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庵對天理人欲的解釋,有一種頗奇特的見解,他拿活心死心去解釋。他說:
心要活,活是生活之活,對著死說。活是天理,死是人欲,周流無窮,活便能如此。(《語類》)
有人問,程子所說的“要息思慮,便是不息思慮”,怎講?晦庵說:
思慮息不得,隻敬,便都沒了。(《語類》)
晦庵認為隻有敬之一字,可以做到一切的功夫。當然存天理去人欲的功夫,也不能離開一個敬字。他說:
敬則欲寡而理明,寡之又寡,以至於無,則靜虛動直,而聖可學矣。(《學的》)
晦庵希望我們以敬的功夫,做到欲寡理明的地步,做到“寡之又寡,以至於無”的地步,這便是他所認為“聖可學”的功夫。
關於晦庵思想的體係,略如上述。現在擇要加以批判。
三、晦庵思想的批判
晦庵的思想是融合儒、道、釋三家思想而成的,又為周、張、二程諸人思想之集大成者,在中國思想界確實是個有數的人物。儒家思想在中國社會上已經占了很長久的曆史,可是自晦庵產生以後,儒家的地位更特別地增高。教育家的孔子,到了晦庵手裏,就變成宗教家的孔子了;倫理學家的孔子,到了晦庵手裏,就變成玄學家的孔子了。他所集注的《論語》《孟子》《中庸》《大學》,成為儒家的聖經;他所講的格物、致知、居敬、窮理,成為士林的圭臬。這些,都可以看到他在中國社會上影響之大。毋怪他的思想,在中國學術界籠罩了有六七百年之久。平心地說,他一生做學問的堅苦牢固的精神是可以敬佩的,他所講的格物,本著程伊川的精神,“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這對於中國尊重知識尊重考證的學派也是影響很大的。除了這些,我們就隻看見他拚一生的心血以加強中國社會的封建意識,以增多無知民眾的固定觀念,以厚植維護宗法的儒家勢力。我們現在且提出他思想中幾個要點來批評。
首先,使我們驚詫的,便是他的絕對觀念說。我們知道,西洋第一個觀念論者柏拉圖,他把世界截成兩個:一個是觀念界,他認為這是真實界;一個是感覺界,他認為這是迷妄界。這兩個世界是絕不交通的。這樣,他便走上一個無法解釋的二元論。不料我們的考亭朱子,正懷著同樣的見解。他也把世界截成兩個:一個是真實的,一個是迷妄的;而所謂真實的,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理。他說:“除了這道理是真實法外,見世間萬事顛倒迷妄,耽嗜戀著,無一不是戲劇,真不堪著眼也。”柏拉圖把世間萬事比作“幻影”,朱晦庵便把世間萬事比作“戲劇”,是出於同樣的看法。無怪晦庵更補充地說:“世間萬事,須臾變滅,皆不足置胸中。”把須臾變滅的世間萬事拋開,試問所謂真實界的理,如何真實起來?這一著不弄清,那就全般的說教都不免要瓦解。那就晦庵所謂理,任它如何真實,根本與我們不發生關係,正猶柏拉圖的觀念界與我們不發生關係一樣。這是第一點可批評的地方。
其次,是他的理先天地說。在西洋哲學上第二個觀念論者便是康德。他提出一種先驗的主張,認客觀世界是由悟性之先天的形式,所謂範疇者的製限而成立,即是說先有範疇才有客觀世界。不幸我們的考亭朱子,也牢守著這樣的立場。他以為“未有天地之先,畢竟是先有此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試問未有天地之先,理存於何處?我們隻知道“理”是隨著世界的產生而產生的,隨著世界的發展而發展的。有這樣一種存在物,就產生這樣一種法則,有那樣一種存在物,就產生那樣一種法則,法則總是隨著存在物而產生而變化的。法則不能離開存在物而有所謂超然的存在。這便是存在決定思維,思維不能決定存在。這隻有主觀的觀念論者,會離開存在物而相信有法則,離開感覺而相信有理性。法則離開了存在物,理性離開了感覺,那就會成為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如果講到真理,那就會拿自己的意見當作真理,或則武斷著世間隻有一個真理。晦庵說:“人隻有一個公私,天下隻有一個邪正。”這是他的明明白白的主觀的觀念論之暴露。晦庵以為離開了天地會有理,和康德認為離開了客觀世界會有範疇,不是一樣的看法麼?康德的看法是認客觀世界根本是由範疇造成的;而晦庵也明白地說:“有此理,便有此天地。”不是認“此天地”根本是由“此理”造成的嗎?這完全是主觀的觀念論一派的見解,和真正的客觀的真理是距離得很遠很遠的。
