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講第九講,以清代哲學家王船山為主題。清代哲學是和宋、明哲學完全不同的。關於清代哲學的社會背景,須得有個說明。不過我還有一講是講清代哲學的,那麼,關於這點率性留在下一次來講,現在單講船山哲學。船山在中國哲學史上的地位,我看比朱晦庵、王陽明還要高,也比顏習齋、戴東原諸人來得重要。就清代哲學說,我認為船山是第一個人,隻可惜很少有人研究他,或者進一步理解他。他的哲學是完全站在“體用一源”的立場上。我們現在分作五段來講明。
一、船山思想的體係
船山在《張子正蒙注·太和》篇裏麵說道:
太和,本然之體未有知也,未有能也,易簡而已。而其所涵之性,有健有順,故知於此起,法於此效,而大用行矣。
“體”是指的大自然的本體而言,在這本體的大自然當中,一切事物之所以能夠產生的原因,完全是由於“用”的關係。“用”,離開了“體”,就無從發生;“體”,若是沒有“用”,也就不能顯其存在。體和用實際是一件東西,我們不應把它分開,也無法把它分開。船山說:
乾坤有體則必生用,用而還成其體。(《正蒙注》)
用是從體發生的,有了體,一定是要發生出用來,用不僅是從體發生,用來顯現出體的存在,就算了事,還要從用的關係裏麵,產生出一個新的體來。大自然的本體是體,顯現出大自然存在的關係是用,因有這顯現大自然存在的用,於是在大自然當中產生了萬有不齊的各種新的事物,這許多新的事物的本身又是新“體”。這些新“體”,是從顯現大自然存在的“用”而成的。同時在各種事物的新“體”當中,又有一種新的“用”的關係存在。如此推演不已,因而產生萬物,這就是大自然之所以為大自然了。所以船山說:“中涵者,其體;是生者,其用也。”船山關於太和兩字的解釋,曾有這樣的一段話,他說:
太和,和之至也。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即所謂太極也。陰陽異撰,而其縕於太虛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渾淪無間,和之至矣。未有形器之先,本無不和;既有形器之後,其和不失,故曰太和。(《正蒙注》)
他對“太和”兩字的解釋,正是說明“體”和“用”的關係。“未有形器之先”,是指的那個“渾淪無間”的大自然而言,就是所謂“太極”。當然,在這個“渾淪無間”的大自然當中,哪裏會有不和之可言。既然有了大自然的本體,於是因體生用,因用而產生萬事萬物的新體,這就是所謂“既有形器之後”了。這些萬事萬物的形器,各有其體,各有其用,“合同而不相悖害”,所以“其和不失”,這就叫做太和,這就叫做“天地人物之通理”。所以船山說:
神,行氣而無不可成之化,凡方皆方,無一隅之方。易,六位錯綜,因時成象,凡體皆體,無一定之體。(《正蒙注》)
體者,所以用;用者,即用其體。(《正蒙注》)
我們從這兩段話裏麵,可以知道體之為體,是由於“六位錯綜,因時成象”的關係,所以“無一定之體”可言。不過體雖無定,然而我們可以認識因體而發生的用,更可以從用的關係上來確定體的關係。船山認為如果廢用,則體亦無實。所以他說:“佛、老之初,皆立體而廢用。用既廢,則體亦無實;故其既也,體不立而一因乎用。莊生所謂寓諸庸,釋氏所謂行起解滅是也。君子不廢用以立體,則致曲有誠,誠立,而用自行。逮其用也,左右逢原,而皆其真體。”(《思問錄》)因此我們知道“由體生用,廢用無體”。譬如說,有了目就可以見色,有了耳就可以聽音,有了舌就可以嚐味,有了肢體就可以辨物。目、耳、舌和肢體,都是指體而言,見、聽、嚐、辨,都是指用而言,沒有見、聽、嚐、辨的用,怎能顯現得出目、耳、舌和肢體的存在,因此,我們可以從見、聽、嚐、辨的用的關係上麵,認識了目、耳、舌和肢體的體的關係。這就是說:“體者,所以用;用者,即用其體。”船山說:
