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先要分別科舉與讀書兩件,孰輕孰重。若讀書上有七分誌,科舉上有三分,猶自可;若科舉七分,讀書三分,將來必被他勝卻。況此誌全是科舉,所以到老全使不著,蓋不關為己也。聖人教人,隻是為己。(《語類》)
又說:
非是科舉累人,自是人累科舉。若高見遠識之士,讀聖賢之書,據吾所見,而為文以應之,得失利害,置之度外,雖日日應舉,亦不累也。居今之世,使孔子複生,也不免應舉,然豈能累孔子耶?(《語類》)
有人問科舉之業妨功否?晦庵答道:
程先生有言,不患妨功,惟恐奪誌。(《語類》)
晦庵以為科舉本沒有什麼累人之處,但是因科舉而奪誌,那就有累於人了。所以他特別看重持誌兩字。他說:
為學先須立誌。誌既立,則學問可次第著力。立誌不定,終不濟事。(《學的》)
書不記,熟讀可記;義不精,細思可精。惟有誌不立,直是無著力處。隻如而今貪利祿而不貪道義,要作貴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誌不立之病。(《學的》)
又說:
孔子隻十五歲時,便斷然以聖人為誌矣。誌字最有力,要如饑渴之於飲食,才悠悠便是誌不立。(《學的》)
立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體,是須要下一番堅卓不拔的功夫,因為“才悠悠便是誌不立”了。隻有立誌的人,學問才可以次第著力,假使“誌不立,直是無著力處”。所以晦庵認為持誌也是致精之本。這是對於晦庵所說“致精之本,則又在於居敬而持誌”的解說。晦庵看重讀書,正是看重窮理,也就是他的致知的功夫。
以上說明了晦庵致知的功夫。
再次,我們要研究晦庵的力行的功夫。晦庵看重涵養,看重致知,同時也看重力行。他說:“既涵養又須致知,既致知又須力行,亦須一時並了。非謂今日涵養,明日致知,後日力行也。”(《學的》)
又說:
學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實。(《語類》)
涵養、致知和力行,隻不過是一件事體的幾個階段,所以晦庵認為“須一時並了”。不過同時我們也要知道,知比學重要,行又比知重要。然而“知”和“行”終是不可偏廢的。晦庵說:“知與行,常相須。如目無足不行,足無目不見。論先後,知為先;論輕重,行為重。”(《學的》)
又說:
致知力行,用功不可偏,偏過一邊,則一邊受病。如程子雲:“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分明自作兩腳說,但隻要分先後輕重。論先後,當以致知為先;論輕重,當以力行為重。(《語類》)
為什麼說“論先後,知為先”呢?晦庵說:
人之一身,應事接物,無非義理之所在,人雖不能盡知,然要在力行其所已知,而勉求其所未至。(《學的》)
又說:
須是說得分明,然後行得分明。(《學的》)
“力行其所已知,勉求其所未至”,這是告訴我們知然後能行。所以晦庵肯定地主張“須是說得分明,然後行得分明”。《語類》上有兩段說明力行的話,頗切實:
時舉雲:“如此者,不是知上功夫欠,乃是行上全然欠耳。”曰:“也緣知得不實,故行得無力。”或問:“力行如何是淺近語?”曰:“不明道理,隻是硬行。”又問:“何以為淺近?”曰:“他隻是見聖賢所為,心下硬愛依他行,這是私意,不是當行。若見得道理時,皆是當恁地行。”
力行,不重“硬行”,及重“當行”。“硬行”,是由於不明道理,“當行”,則能見得道理。所以一個知得不實的人,當然要行得無力了。為什麼又說“論輕重,行為重”呢?晦庵說:
曾子之學,大抵力行之意多。(《學的》)
聖賢心事,今隻於紙上看,如何見得?(《學的》)
須反來就自家身上推究。(《學的》)
聖賢心事,不是一種空洞的話語,是他們在力行裏麵,所得到的實際的經驗。假使我們僅僅在紙上看聖賢的心事,那一定要錯看了。我們要把聖賢所說的話語,拿來力行,就自家身上推究,才能看出聖賢的心事。所以晦庵認“曾子之學,力行之意為多”。晦庵說明自己講學的態度是這樣:
某此間講說時少,踐履時多。事事都用你自去理會,自去體察,自去涵養。書用你自去讀,道理用你自去究索。某隻是做得個引路底人,做得個證明底人,有疑難處,同商量而已。(《語類》)
“自去理會,自去體察,自去涵養”,這是一種力行的功夫,隻有在力行裏麵,才能夠真有所得。所以他說:
文義乃是躬行之門路;躬行乃是文義之事實。(《語類》)
因此晦庵下“行”的定義說:“存之於中謂理,得之於心為德,發見於行事為百行。”(《語類》)又說:
以其得之於心,故謂之德;以其行之於身,故謂之行。(《學的》)
“存之於中謂理”,是就涵養而言;“得之於心為德”,是就致知而言;“發見於行事為百行”,是就力行而言。晦庵認“行”是“發見於行事”,是“行之於身”,可見晦庵也很看重行。晦庵對於力行提出三個意見:第一是反躬,第二是務實,第三是存天理、去人欲。反躬是力行的功夫,務實是力行的要件,存天理、去人欲是力行的目的。晦庵說:
反躬以踐其實。(《學的》)
原來反躬的目的,是在踐其實。有人問,所謂格物致知之學,與世之所謂博物洽聞者,奚以異?晦庵答道:
此以反身窮理為主,而必究其本末是非之極至。彼以徇外誇多為務,而不核其表裏真妄之實然。必究其極,是以知愈博而心愈明;不核其實,是以識愈多而心愈窒。此正為人為己之分,不可不察也。(《學的》)
格物致知,是一種為己的功夫;博物洽聞,是一種為人的功夫。前者“必究其本末是非之極至”,而以“反身窮理為主”,當然是“知愈博而心愈明”了;後者“不核其表裏真妄之實然”,而以“徇外誇多為務”,當然是“識愈多而心愈窒”了。所以晦庵說:
讀書不可隻專就紙上求理義,須反來就自家身上推究。秦、漢以後,無人說到此,亦隻是一向去書冊上求,不就自家身上理會。自家見未到聖人,先說在那裏,自家隻借他言語,來就身上推究始得。(《語類》)
“讀書不可隻專就紙上求理義,須反來就自家身上推究”始得,這正是晦庵看重“反躬以踐其實”之處。但是反躬的功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體。他說:
講學固不可無,須是更去自己分上做功夫。若隻管說,不過一兩日,都說盡了,隻是功夫難。且如人雖知此事,不是不可為,忽然無事,又自起此念。又如臨事時,雖知其不義,不要做,又卻不知不覺自去做了,是如何?又如好事,初心本是要做,又卻終不肯做,是如何?蓋人心本善,方其見善欲為之時,此是真心發見之端,然才發,便被氣稟物欲,隨即蔽錮了,不教他發,此須自去體察存養。看得此,最是一件大功夫。(《語類》)
體察存養,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體,最是一件大功夫。晦庵說:
其存之也虛而靜;其發之也果而確;其用之也,應事接物而不窮;其守之也,曆變履險而不易。(《學的》)
這種存、發、用、守的功夫,是何等的重要!但是怎樣才可以做到呢?晦庵認為隻有收斂身心之一法。他說:
人常須收斂個身心,使精神常在這裏,似擔百十斤擔相似,須硬著筋骨擔。(《語類》)
又說:
學者為學,未問真知與力行,且要收拾此心,令且個頓放處,若收斂都在義理上安頓,無許多胡思亂想,則久久自於物欲上輕,於義理上重。須是教義理心重於物欲,如秤令有低昂,即見得義理自端的,自有欲罷不能之意,其於物欲自無暇及之矣。苟操舍存亡之間,無所主宰,縱說得,亦何益。(《語類》)
在晦庵的意思,是叫我們收斂身心,都在義理上安頓,能夠使精神常在這裏,硬著筋骨去擔負重擔。所以他特別看重反躬,看重存養。無怪他說:
持養之說,言之,則一言可盡;行之,則終身不窮。(《語類》)
晦庵的力行的功夫,是非常看重務實的,我們隻要看他臨終時的一番談話,就可以看出他的務實的精神。
朱子疾且革,諸生入問疾。朱子起坐曰:“誤諸君遠來,然道理亦止是如此。但相率下堅苦功夫,牢固著足,方有進步處。”(《學的》)