再次,我們要批評他的天理人欲說。他的天理人欲說,是從他的絕對觀念說而來。在他的絕對觀念說裏麵,把世界截成真實界和迷妄界,因此在他的修養法裏麵,就有天理人欲說。他主張天理宜存,人欲宜去,但人欲如何可去呢?他說:“敬則欲寡而理明,寡之又寡,以至於無。”試問人類可以無欲麼?世間上有沒有“無欲”的人類?這都是由於晦庵看“耽嗜戀著,無一不是戲劇”。不然,欲望在人類,正是一種生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如何可去,如何可無?晦庵把世界截成兩段,當然從他的玄學演繹到他的倫理學,不能不得出這樣一種結論。
最後,我們要批評他的讀書的態度。晦庵認“讀便是學,學便是讀”,關於這點,清代學者如顏習齋一流人曾加以批難,後當論及。我此刻所要說的,是晦庵認“讀書一事,尚可以為懾服身心之助”。他以為古人設教,自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禦書數之文,必皆使之抑心下氣。現在這些禮節都沒有了,隻有拿讀書來替代。晦庵主敬,正與這種態度相同。他說:“古者小學已自暗養成了,到長來已有聖賢坯模……如今全失了小學功夫,隻得教人且把敬為主。”無論主敬也好,讀書也好,他的根本意思是在“銷磨飛揚倔強之氣”。自經晦庵這番的說明,於是後來的統治階級,尤其是清代,遂專用這種態度,提倡讀書,以銷磨被統治階級的飛揚倔強之氣。晦庵對於讀書,既抱著這樣的一種態度,毋怪他對科舉毫不加非難。並且說:“非是科舉累人,自是人累科舉。”用懾服身心、銷磨誌氣的態度,提倡讀書,隻是表現一個禦用學者的可憫的心境。
自晦庵以後,反對晦庵的很多,我們現在單提出反對而頗具力量的三個人:一是王陽明,他根據他的極端唯心論去反對;二是顏習齋,他根據他的實踐的精神去反對;三是戴東原,他根據他的理欲一元論去反對。現在依次略加說明。
王陽明是一個極端的觀念論者,他覺得朱晦庵的觀念論還不夠數,因為晦庵雖主張心理合一,但他還認事事物物,各有一理,陽明便直截了當地主張“求理於心”。這樣,便一切的一切無往而非觀念了。陽明在答顧東橋的書中,批評晦庵頗嚴厲。書雲:
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耶?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傳習錄中》)
陽明的觀念論,可謂登峰造極,可是還沒有達到荒謬的態度,像下麵的話,就荒謬極了。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傳習錄下》)
英國有一個極端的觀念論者貝克萊,他這樣觀察世界。他說:“凡存在的都是被感覺的。”意思是說,凡不感覺的都是不存在的。有人問他:“你不曾出生時那些舊的東西,為什麼會存在?”他說:“這是由於先輩有人去感覺它。”又問:“異地的東西為什麼會存在?”他說:“這有異地的人去感覺它。”西方有個貝克萊,東方便有個王陽明,都陷入唯我論,真可謂無獨有偶。用這樣的觀點去批評朱晦庵,朱晦庵是不接受的。
其次講顏習齋,顏習齋的見解便高明多了。習齋處處看重實用,他便用實用的觀點批評晦庵。晦庵說:“古人隻去心上理會……今人隻去事上理會。”習齋便從這點下攻擊。習齋說:
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多矣。有宋諸先生,便謂還是見理不明,隻教人明理。孔子則隻教人習事。迨見理於事,則已徹上徹下矣。此孔子之學與程、朱之學所由分也。(《顏氏學記》)
“見理於事”和“求理於心”,是兩種剛剛相反的見解。這麼一來,晦庵便站不住了。還有,關於讀書問題,習齋也對晦庵攻擊最力。晦庵說:“書隻貴讀,讀多自然曉……嚐思之,讀便是學……學便是讀……若讀得熟而又思得精,自然心與理一,永遠不忘。”習齋以為這種讀書法也不對。他主張“讀之以為學”,而反對晦庵“讀便是學”的看法。習齋說:
周公之法,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豈可不讀書?但古人是讀之以為學,如讀琴譜以學琴,讀禮經以學禮。博學之,是學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事也。專以多讀書為博學,是第一義已誤,又何暇計問思辨行也!(《顏氏學記》)
元為此懼,著《存學編》,申明堯、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道。明道不在章句,學不在誦讀,期如孔門博文約禮,實學實習實用之天下。(《顏氏學記》)
可見習齋的話是處處針對晦庵而發的。不過習齋所謂學,還是以學堯、舜、周、孔之道為主,其維護封建的思想,是和晦庵一致的。
戴東原的哲學,則為針對宋代一般學者的思想而發,其對晦庵攻擊之處,更為鞭辟近裏。晦庵主張存天理、去人欲,東原則明目張膽地認天理和人欲並非兩事,因而揭起理欲一元論的旗幟。東原說:
欲者,血氣之自然,其好是懿德也,心知之自然。(《疏證上》)
聖人順其血氣之欲,則為相生養之道。(《疏證上》)
又說:
有血氣則有心知,有心知則學以進於神明,一本然也。(《疏證上》)
東原認血氣是就欲的方麵而言,心知是就理的方麵而言,都是屬於一種自然的狀態。但是必定要先有血氣之欲,然後才能有心知之理。“有血氣則有心知”一語,是東原理欲一元論的中心思想。在晦庵一方麵,則主張“未有天地之先,畢竟是先有此理”,“萬理具於一心”。無怪東原對於晦庵所說的“理”,要力加攻擊了。東原首先告訴我們:欲不可無。他說:
孟子言:“養心莫善於寡欲。”明乎欲不可無也,寡之而已。(《疏證上》)
天理者,節其欲而不窮人欲也。是故欲不可窮,非不可有。(《疏證上》)
又說:
欲其物,理其則也。(《疏證上》)
晦庵卻說:“欲寡理明,寡之又寡,以至於無。”明明是“無欲”的主張了。這點也是東原所攻擊的。其次,東原告訴我們理在事中。他說:
物者,事也。語其事不出乎日用飲食而已矣。舍是而言理,非古賢聖所謂理也。(《疏證上》)
又說:
是故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別有理義也。有物必有則,以其則正其物,如是而已矣。就人心言,非別有理以予之而具於心也。心之神明於事物,鹹足以知其不易之則。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謬也。(《疏證上》)
再次,東原告訴我們:不可視理如有物。他說:
舉凡天地人物事為,求其必然不可易,理至明顯也。從而尊大之,不徒曰天地人物事為之理,而轉其語曰理無不在,視之如有物焉,將使學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疏證上》)
晦庵的主張,明明是“欲不可有”,“求理於心”,“視理如有物”,那麼,他所謂理者,僅不過是一種意見。若以意見為理,流弊所及,將有不堪設想之處。所以東原對晦庵便下了這樣的警告:
自宋以來,始相習成俗,則以理為如有物焉,得於天而具於心,因以心之意見當之也。於是負其氣,挾其勢位,加以口給者理伸,力弱氣懾口不能道辭者理屈。嗚呼,其孰謂以此製事以此製人之非理哉?(《疏證上》)
人莫患乎蔽而自智,任其意見,執之為理義。吾懼求理義者以意見當之,孰知民受其禍之所終極也哉?(《疏證上》)
又說:
人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其誰憐之?(《疏證上》)
東原對晦庵的攻擊,可謂達到百尺竿頭,但所持的理由,卻是很正確的。在封建社會統治階級的淫威之下,“死於理”的確實要比“死於法”的更可憐。這是東原的識解過人之處。
總之,晦庵談理,建立一種理學,結果,對於封建社會統治階級的效用大,而對於被統治階級的幫助卻是極微極微,宜乎在中國現代社會也成為一般人攻擊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