天無體,用即其體,範圍者大心以廣運之,則天之用顯,而天體可知矣。(《正蒙注》)
我們不但要知道“體者所以用”,我們不但要知道“用者即用其體”,我們尤其應當更進一步地了解,所謂用,就是體的本身,因為用之顯,然後體之存可知。無體,用固無從發生;無用,體亦不能存在。用和體不但不能分開,實際上就是同一的東西,船山稱之為“體用一源”。他說:
因理而體其所以然,知以天也;事物至而以所聞所見者證之,知以人也。通學識之知於德性之所喻,而體用一源,則其明自誠而明也。(《正蒙注》)
“體用一源”這四個字,是船山思想全部的中心。他認為宇宙間一切事物的聚散屈伸推演生長的關係,都是“體”和“用”在那裏發生作用。所以他說:“人者,動物得天之最秀者也。其體愈靈,其用愈廣。”人之所以能夠超出動物之上,日求改善自身的生活,並且進而做出許多征服自然的事業出來,其原因是由於人類得天最秀的關係,所謂得天最秀者,就是體靈,惟其“體靈”,所以“用廣”,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船山雖然認清了體用是一源的,然而他對體和用卻有一種不同的看法,他認為:“變者,用也;不變者,體也。”變和不變,是“用”和“體”所以不同的地方,也正是宇宙間一切事物推演生長的關鍵。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出船山思想的體係。
二、船山的有和動
船山從體用一源的中心思想推演出他的全部哲學。他從體的觀點上麵,看重了一個“有”字;他從“用”的觀點上麵,看重了一個“動”字。“有”和“動”這兩個字,在船山的全部思想上,占著非常重要的地位。船山因為反對釋氏的無,所以提出一個“有”字;船山因為反對老氏的靜,所以提出一個“動”字。“有”和“動”這兩個字,雖然是針對著釋、老兩氏的思想而發,然而卻成為船山全部思想的兩根柱石。
船山之所謂體,是指的實體而言。他從體的觀點上,看重了有,所謂有,當然是指的實事實物而言。張載在《正蒙》上說:“氣之聚散於太虛,猶冰凝釋於水。知太虛即氣則無無。”太虛,是指的一無所有的空間而言。氣,不是一個空虛的名詞,而是指的實物的氣體而言,所謂太虛,就表麵看來,似乎是空無一物,似乎可以算得是無了,然而究其實際,所謂太虛者,事實上是充滿了無量數的實物,這種實物,我們稱它做氣體。不過氣體這種東西,在表麵上似乎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觸之不得。惟其在表麵上似乎是不見不聞不知的緣故,所以我們就要誤認太虛為無。其實這種看法,僅僅是一種錯覺罷了,哪裏能夠算得是正確的觀念。太虛且不能稱之為無,宇宙間更有何處,能容得一個“無”字存在。所以船山說:
虛空者,氣之量。氣彌淪無涯,而希微不形,則人見虛空而不見氣,凡虛空,皆氣也。(《正蒙注》)
人之所見為太虛者,氣也,非虛也。虛涵氣,氣充虛,無有所謂無者。(《正蒙注》)
充滿宇宙間的盡是實物,沒有所謂無的關係存在的餘地,所謂無,不過是人們的一種誤認,一種錯覺罷了。所謂“盈天地之間者,法象而已矣”。(張子《正蒙》)但是人們為什麼要認為有一種“無”的觀念存在呢?船山對此曾作一種反複的說明。他說:
聚而明得施,人遂謂之有;散而明不可施,人遂謂之無。不知聚者暫聚,客也,非必為常存之主。散者返於虛也,非無固有之實。人以見不見而言之,是以滯爾。(《正蒙注》)
無形,則人不得而見之,幽也。無形,非無形也;人之目力窮於微,遂見為無也。心量窮於大,耳目之力窮於小。(《正蒙注》)
聖人……知幽明之故,而不言有無也。言有無者,絢目而已。(《正蒙注》)