“相率下堅苦功夫,牢固著足”,這是晦庵的務實的精神,也是晦庵的成功的秘訣。晦庵曾自白讀書用功之難:
某舊時用心甚苦。思量這道理,如過危木橋子,相去隻在毫發之間,才失腳,便跌落下去,用心極苦。(《語類》)
何以晦庵要如此地自苦呢?他說:
看來前輩以至敏之才,而做至鈍底功夫;今人以至鈍之才,而欲為至敏底功夫,涉獵看過,所以不及古人也。(《語類》)
原來晦庵之所以務實,晦庵之所以自苦,都是由於他的那種“牢固著足”,“做至鈍底功夫”的精神而來。所以晦庵對寒泉之和昌父兩人辭別時的贈言,隻有務實兩字。
寒泉之別,請所以教。曰:“講論隻是如此,但須務實。”請益。曰:“須是下真實功夫。”未幾,複以書來,曰:“臨別所說務實一事,途中曾致思否?今日學者不能進步,病痛全在此處,不可不知也。”(《語類》)
昌父辭,請教。曰:“當從實處做功夫。”(《語類》)
但是怎樣才能做到務實的功夫呢?晦庵提出“克己”兩字來。他說:
孟子更說甚性善與浩然之氣,孔子便全不說,便是怕人有走作,隻教人克己複禮。到克盡己私,複還天理處,自是實見得這個道理,便是貼實底聖賢……聖人說克己複禮,便是真實下功夫。一日克己複禮,施之於一家,則一家歸其仁;施之於一鄉,則一鄉歸其仁;施之天下,則天下歸其仁,是真實從手頭過。(《語類》)
有人問,聖賢大公固未敢請,學者之心,當如何?晦庵答道:
也隻要存得這個在,克去私意這兩句,是有頭有尾說話。(《語類》)
“克盡己私,複還天理”,“存得這個在,克去私意”,這是晦庵所時時牢記著的。所以力行的功夫,結果不得不歸結到他所主張的“存天理去人欲”上麵去。他說:
人之一心,天理存則人欲亡,人欲勝則天理滅,未有天理人欲夾雜者,學者須要於此體認省察之。(《語類》)
大抵人能於天理人欲界分上,立得腳住,則盡長進在。(《語類》)
人隻有個天理人欲,此勝則彼退,彼勝則此退,無中立不進退之理。凡人不進便退也。(《語類》)
天理和人欲,是不能夾雜的。天理存,人欲亡;人欲勝,天理滅。我們做功夫的要點,就在於對此天理和人欲的界分上,能夠立得住腳,加以一番體認省察的功夫,然後有所長進。所以他說:
《動箴》“曠順理則裕,從欲惟危”兩句,最緊要,這是生死路頭。(《學的》)
但是天理和人欲之分甚微。他說:
天理人欲,同行異情。循理而公於天下者,聖賢之所以盡其性也,縱欲而私於一己者,眾人之所以滅其天也。二者之間,不能以發,而其是非得失之歸,相去遠矣。(《學的》)
天理人欲之分,隻爭些子,故周先生隻管說幾字。然辨之又不可不早,故橫渠每說豫字。(《語類》)
惟其天理人欲之分甚微,故不能不看重一個幾字。惟其辨別此幾微之分的天理人欲,不可不早,故不能不看重一個豫字。晦庵說:
幾者,動之微,是欲動未動之間,便有善惡,便須就這裏理會。若到發出處,便怎生奈何得。(《學的》)
微動之初,是非善惡,於此可見。一念之生,不是善,便是惡。(《學的》)
幾微之間,善者,便是天理;惡者,便是人欲。才覺如此,便存其善去其惡可也。(《學的》)
戒懼是防之於未然,以全其體;謹獨是察之於將然,以審其幾。(《學的》)
戒懼,是“豫”字的功夫,是要防之於未然,目的在於“全其體”。謹獨,是“幾”字的功夫,是要察之於將然,目的在於“審其幾”。“豫”字是一種靜的功夫,所以看重存養;“幾”字是一種動的功夫,所以看重省察。晦庵說:
存養是靜功夫,省察是動功夫。(《學的》)
靜,而不知所以存之,則天理昧而大本有所不立矣;動,而不知所以節之,則人欲肆而達道有所不行矣。(《學的》)
天理是心之本有的,屬於靜的方麵,所以看重“存”,所以晦庵主張“存天理”。人欲是動而後生的,屬於動的方麵,所以看重“節”,所以晦庵主張“去人欲”。他說:
修德之實,在乎去人欲,存天理,不必聲色貨利之娛,宮室觀遊之侈也。但存諸心,小失其正,便是人欲。(《學的》)
又說:
耳目口鼻四肢之欲,雖人所不能無,然多而不節,未有不失其本心者,學者所當深戒也。(《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