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理言之,則無不全;以氣言之,則不能無偏。(《學的》)
又說:
論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學的》)
然則氣和理是兩個對立的東西嗎?卻又不然。他說:
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學的》)
又說:
有是理必有是氣,不可分說。都是理,都是氣,哪個不是理,哪個不是氣。(《語類》)
原來理和氣是不能分說的,“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這一句話,把理和氣的關係,說得是何等的明白了。理和氣雖然不能分說,但是晦庵卻認定理在氣中。他說:
人之所以生,理與氣合而已。天理固浩浩不窮,然非是氣,則雖有是理,而無所湊泊。故必二氣交感,凝結生聚,然後是理有所附著。(《語類》)
又說:
此本無先後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從來,則須說先有是理。然理又非別為一物,即存乎是氣之中,無是氣,則是理亦無掛搭處。氣則為金木水火,理則為仁義禮智。(《語類》)
“故必二氣交感,凝結生聚,然後是理有所附著。”“理又非別為一物,即存乎是氣之中,無是氣,則是理亦無掛搭處。”晦庵在這兩段話裏麵,很明顯地告訴我們:理在氣中。不過他以為理雖在氣中,卻仍以理為主。他說:“有是理便有是氣,但理是本。”(《語類》)
又說:
天道流行,發育萬物,有理而後有氣,雖是一時都有,畢竟以理為主。(《語類》)
理和氣雖一時都有,卻仍以理為主。於此,我們可以看出晦庵的思想,依舊是“理一元論”的立場。
晦庵論性,也是根據理和氣的觀點。他提出一個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的分別來。他說:
論天地之性,則專指理言;論氣質之性,則以理與氣雜而言之。未有此氣,已有此性,氣有不存,而性卻常在。雖其方在氣中,然氣自是氣,性自是性,亦不相夾雜。至論其遍體於物,無處不在,則又不論氣之精粗,莫不有是理。(《語類》)
在這一段話裏麵,含著四層意思。第一,他告訴我們,天地之性是理,氣質之性是理與氣雜。第二,他認為:“未有此氣,已有此性,氣有不存,而性卻常在。”這與他所說的“論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相發明。第三,他說:“雖其方在氣中,然氣自是氣,性自是性,亦不相夾雜。”這與他所說的“有是理必有是氣,不可分說。都是理,都是氣,哪個不是理,哪個不是氣”的話,似乎是衝突,其實不然,因為他又說過:“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第四,他告訴我們,理雖在氣中,卻仍以理為主。說明了上述幾點之外,他便作出這樣的結論:
有天地之性,有氣質之性。天地之性,則太極本然之妙,萬殊而一本者也。氣質之性,則二氣交運而生,一本而萬殊者也。(《學的》)
“太極本然之妙”,是指理而言,所以認為是天地之性;“二氣交運而生”,是指氣而言,所以認為是氣質之性。“萬殊而一本”,就是他所說的“於彼則言理同而氣異者,所以見太極之無虧欠,而非有我之所得為”。“一本而萬殊”,就是他所說的“於此則言氣同而理異者,所以見人之為貴,非物之所能並”。但氣質之性何以是“一本而萬殊”呢?《語類》上這樣寫著:
問:“氣質有昏濁不同,則天命之性有偏全否?”曰:“非有偏全。謂如日月之光,若在露地,則盡見之;若在蔀屋之下,有所遮蔽,有見有不見。昏濁者是氣昏濁了,故自蔽塞,如在蔀屋之下。然在人則蔽塞有可通之理,至於禽獸,亦是此性,隻被他形體所拘,生得蔽隔之甚,無可通處。至於虎狼之仁,豺獺之祭,蜂蟻之義,卻隻通這些子,譬如一隙之光。至於獼猴形狀類人,便最靈於他物,隻不會說話耳。”(《語類》)
天命之性無偏全,氣質之性有昏濁,這是由於被形體所拘的緣故。既被形體所拘,則所得之氣雖同,而理實各異。物之蔽隔甚者,無可通處;虎狼、豺獺、蜂蟻,隻通一隙之光;獼猴雖靈於他物,然終不若人。這便是“氣同而理異”的道理,所以晦庵對於氣質之性,也看得非常重要。他說:
才說性時,便有些氣質在裏。若無氣質,則這性亦無安頓處。所以繼之者隻說得善,到成之者便是性。(《語類》)
又說:
孟子未嚐說氣質之性,程子論性,所以有功於名教者,以其發明氣質之性也。以氣質論,則凡言性不同者,皆冰釋矣。退之言性亦好,亦不知氣質之性耳。(《語類》)
天地之性是理,氣質之性是理與氣雜,理雖在氣中,然而依舊以理為主。我們把握了這一點去觀察晦庵的思想,便無難處。
(三)修養的方法
李正叔批評晦庵的思想,有幾句扼要的話,他說:
先生之道之至,原其所以臻斯閾者,無他焉,亦曰,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敬者,又貫通乎三者之間,所以成始而成終也。(《學的》)
主敬以立其本,是指涵養的功夫而言;窮理以致其知,是指致知的功夫而言;反躬以踐其實,是指力行的功夫而言。這三句話,把晦庵的修養方法,包括無餘。
現在我們先研究晦庵的涵養的功夫。晦庵說:
舊讀程子之書有年矣,而不得其要,比因講《中庸》首章之旨,乃知“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者,兩言雖約,其實入德之門,無逾於此。(《學的》)
“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二語,成為晦庵思想的骨幹。所以晦庵的涵養功夫,特別看重一個敬字,他說:
人之為學,千頭萬緒,豈可無本領?此程夫子所以有持敬之語。(《學的》)
敬字功夫,乃聖門第一義。(《學的》)
自古聖賢,自堯舜以來,便說個敬字。孔子曰:“修己以敬。”此是最緊要處。(《學的》)
又說:
敬之一字,聖學之所以成始而成終者也。為小學者,不由乎此,固無以涵養本原,而謹夫灑掃應對進退之節,與夫六藝之教。為大學者,不由乎此,亦無以開發聰明,進德修業,而致夫明德新民之功。是以程子發明格物之道,而必以是為說焉。(《學的》)
敬字在晦庵看來,是一種成始成終的功夫。學之始,要有敬字功夫,才能著手;學之終,更要有敬字功夫,才能完成。小學的灑掃應對進退之節以及六藝之教,是以敬字功夫為涵養本原;大學的開發聰明,進德修業,以及明德新民之功,是以敬字功夫為格物之道。所以晦庵認“敬字功夫,乃聖門第一義”。敬字功夫在聖門中為什麼這樣重要呢?晦庵說:
敬者,一心之主宰,萬事之本根也。(《學的》)
敬何以是一心的主宰?他說:
儼然端莊,執事恭恪時,此心如何?怠惰頹靡,渙然不收時,此心如何?試於此審之,則知內外未始相離,而所謂莊整齊肅者,正所以存其心也。(《學的》)
儼然端莊,執事恭恪,便是敬的表現;怠惰頹靡,渙然不收,便是不敬的表現。有諸內必形諸外,反之,形諸外必有諸內,內外本是相即不離的,所以說“莊整齊肅,正所以存其心”。有人問晦庵,敬如何用功?他答道:“隻是內無妄思,外無妄動。”又問下手功夫,他說:“隻是要收斂此心,莫要走作。”(《學的》)這兩次的答話,都是從“一心的主宰”著眼的,無怪他說:
人之心,惟敬則常存,不敬則不存。(《學的》)
敬何以又是萬事的本根呢?晦庵說:
敬之一字,萬善根本,涵養省察,格物致如,種種功夫,皆從此出,方有據依。(《學的》)
又說:
聖賢之學,徹頭徹尾,隻是一敬字。致知者,以敬而致之也;力行者,以敬而行之也。(《學的》)
致知的功夫,看重專一,隻有敬,才能夠專一。晦庵說:
賢輩但知有營營逐物之心,不知有真心,故識慮皆昏。觀書察理,皆草草不精。眼前易曉者,亦看不見,皆由此心雜而不一故也。所以前輩語初學者必以敬。曰,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今未知反求諸心,而胸中方且叢雜錯亂,未知所守,持此雜亂之心,以觀書察理,故凡功夫皆一偏一角做去,何緣會見得全理。某以為諸公莫若且收斂身心,盡掃雜慮,令其光明洞達,方能作得主宰,方能見理。不然,亦終歲而無成耳。(《語類》)
“叢雜錯亂”,當然是不專一,這是由於不敬的緣故,如何能做到“見得全理”的致知功夫?所以要說“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力行的功夫,看重切實,隻有敬,才能夠切實。晦庵說:
學固不在乎讀書,然不讀書則義理無由明,要之,無事不要理會,無書不要讀。若不讀這一件書,便闕了這一件道理,不理會這一事,便闕這一事道理。要他底須著些精彩方得,然泛泛做又不得。故程先生教人以敬為本,然後心定理明。(《語類》)
“泛泛做”,當然是不切實,這也是由於不敬的緣故。如何能做到“心定理明”的力行功夫?所以要說“以敬為本,然後心定理明”。我們既已知道致知力行,都離不了一個敬字,那麼,涵養省察,格物致知種種功夫,皆是由敬而出,更可了然。所以晦庵認為,敬之一字是“萬善根本”。不過“敬”的功夫,在無事時和有事時,各有不同。晦庵說:
無事時,敬在裏麵;有事時,敬在事上。有事無事,吾之敬未嚐間斷也。(《學的》)
又說:
方其無事,而存諸中不懈者,敬也;及其應物,而酬酢不亂者,亦敬也。(《學的》)
存諸中不懈者,指心而言,這是無事時的敬;應物酬酢不亂者,指理而言,這是有事時的敬。可見無論有事無事,敬的功夫總是不可間斷的。上麵已經說了許多關於敬的修養的話,不過“敬”之一字,究竟應該作怎樣的解釋呢?晦庵說:“敬者,主一無適之謂。”(《學的》)
又說:
自秦以來,無人識敬字,至程子方說得親切。曰,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故此合言之。(《學的》)
有人問主一無適,晦庵答道:
主一,隻是心專一;無適,隻是不走作。如讀書時隻讀書,著衣時隻著衣。理會一事,隻理會一事;了此一件,又作一件。(《學的》)
主一無適,就是“收斂此心”“存其心”“專一”“莫要走作”之意,這是晦庵對“敬”之一字所下的解釋。但是晦庵有時又從外表方麵去說明。他說:
持敬之說,不必多言,但熟味整齊嚴肅,威儀儼恪,動容貌,整思慮,正衣冠,尊瞻視,此等數語,而實加工焉。則所謂直內,所謂主一,自然不費安排,而身心肅然,表裏如一矣。(《學的》)
程夫子教人持敬,不過以整衣冠,齊容貌為先。(《學的》)
又說:
動容貌,整思慮,則自然生敬,隻此便是下手用功處。(《學的》)
但是無論怎樣注重外表,而內心的表現總是重要的,不過,外表之尊崇乃所以增加內心的力量。你看晦庵下麵的話自知:
或問:“所謂敬者,若何而用力?”朱子曰:程子於此,嚐以主一無適言之矣,嚐以整齊嚴肅言之矣。至其門人謝氏之說,則又有所謂常惺惺法者焉。尹氏之說,則又有所謂其心收斂,不容一物者焉。此數說足以見其用力之方矣。(《學的》)
所謂“主一無適”,“常惺惺法”,“其心收斂,不容一物”,哪一種不是反求諸內的功夫?我們不僅要業業兢兢,而且要不間斷地業業兢兢,所以晦庵答複他人問敬,便這樣說:
一念不存,也是間斷;一事有差,也是間斷。(《語類》)
然則我們隻要死守著“主一無適”,就可算做到了圓滿的地步嗎?卻又不然。晦庵說:
敬,有死敬,有活敬。若隻守著主一之敬,遇事不濟之以義,辨其是非,則不活。若熟後,敬便有義,義便有敬,靜則察其敬與不敬,動則察其義與不義……須敬義夾持,循環無端,則內外透澈。(《語類》)
晦庵認為隻守著主一之敬,是死敬,不是活敬。我們要能遇事濟之以義,辨其是非,才算是活敬。所以他更提出一個義字來。他以為我們在靜的時候,是要察其敬與不敬;但在動的時候,就要察其義與不義了。有人問,存養須用靜否?他說:
不必然,孔子卻都就用處教人做功夫。(《學的》)
就用處教人做功夫,正是叫我們遇事濟之以義,辨其是非,不可僅僅死守著主一之敬。所以晦庵說:
方未有事時,隻得說敬以直內,若事物之來,當辨別一個是非,不成隻管敬去,敬義不是兩事。(《語類》)
敬者,守於此而不易之謂;義者,施於彼而合宜之謂。(《語類》)
敬要回頭看,義要向前看。(《語類》)
又說:
涵養須用敬,處事須是集義。(《語類》)
不過敬和義,雖有內外之分,靜動之別,但是並非兩事。他說:
敬義隻是一事。如兩腳立定是敬,行才是義;合目是敬,開眼見物便是義。(《學的》)
所以晦庵認為:
“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八個字一生用之不窮。(《學的》)
我們果能做到敬義夾持,內外透徹的地步,那麼,對於敬之一字的功夫,可以算得圓滿成熟了。有了如此的涵養,當然不難達到“欲寡理明”的境地。晦庵說:
敬,則天理常明,自然人欲懲窒消治。(《學的》)
敬,則欲寡而理明,寡之又寡,以至於無,則靜虛動直,而聖可學矣。(《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