可見謂之有,不可見遂謂之無。(《正蒙注》)
聚則見有,散則疑無。(《正蒙注》)
船山認為:一般人之所謂有,是由於聚的關係,見的關係,明的關係,因而稱之為有;一般人之所謂無,是由於散的關係,不見的關係,幽的關係,因而稱之為無。要知道聚非常存,有聚則必有散;散非消滅,散而複成為聚。視聚散為有無,僅不過是宥於耳目所能見及的狹小的範圍而已。以耳目所能見及之狹小的範圍,來衡定一切事物之有無,所得安能正確?須知耳目受著空間和時間的限製,我們不能把我們所能見及的空間以內的事物,視之為有,而把存在於我們所能見及的空間以外的一切事物,視之為無;我們也不能把我們生存著的一段時間,視之為有,而把我們未生存以前的一段更長的時間,反視之為無。若以耳目所不見及者謂之無,則其所謂無者,實為一種錯覺而已。這就是說明“言有無者,絢目而已”的關係。無既然是一種錯覺,為什麼大家還要去信任它傳說它呢?船山認為以不知為無,正可以給人以一種躲閃的餘地,這就是無之所以能存在的關係,也就是大家之所以相信的緣故。船山認為用無來做護符的,遠則有釋氏的思想,近則有姚江的學說。他說:
釋氏謂: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置之不見不聞,而即謂之無。天地本無起滅,而以私意起滅之,愚矣哉!(《正蒙注》)
以虛空為無盡藏,故塵芥六合;以見聞覺知所不能及為無有,故夢幻人世。(《正蒙注》)
釋氏之邪妄者,據見聞之所窮,而遂謂無也。(《正蒙注》)
釋氏以真空為如來藏,謂太虛之中,本無一物,而氣從幻起,以成諸惡,為障礙真如之根本,故斥七識乾健之性,六識坤順之性,為流轉染汙之害源。(《正蒙注》)
釋氏緣見聞之所不及,而遂謂之無。故以真空為圓成實性,乃於物理之必感者,無理以處之,而欲滅之。滅之而終不可滅,又為化身無礙之遁辭。乃至雲淫坊酒肆,皆菩提道場,其窮見矣。(《正蒙注》)
尋求而不得,則將應之曰無,姚江之徒以之。天下之尋求而不得者眾矣,宜其樂從之也。(《思問錄》)
釋氏和姚江之徒之所以發生“無”的觀念,是由於“尋求而不得”,是“據見聞之所窮”,是“以見聞覺知所不能及”者,稱之為無。實際上他們之所謂無,僅不過是把實事實物,“置之不見不聞”的地位而已。實事實物決不因他們的不見不聞,而即失其存在的地位,宜乎他們是以有作無,視真為幻。所以他們認為實物的氣,是從幻而起,以致造成了無量數的惡因,他們終於走入了“夢幻人世”的一條錯覺的道路。我們要知道凡是一種學說,希望它能夠成立,一定要有建樹這種學說的理由存在。我們不應當抱著那種“尋求而不得,則將應之曰無”的偷懶的態度,我們更不應當采取那種“置之不見不聞”的躲閃的辦法。所以船山說:
言無者,激於言有者而破除之也。就言有者之所謂有,而謂無其有也。天下果何者而可謂之無哉?言龜無毛,言犬也,非言龜也;言兔無角,言麋也,非言兔也。言者,必有所立,而後其說成。今使言者立一無於前,博求之上下四維古今存亡而不可得,窮矣。(《思問錄》)
“言者必有所立而後其說成”,這句話,是船山攻擊釋氏重無最有力量的話語,也就是船山自己建樹他的重實重有的主張的基礎。假使我們是言而無所立,我們的主張所建樹的基礎,就不能牢固,那麼,我們又何貴乎來講這樣無聊的話語。所以我們在言龜時,隻應當言龜,而不應當說到毛;在言兔時,隻應當言兔,而不應當說到角。如果我們說到無毛無角,那麼,我們所說的已經不是龜和兔,而是那種有毛的犬和生角的麋了。船山認為釋氏之所以發生那種錯誤的虛無思想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看重了生滅的關係,既然宇宙當中有所謂消滅的關係存在,當然就要發生無的思想。不過事實上就以釋氏自身來說,他們也不能徹底地做到消滅的境地。所以船山說他們是“滅之而終不可滅”,乃至於有那種“淫坊酒肆,皆菩提道場”的遁詞。那種“化身無礙”的遁詞,正足以證明釋氏所主張的無和滅,不過是一種不能成立的錯誤的思想而已。所以船山曾經慨乎其言之說道:
“天下惡有所謂無者哉?於物或未有,於事非無;於事或未有,於理非無。尋求而不得,怠惰而不求,則曰無而已矣。甚矣,言無之陋也。”(《正蒙注》)然則船山自己怎樣來說明宇宙間一切現象的關係呢?他認為宇宙間的一切,都是聚散屈伸的關係,根本就沒有所謂生滅。聚散屈伸的意義,和生滅的意義完全不同。生滅是說明從無生有,滅有為無的關係,聚散屈伸是說明顯和隱的關係。我們知道無中不能生有,有亦不能消滅為無。若隱顯之說,則與生滅之說大異。所謂顯者,是我們對於事物,能見能聞的時候;所謂隱者,是我們對於事物,不能見不能聞的時候。不過我們要知道,事物雖由於我們的能見能聞與否,而有所謂顯和隱的關係,然而事物本身,則永存於宇宙之間,決不因我們的不見不聞而有所消滅。船山說:“吾目之所不見,不可謂之無色;吾耳之所不聞,不可謂之無聲;吾心之所未思,不可謂之無理。以其不見不聞不思也,而謂之隱,而天下之色有定形,聲有定響,理有定則也。何嚐以吾見聞思慮之不至,為之藏匿無何有之鄉哉!”(《經義》)這就是船山的思想和釋氏的思想一個重要的分野,也就是船山之所以重有,釋氏之所以重無的關鍵。所以船山說:
散而歸於太虛,複其縕之本體,非消滅也;聚而為庶物之生,自縕之常性,非幻成也。(《正蒙注》)
聚而成形,散而歸於太虛……聚而可見,散而不可見爾。其體豈有不順而妄者乎?(《正蒙注》)
聚則顯,顯則人謂之有;散則隱,隱則人謂之無。(《正蒙注》)
故曰往來,曰屈伸,曰聚散,曰幽明,而不曰生滅。生滅者,釋氏之陋說也。(《正蒙注》)
散非消滅,聚非幻成,散而不可見,聚而可見,散則隱,聚則顯。故船山反複說明聚散屈伸的關係,而不言生滅。明乎此,則知船山之所以重有,與其所以反對釋氏的無的緣故。
我們在上麵曾經說過,重有重動,是船山全部思想的兩大柱石。我們又說過,船山重有的思想,是從他的體的觀念出發;船山重動的思想,是從他的用的觀念出發。他因為反對釋氏的無,所以重有;因為反對老氏的靜,所以重動。關於他的重有的思想,我們已經說明一個大概,現在進而討論他的重動的思想。船山說:
太極動而生陽,動之動也;靜而生陰,動之靜也。廢然無動而靜,陰惡從生哉!一動一靜,闔辟之謂也。由闔而辟,由辟而闔,皆動也。廢然之靜,則是息矣。至誠無息,況天地乎!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何靜之有!(《思問錄》)
又說:
時習而說,朋來而樂,動也;人不知而不慍,靜也,動之靜也;嗒然若喪其耦,靜也,廢然之靜也。天地自生,而吾無所不生。動不能生陽,靜不能生陰。委其身心,如山林之畏佳,大木之穴竅,而心死矣。人莫悲於心死,莊生其自道矣乎!(《思問錄》)
船山把動和靜的關係,分為三種:第一為動之動;第二為動之靜;第三為廢然之靜。他認為宇宙間的一切,都是時刻在變動不停,所謂靜,不是停息不動的意思,靜,不過是動的另一種方式,所以稱之為動之靜。假如是真的停息不動了,我們不應叫它做靜,隻應叫它做息。這種停止不動的息,船山稱之為廢然之靜。我們要知道靜和廢然之靜,是完全不同的。靜是動的另一方式,靜是包含在動的關係當中,所謂靜,實際上就是動,不過是名詞不同,不過是一件事的兩麵觀而已。所以船山稱之為動之靜。至若廢然之靜,其含意大不相同。廢然之靜是息,是停止不動的意思。所謂息,是指不動而言。息與動處於對立的地位。息則不動,動則不息,息和動,決無同時並存的可能。我們知道宇宙間的一切,都是“由闔而辟由辟而闔”地變動著,永遠沒有停息的時候。