獸雖然同是動物,然而卻有一種很大的不同的關係在裏麵。禽獸僅有情才,而無所謂性。即或我們對於禽獸的情才,也稱之為性,而禽獸和人,依舊還有一個很大的分別。這分別就是因為禽獸是無道的,人類是有道的。禽獸何以無道而人類何以獨能有道呢?這是因為“人則全具健順五常之理”的緣故。所以說:“禽獸無道者也,草木無性者也。”所以說:“就一物言之,則不善者多矣……善者,人之獨也。”我們既經知道:性和形是同時發生的,那麼,在未有形體以先,我們的性,大體上已經由那種決定形體的環境所決定了。我們又知道:人和禽獸草木的分別,是在於性,因為性是人類所獨有的。現在我們可以進一步來討論性的各方麵的關係。

船山在談性的時候,往往說到“才”和“情”這兩字。才和情對於性的關係,究竟怎樣?才和情的相互之間,又有怎樣的不同?我們應當先弄明白這許多關係,才能明了船山談性的真意。船山對於才和性的關係,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性者善之藏,才者善之用。用皆因體而得,而用不足以盡體。故才有或窮,而誠無不察。於才之窮,不廢其誠,則性盡矣。多聞闕疑,多見闕殆,有馬者借人乘之,皆不詘誠,以就才也。充其類,則知盡性者之不窮於誠矣。(《思問錄》)

程子謂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為二。其所謂氣質之性,才也,非性也。張子以耳目口體之必資物而安者,為氣質之性,合於孟子,而別剛柔緩急之殊質者為才。性之為性,乃獨立而不為人所亂。蓋命於天之謂性,成於人之謂才。靜而為之謂性,動而有之謂才。性不易見,而才則著。是以言性者,但言其才而性隱。張子辨性之功大矣哉!(《正蒙注》)

在這兩段話裏麵,船山告訴我們:才不是性。“性者善之藏,才者善之用”。“靜而為之謂性,動而有之謂才”。我們再看船山對於情和性的關係,是怎樣的說法。他說:

或謂聲有哀樂,而作者必導以和;或謂聲無哀樂,而惟人之所感。之二說者之相持久矣。謂聲有哀樂者,性之則,天之動也;謂聲無哀樂者,情之變,人之欲也。雖然,情亦豈盡然哉。(《經義》)

聖人之哀,發乎性而止乎情也。蓋性無有不足者,當其哭而哀,足於發為生之情,理所不發,而抑奚暇及之。此孟子體堯、舜之微而極言之。曰,德純乎性者,情亦適如其性,如其性者之情,不容已之情也。夫人之於情,無有非其不容已者矣,而不知不容已者之固可已也,則不已者意以移而已焉矣。其惟聖人乎。(《經義》)

又說:

天欣合於地,地欣合於天,以生萬彙。而欣合之際,感而情動,情動而性成。(《經義》)

我們從“聲有哀樂者,性之則,天之動;聲無哀樂者,情之變,人之欲”,“發乎性而止乎情”和“情動而性成”,這幾句話裏麵,可以看出船山對於情和性的看法。船山雖然有時是情才並舉,如他說:“禽獸有命而無性,或謂之為性者,其情才耳。”但是船山認為情和才並非一物。他說:

才之可竭,竭以誠而不匱;情之可推,推以理而不窮。(《經義》)

船山對於“才”,則提出了一個“竭”字,而濟之以誠;船山對於“情”,則提出了一個“推”字,而濟之以理。這又是船山對於情和才的一種看法。船山認為性是體的關係,情和才是用的關係。有了性的體,然後始有情和才的用。當靜的時候,情才之用不顯,而性之體,則藏之於耳目口體發膚之間;當動的時候,則由性之體而發生情才之用,更由情才之用,而顯現出性之存在。所以船山在說情和性的時候,一則曰“情動而性成”;再則曰“發乎性而止乎情”。船山在說才和性的時候,則曰“靜而為之謂性,動而有之謂才”;再則曰“性者善之藏,才者善之用”。這就是因為情和才對於性的關係,正是用對於體的關係。船山對於情和才,雖同認為是性之用,但是認為情和才的相互之間,卻又不同。他以為情是由內而發的,才是由外而成的。他說明情之生,則謂:“感於物乃發為欲,情之所自生也。”(《正蒙注》)他說明才之成,則謂:“命於天之謂性,成於人之謂才。”(《正蒙注》)惟其說情是發之於內的,所以看重一個“推”字。這種發於心而推於外的情,是始於理而終於理的,所以說“推以理而不窮”。因此他說:“情貞而性自凝也,此所謂本立而道生也。”(《經義》)惟其說才是成之於外的,所以認才有匱竭的時候。他提出一個“減”字,便是補救的辦法。所以說“竭以誠而不匱”。因此更補充說:“居移氣,養移體,氣體移則才化,若性則不待移者也。”(《正蒙注》)從上麵的說明,我們可以知道:情,是發之於內的,是“無有不足者”,所以是盡善;才,是成之於外的,是有時可竭,所以未必是盡善,這其中有全和偏的分別。才不但未必盡善,有時且足為性之累。船山說:

性借才以成用,才有不善,遂累其性,而不知者,遂咎性之惡。此古今言性者,皆不知才性各有從來,而以才為性爾。(《正蒙注》)

船山在一方麵雖然告訴我們說:“才有不善,遂累其性。”但在另一方麵,卻又告訴我們,才不過是性之役,全固不足以為善,偏亦不足以為害。他說:

陷溺深則習氣重,而並屈其才;陷溺未深而不知存養,則才伸而屈其性。故孟子……言為不善非才之罪,則為善亦非才之功可見。是才者性之役,全者不足以為善,偏者不足以為害,故困勉之成功,均於生安。學者當專於盡性,勿恃才之有餘,勿諉才之不足也。(《正蒙注》)

然而才若與習相狎,則性不可得而複見,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事情。我們假如要想矯習複性,則必先矯正其才,使之不偏而後可,不然,則雖善而隘。他說:

才既偏矣,不矯而欲宏,則窮大失居,宏非其宏矣。蓋才與習相狎,則性不可得而見。習之所以溺人者,皆乘其才之相近而遂相得,故矯習以複性者,必矯其才之所利。不然,陷於一曲之知能,雖善而隘,不但人欲之局促也。(《正蒙注》)

所以船山要說:

變,謂變其才質之偏;化,則宏大而無滯也。(《正蒙注》)

於此,我們可以知道船山是怎樣地說明才和性的關係,同時我們也可以明了才和情所以不相同的地方。以後我們要討論船山對理和欲的看法。

四、船山對理和欲的看法

船山的思想,是立足於由體生用、即用顯體的基礎上麵。所以他認為一切的關係,都是建築在實物之上,離開了實物,則無一切關係之可言。他對於理和欲的看法,也正是如此。他這樣說明理:

盡物之性者,盡物之理而已。(《正蒙注》)

理在氣中,氣無非理。(《正蒙注》)

天之所以敘萬物者無方,而約之曰理。(《經義》)

在天而為象,在物而有數,在人心而為理。(《思問錄》)

他對於欲的說明,則謂:

愛惡之情,同出於太虛,而卒歸於物欲。(《正蒙注》)

感於物乃發為欲,情之所自生也。(《正蒙注》)

欲曰人欲,猶人之欲也。積金困粟,則非人之欲,而初不可欲者也。(《俟解》)

我們知道他所謂理,即指物理,舍物則無理之可言;所謂欲,即指物欲,舍物亦無欲之可言。物由於氣之凝聚而成形,形成則形顯於外而性含於中,初無所謂理和欲的關係。所謂理者,是因為“敘萬物者無方”,然後才“約之曰理”,因而認為“盡物之理”,就是“盡物之性”。所謂欲者,“猶人之欲也”,因為“愛惡之情”,必感於物而後乃能發生。此種因感而生的情,雖“同出於太虛”,但“卒歸於物欲”。所以船山說:

理與欲皆自然,而非由人為。(《正蒙注》)

這就是說明有物然後有性,有性然後理和欲的關係才能發生。假使沒有物,則性無所存,當然更談不到理和欲了。所以我們在說理的時候,則稱之為物理;在說欲的時候,則稱之為物欲。這正是船山的理氣一源的看法。船山對於理和欲的說明,分為兩個步驟:第一個步驟,是談理而不談欲,談公而不談私。他認為要天理流行,必須私欲淨盡。第二個步驟,是說明理在欲中,舍欲無理;欲即是理,理欲一元。這兩個步驟,本有衝突矛盾的地方,但在他看來,實在不然。船山在第一個步驟裏麵所說的欲,是指“私”和“蔽”而言。他恐怕我們對於“私”“蔽”和“欲”的分別,不能看得清楚,誤認一己之私,為天下之大公;一己之蔽,為天下之至理。若果如此,則將發生最不幸的惡果。所以他盡力地說明“私”和“蔽”的害處,要我們知道去“私”去“蔽”的重要。這就是他所認為要得天理流行,必須私欲淨盡的緣故。船山在第二個步驟裏麵所說的欲,是指物欲之欲而言,他所說的理,也是指物理之理而言。理和欲雖然是兩個不同的名詞,但是它們的產生,是出於同一個對象的物的關係。所以我們要知道,所謂理和欲,實際上是同一物的兩麵。譬如說,我們有了目,就有看美色的欲望,如果要我們除去了這種看美色的欲望,隻有使目不見物,然後可能;但是當我們目不見物的時候,又怎能有分辨出各色不同的至理?有了耳就有聽好音的欲望,如果要我們除去了這種聽好音的欲望,隻有使耳不聞聲,然後可能;但是當我們耳不聞聲的時候,又怎能有分辨出聲音高下的至理?所以船山認為欲即是理,舍欲無理,理在欲中,理欲一元。我們且看船山對於這兩個步驟,曾經有過何等樣的說明,船山說:

以理燭物,則順逆美惡,皆容光必照,好而知惡,惡而知美,無所私也,如日月之明矣。(《正蒙注》)

大其心,非故擴之使遊於荒遠也。天下之物相感而可通者,吾心皆有其理,唯意欲蔽之則小爾。由其法象,推其神化,達之於萬物一源之本,則所以知明處當者,條理無不見矣。天下之物皆用也,吾心之理其體也,盡心以循之,則體立而用自無窮。(《正蒙注》)

意欲之私,限於所知而不恒,非天理之自然也。(《正蒙注》)

心之初動,善惡分趣之幾,辨之於早,緩則私意起而惑之矣。(《正蒙注》)

性者,神之凝於人,天道,神之化也,蔽固者,為習氣利欲氣蔽。(《正蒙注》)

船山認為理和私是對立的,理則屬於公的一方麵,明的一方麵;私則屬之於己的一方麵,蔽的一方麵。若能以理臨照一切,則所謂私者,無所存之於心,對於客觀環境的一切事物,無論其為順也好,逆也好,美也好,惡也好,都能了如指掌,好像是日月之光明一樣。但是一旦以私存心,則非天理之自然,對於事物的觀察,也就不能明了正確,又安能分別得出順逆美惡的關係?船山認為私的發生,是由於蔽和習的關係,他以為蔽是起於意,而習則由於才。我們先看船山說明蔽和習的害處。就“蔽”的害處說:

形蔽明而成影,人欲者,為耳目口體所蔽,而窒其天理者也。耳困於聲,目困於色,口困於味,體困於安,心之靈,且從之而困於一物,得則見美,失則見惡,是非之準,吉凶之感,在眉睫而不知,此物大而我小,下愚之所以陷溺也。(《正蒙注》)

……是蔽其用於耳目口體之私情,以己之利害,為天地之得喪。(《正蒙注》)

又說:

性無不善,有纖芥之惡,則性即為蔽。故德之已盛,猶加察於幾微。(《正蒙注》)

凡是我們的用,為私情所遮蔽著的時候,我們往往就要把“一己之利害”,看成“天地之得喪”,那麼,就要“窒其天理”了。這就等於說,當我們的形體,遮蔽了光明的時候,就要成為一個影子,如果要在這個影子上麵認識原來的形體,這是不可能的。並且我們要知道,我們的性雖無有不善,但隨時都有被私情遮蔽的可能,那就不免要失去正確的作用。所以我們要時時刻刻地加以留意,雖對極小的事情,都不容輕易放過。這是船山對蔽的害處的說明。我們再看他說明“習”的害處:

忽然一念橫發,或緣舊所愛憎,或馳逐於物之所攻取,皆習氣暗中於心,而不禁其發者,於此而欲遏抑之,誠難。(《俟解》)

末俗有習氣,無性氣,其見為必然而必為,見為不可而不為。以婞婞然自任者,何一而果其自好自惡哉?皆習聞習見而據之,氣遂為之使者也。習之中於氣,如瘴之中人,中於所不及知,而其發也,血氣皆為之懣湧。故氣質之偏,可致曲也,嗜欲之動,可推以及人也,惟習氣移人為不可複施斤削。(《俟解》)

開則與神化相接,耳目為心效日新之用;閉則守耳目之知,而困於形中,習為主而性不能持權。故習,心之累,烈矣哉!(《正蒙注》)

習氣的移入甚速,往往在不知不覺的生活中,早已與之同化。如同一個中了瘴氣的人,當他中毒的時候,他自己一些兒不覺得,等到發覺之後,卻是中毒很深了。而且“習氣暗中於心”,或因舊時的愛憎,或因外物的攻取。因為這時我們“困於形中”,僅能守著耳目之知,性已失去主持之權,習反得操主持之實。所以船山認習為“心之累”。這種禍患是非常厲害的。我們既然知道蔽和習的害處,我們再看船山對於“蔽和意”以及“習和才”的關係,是怎樣的說明。關於前者,船山這樣說道:

意者,心所偶發,執之則為成心矣。聖人無意,不以意為成心之謂也。蓋在道為經,在心為誌,誌者始於誌學而終於從心之矩,一定而不可易者,可成者也。意則因感而生,因見聞而執同異攻取,不可恒而習之為恒,不可成者也。故曰,學者當知誌意之分。(《正蒙注》)

意者,人心偶動之機,類因見聞所觸,非天理自然之誠,故不足以盡善。(《正蒙注》)

意之所發,或善或惡,因一時之感動而成乎私。(《正蒙注》)

意、必、固、我,以意為根,必、固、我者,皆其意也。無意,而後三者可絕也。(《正蒙注》)

天理一貫,則無意、必、固、我之鑒。(《正蒙注》)

天下無其事,而意忽欲為之,非妄而何?必、固、我,皆緣之以成也。(《正蒙注》)

船山對“成心”兩字的解釋是:“成心者,非果一定之理,不可奪之誌也。乍然見聞所得,未必非道之一曲,而不能通其感於萬變,徇同毀異,強異求同,成乎己私,違大公之理,恃之而不忘,則執一善以守之,終身不複進矣。”(《正蒙注》)船山對“鑿”字的解釋是:“鑿者,理所本無,妄而不誠。”(《正蒙注》)我們看了上麵的話,知道他所謂意,是由於見聞之一時的感動,而成為一己的私意,當然“非天理自然之誠”。假使我們執著“非天理自然之誠”的私意,我們一定要“以意為成心”而成為“鑿”了。而且“必、固、我皆緣意以成”。我們如果執著“意、必、固、我”,那就一定要達到那種“無其事而忽為之”的狂妄的境地。因為“意、必、固、我”這些東西,都是蒙蔽著我們,使我們失去真確聞見的能力的。所以船山要說:“意欲之私……非天理之自然也。”“唯意欲蔽之則小爾。”以上是說明“蔽和意”的關係。至關於“習和才”的關係,船山也有這樣的解釋:

氣之偏者,才與不才之分而已。無有人生而下愚,以終不知有君臣父子之倫及穿窬之可羞者。世教衰,風俗壞,才不逮者,染於習尤易,遂日遠於性,而後不可變。象可格而商臣終於大惡,習遠甚而成乎不移,非性之有不移也。(《正蒙注》)

才與習相狎,則性不可得而見,習之所以溺人者,皆乘其才之相近而遂相得,故矯習以複性者,必矯其才之所利。(《正蒙注》)

陷溺深則習氣重,而並屈其才;陷溺未深,而不知存養,則才伸而屈其性。(《正蒙注》)

在人與人之間,有才與不才以及才之偏和全的分別。但無論是怎樣一個不才的人,他總會知道穿窬為盜,是一件應該羞恥的事情。隻有與習相染之後,才會日遠於性,終於成為“習遠甚而不可移”了。當積習未深的時候,要想加以矯正,我們一定要先矯正了“才”,才能“矯習以複性”。因此,我們知道習氣之所以暗中於心,成為難以遏抑,為心之累的緣故,完全是由於才與習相狎的關係。因為習之溺人,“皆乘其才之相近而遂相得”。不過我們也要知道,當陷溺未深的時候,是性屈才伸;但是等到習氣已重的時候,不但是屈性,還要“並屈其才”。我們既已知道“蔽和意”以及“習和才”的關係,又知道由蔽和習至於發生各種私欲私念,那就非對於“私”加以大大的攻擊不可。所以船山說:

所欲與聚,所惡勿施,然匹夫匹婦,欲速見小,習氣之所流,類於公好公惡,而非其實。正於君子而裁成之,非王者起必世而仁。習氣所扇,天下貿貿然,胥欲而胥惡之,如暴潦之橫集,不待其歸壑而與俱泛濫,迷複之凶,其可長乎!是故有公理,無公欲,公欲者,習氣之妄也。(《思問錄》)

又說:

有公理,無公欲,私欲淨盡,天理流行,則公矣。天下之理得,則可以給天下之欲矣。以其欲而公諸人,未有能公者也。即或能之,所謂違道以幹百姓之譽也,無所往而不稱願人也。(《思問錄》)

此處所謂公欲,是指一己之私和習氣之妄而言。如果要想把一己之私和習氣之妄,視為天下人的公欲,在事實上不僅不可能,而且要發生弊病。因為他們之所謂公,實際上不過是一種私的關係。所以船山說:“以其欲而公諸人,未有能公者也。”

船山並進一步說:

天無特立之體,即其神化以為體,民之視聽明威,皆天之神也。故民心之大同者,理在是天即在是,即吉凶應之。若民私心之恩怨,則祁寒暑雨之怨恣,徇耳目之利害,以與天相忤,理所不在,君子勿恤,故流放竄殛,不避其怨而逢其欲。己私不可徇,民之私亦不可徇也。(《正蒙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