假如說宇宙是不動的,那麼,生機斷絕,作用全失,宇宙還能成其為宇宙嗎?所以船山說:“至誠無息,況天地乎!”因此船山認為莊生之“嗒然若喪其耦”,為“廢然之靜”,而稱之為“心死”。老氏因為主靜,所以看重一個樸字,船山對此,異常反對。他說:“樸之為說,始於老氏,後世習以為美談。樸者,木之已伐而未裁者也。已伐則生理已絕,未裁則不成於用,終乎樸,則終乎無用矣。如其用之,可棟可楹,可豆可俎,而抑可溷可牢,可杻可梏者也。”(《俟解》)又說:“養其生理自然之文,而修飾之以成乎用者,禮也。《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遄死者,木之伐而為樸者也。”(《俟解》)木之未伐的時候,生機盎然,充滿條達榮茂,這是動的緣故,也正是用的緣故。木之已伐而裁之以用,大而用之則可棟可楹可豆可俎,小而用之則可溷可牢可杻可梏,這依舊是動的緣故,也正是用的緣故。至於樸,是指的那種停息不動的已伐之木而未裁之以用的關係而言。此種生理已絕不成於用的廢物,有何價值之可言!所以船山稱此已伐而未裁的樸,為“遄死”,為“終乎無用”了。船山曾經說明動和用的關係,有如下的話語。他說:
存諸中者為靜,見諸行者為動。(《正蒙注》)
中涵者其體,是生者其用。(《正蒙注》)
溫涼,體之覺;動靜,體之用。(《正蒙注》)
乾坤有體則必生用,用而還成其體,體靜而用動。故曰,靜極而動,動極而靜,動靜無端。(《正蒙注》)
我們看他既說“存諸中者為靜”,又說“中涵者其體”;既說“見諸行者為動”,又說“是生者其用”。所謂“存諸中”,就是“中涵”的意思;所謂“見諸行”,就是“是生”的意思。可見靜,是指體而言;動,是指用而言。所以他說“體靜而用動”。但是“體靜而用動”,是就動和靜的本身而言,若以動靜對體的關係來看,則又不同。何以故?因為“靜極而動,動極而靜,動靜無端”的緣故。所謂“動靜無端”者,就是說動靜都是用的關係。船山所謂“動”是動之動,“靜”是動之靜,正是這個緣故。他說:
動極而靜,靜極複動,所謂動極靜極者,言動靜乎。(《思問錄》)
方動即靜,方靜旋動,靜即含動,動不合靜,善體天地之化者,未有不如此者也。(《思問錄》)
在這兩段話裏麵,可以看出船山說明動和靜的關係。但是動和靜是怎樣發生的呢?他以為是由於陰陽二氣的作用。他說:
陰陽二氣,充滿太虛,此外更無他物,亦無間隙。天之象,地之形,皆其所範圍也。散入無形,而適得氣之體;聚為有形,而不失氣之常。(《正蒙注》)
虛者,太虛之量;實者,氣之充周也。升降飛揚而無間隙,則有動者以流行,則有靜者以凝止。於是而靜者以陰為性,雖陽之靜,亦陰也;動者以陽為性,雖陰之動,亦陽也。(《正蒙注》)
感者,交相感。陰感於陽,而形乃成;陽感於陰,而象乃著。遇者,類相遇。陰與陽遇形乃滋,陽與陰遇象乃明。感遇則聚,聚已必散,皆升降飛揚自然之理勢。(《正蒙注》)
動靜者,即此陰陽之動靜,動則陰變於陽,靜則陽凝於陰……非動而後有陽,靜而後有陰,本無二氣,由動靜而生,如老氏之說也。(《正蒙注》)
“陰陽二氣,充滿太虛,此外更無他物,亦無間隙”,這是就體而言。“散入無形,而適得氣之體,聚為有形,而不失氣之常”,這是就用而言。惟其有體和用的關係,所以發生陰陽動靜的作用。靜,以陰為性。動,以陽為性,靜以凝止,動以流行。因為有動和靜的關係,於是陰陽二氣,發生感和遇的作用。陰陽交相感,然後形乃成而象乃著;陰陽類相遇,然後形乃滋而象乃明。這種成形、著象、滋形、明象的感和遇的作用,完全是由於動和靜的關係。不過我們要知道,動靜,就是陰陽二氣本身的動靜,並不是說在陰陽二氣之外,另有一種動靜的關係存在。如果說因動而後有陽,因靜而後有陰,那就等於是說,在未有體之先,已有用的關係存在,先有用而後有體。我們知道,用的關係,從體而生,用何能先體而存在。動靜的關係,從陰陽而生,動靜又何能先陰陽而存在。船山以為老氏那種本無陰陽二氣,由動靜而生陰陽的說法,完全是一種先有用而後有體的倒果為因的謬說。但這點也是船山思想和老氏思想的一個很重要的分野。船山對於這種體用動靜的關係,曾有一段明白曉暢的說明。他說:
虛必成實,實中有虛,一也;而來則實於此虛於彼,往則虛於此實於彼,其體分矣。止而行之動,動也,行而止之靜,亦動也,一也;而動有動之用,靜有靜之質,其體分矣。聚者聚所散,散者散所聚,一也;而聚則顯,散則微,其體分矣。清以為濁,濁固有清,一也;而清者通,濁者礙,其體分矣。使無一虛一實一動一靜一聚一散一清一濁,則可疑太虛之本無有,而何者為一?惟兩端迭用,遂成對立之象。於是可知所動所靜所聚所散為虛為實為清為濁,皆取給於太和縕之實體。一之體立,故兩之用行。如水惟一體,則寒可為冰,熱可為湯,於冰湯之異,足知水之常體。(《正蒙注》)
“一之體立,兩之用行”,是船山說明體用以及陰陽動靜關係的一句最明了的話語。我們既然知道動靜和陰陽的關係,那麼當陰陽發生了動靜的作用以後,將成何種狀態呢?船山以為那是一種變化不息,日新不已的狀態。他說:
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正蒙注》)
以氣化言之,陰陽各成其象,則相為對。剛柔寒溫生殺必相反而相為仇,乃其究也,互以相成,無終相敵之理,而解散仍返於太虛。(《正蒙注》)
相反相仇則惡,和而解則愛。陰陽異用,惡不容已。陰得陽,陽得陰,乃遂其化,愛不容己。(《正蒙注》)
形者,言其規模儀象也,非謂質也。質日代而形如一,無恒器而有恒道也。江河之水,今猶古也,而非今水之即古水。燈燭之光,昨猶今也,而非昨火之即今火。水火近而易知,日月遠而不察耳。爪發之日生,而舊者消也,人所知也;肌肉之日生,而舊者消也,人所未知也。人見形之不變而不知其質之已遷,則疑今茲之日月,為邃古之日月;今茲之肌肉,為初生之肌肉。惡足以語日新之化哉?(《思問錄》)
宇宙間的一切,是永遠在繼續不停地日新月異地變化著。為什麼我們好像感覺到一種“質日代而形如一”的關係存在呢?這原因是由於我們往往隻覺察到一些近而易知的事物,是在那裏變化著;對於那些遠邊而難察的東西,好像是有一種千古不變永存的關係。我們對於近而易知的水火,知道他是今昔不同;不過對於遠而難察的日月,就認為是永古不變的。不但如此,就以我們本身的關係來說,我們所能察知有變化消長的關係的,僅僅限於易知易見的爪發而已,對於自身的日生著的肌肉,則反以為是沒有變化消長的關係,而認為是“今茲之肌肉,為初生之肌肉”。但是我們要知道宇宙的萬事萬物,是永在日新變異之中,易知易察的水火爪發,固然是在日新不已地變動著,難知難察的日月肌肉,也同樣地是在日新不已地變動之中。因為隻要有象,在他的本身當中,就存立著一種與之相對而相反的關係,有了這種相對而相反的關係,因而更發生一種相仇的作用。在這種“反而仇”的作用當中,就產生那種“和而解”的結果。因此,我們知道,相反相仇的惡,和那種和而解的愛,正是說明萬事萬物日新不已的變動的法則。於此,船山的“體用一源”的思想,得到了一種圓滿而有力的完成。
三、船山的性論
關於船山的思想體係,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說明,現在可以研究船山的性論。船山的思想體係,是建築在“體用一源”說的基礎之上,船山的性論,是建築在“理氣一源”說的基礎之上。船山的“理氣一源”的思想,當然是從他的根本思想“體用一源”說引申出來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