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是自不容已的當然之則。人之理與己之理無異,物之理與人之理相同。大而言之,天地之運,古今之變,不能外乎此理;小而言之,一塵之微,一息之頃,不能遺棄此理。我們一方麵要知道,“事事物物,各有一個道理”;另一方麵更要知道,事事物物所各有的道理,實際上還隻是一個道理。所以劉子、孔子、子思、孟子、程子、張子、邵子等一班人所說的話,表麵上似乎各不相同,其實都是說的那種“當然之則而自不容已”的理。所以他說:
孔子說非禮勿視聽言動,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言忠信,行篤敬……孟子又說求放心,存心養性;《大學》又教人格、致、誠、正;程先生又專發明一個敬字,若隻恁看,似乎參錯不齊,千頭萬緒,其實隻一理。(《學的》)
萬理隻是一理,學者且要去萬理中,千頭萬緒都理會,四麵輳合來,見得是一理。(《學的》)
又說:
這道理須是見得是如此了,驗之於物又如此,驗之吾身又如此,以至見天下道理,皆端的如此了,方得。(《學的》)
萬理隻是一理,一理又可推之於萬理,這是晦庵的徹頭徹尾的“理一元論”的盡想。惟其他把“理”之一字,看得這樣重要,所以他敢於照先驗家的口吻,大膽地肯定“未有天地之先,畢竟是先有此理”了。他說:
太極隻是天地萬物之理,在天地言,則天地中有太極;在萬物言,則萬物中各有太極。未有天地之先,畢竟是先有此理。
動而生陽,亦隻是理;靜而生陰,亦隻是理。(《語類》)
理既是先天地而存在,所以動靜陰陽,天地萬物,都不能離開這個理字。晦庵以為:理,是人物同得於天的,物雖無情,亦有此理。譬如舟可行水,車可行陸,都由“得於天”的理。因此晦庵肯定地主張:宇宙間一切事物,隻有“道理”是真實的,其餘的萬事萬物,都是顛倒迷妄,須臾變滅的。他說:
看得道理熟後,隻除了這道理是真實法外,見世間萬事顛倒迷妄,耽嗜戀著,無一不是戲劇,真不堪著眼也。(《語類》)
又說:
世間萬事,須臾變滅,皆不足置胸中,惟有窮理修身為究竟法耳。(《語類》)
晦庵視萬事如戲劇,隻有理為究竟法的那種極端唯理論的主張,實際上是從他的極端觀念論出發的,所以主張“心即理”。我們再看他對心和理的關係的說明。
晦庵認心和理是同一的東西,不過是就兩方麵來觀察而已。他說:
致知格物,隻是一事。格物以理言,致知以心言。(《學的》)
誠者,真實無妄之謂。在道則為實有之理,在人則為實然之心。(《學的》)
又說:
以理言之,則天地之理至實,而無一息之妄。故自古至今,無一物之不實,而一物之中,自始至終,皆實理之所為也。以心言之,則聖人之心亦至實,而無一息之妄。故從生至死,無一事之不實,而一事之中,自始至終,皆實心之所為也。(《學的》)
晦庵認心和理,都是真實無妄的。他稱理為實有之理,稱心為實然之心。實有之理是就道言,實然之心是就人言。理何以實有?因為“天地之理至實”;心何以實然?因為“聖人之心亦至實”。理是指的格物,心是指的致知;格物和致知,其實隻是一事,所以晦庵認心和理是相即不離的。他說:
心包萬理,萬理具於一心。不能存得心,不能究得理;不能窮得理,不能盡得心。(《語類》)
“心包萬理,萬理具於一心”,正是“心雖主乎一身,而其體之虛明,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物,而其用之微妙,實不外乎一人之心”的意思。不過我們要知道,如果要想盡得心,一定先要窮得理,但是要想窮得理,尤其是要能夠先存得心。因為心不存,則理無著,理無著,當然不能做到盡心的地步。我們隻要看這兩段的記載,就可以明白:
問:“心是知覺性是理,心與理如何得貫通為一?”曰:“不須去著貫通,本來貫通。”“如何本來貫通?”曰:“理無心則無著處。”(《語類》)
問:“祭祀之理,還是有其誠則有其神,無其誠則無其神否?”曰:“鬼神之理,即是此心之理。”(《語類》)
晦庵認清了“理無心則無著處”,“鬼神之理,即是此心之理”,所以他便暢然地說道:
心熟後自然有見理處,熟則心精微,不見理隻緣是心粗。(《語類》)
又說:
理隻在一心,此心一定,則萬理畢見。(《學的》)
晦庵以為對心和理的說明,不僅表示個人思想的中心所在,而且是儒釋兩家思想的分野。他說:
釋氏虛,吾儒實;釋氏二,吾儒一。釋氏以事理為不緊要,不理會。(《學的》)
又說:
儒釋之異,正為吾心與理為一,而彼以心與理為二耳。(《學的》)
以上是晦庵對“心即理”的說明。
(二)性即理說
晦庵的性論,是從二程得來的。程伊川說:“性即理也。”程明道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晦庵在論性的時候,往往要說到氣,往往拿氣和理對比著來說明性。不過晦庵的性論,還是從“理一元論”出發,所以更看重“性即理也”一語。他說:
伊川謂性即理也一句,直自孔子。後惟伊川說盡這一句,便是千萬世說性之根基。(《學的》)
晦庵認為“性即理也”一語,是千萬世說性的根基,在這裏可以看到他自己的立場。他說:
性即理也,當然之理,無有不善者,故孟子之言性,指性之本而言。然必有所依而立,故氣質之稟,不能無淺深厚薄之別。孔子曰,性相近也,兼氣質而言。(《語類》)
性者,即天理也。萬物稟而受之,無一理之不具。(《語類》)
又說:
性即理也。在心喚做性,在事喚做理。(《語類》)
理有兩種,一種叫做事理,一種叫做天理。在心而言,稱之為性;在事而言,稱之為理。“萬理具於一心”,故謂性即是理,這是就事理來說。萬物的稟受,實由於天,當萬物稟而受之的時候,已經是“無一理之不具”了,所以認性即天理,這是就天理來說。於此,可知天理和事理,實際上是一樣的東西。孟子論性,是就“性之本”說;孔子論性,是“兼氣質”說,然而都是離不了“性即理也”的立場。但是性是怎樣來的呢?晦庵認為是稟受於天。他說:
伊川雲,天所賦為命,物所受為性,理一也。自天所賦予萬物言之,謂之命;以人物所稟受於天言之,謂之性。(《學的》)
性者,人所稟於天以生之理也。渾然至善,未嚐有惡。(《學的》)
又說:
性者,人之所得於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於天之氣也。(《學的》)
命,是就天所賦予的方麵說;性,是就物所稟受的方麵說。命和性雖是就兩種不同的方麵而言,然而其理則一。晦庵謂“命猶令也,性即理也”。性既然是指“人物所稟受於天”的,那麼,性就是“人之所得於天之理”。關於天、命、性、理四者的關係,在《語類》上曾經有過一段明白透徹的解說。
問:“天與命、性與理四者之別。天則就其自然者言之,命則就其流行而賦予物者言之,性則就其全體而萬物所得以為生者言之,理則就其事事物物各有其則者言之……合而言之,則天即理也,命即理也,性即理也,是如此否?”曰:“然。”
天、命、性、理四者,分開來說,各有各的含義;合並來說,所謂天、命、性,都不外乎一個理。因此他便認定“天即理”“命即理”“性即理”了。
晦庵在論性的時候,常常提到一個氣字,拿氣和理作對比的說明。當然在這一點上,他受明道的影響不小。他說:
孟子說性善,他隻見得大本處,未說得氣質之性細碎處。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孟子隻論性不論氣,便不全備。論性不論氣,這性說不盡;論氣不論性,性之本領處,又不透澈。荀、揚、韓諸人,雖是論性,其實隻說得氣。荀子隻見得不好人底性,便說做惡。揚子見半善半惡底人,便說善惡混。韓子見天下有許多般人,所以立為三品之說。就三子中,韓子說又較近,他以仁義禮智為性,以喜怒哀樂為情,隻是中間過接處,少個氣字。(《語類》)
又說:
退之說性,隻將仁義禮智來說,便是識見高處,如論三品亦是。但以某觀,人之性豈獨三品,須有百千萬品。退之所論,卻少了一氣字。程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此皆前所未發。(《語類》)
晦庵認孟子論性,“隻見得大本處”,“隻論性不論氣”。荀、揚諸人,“雖是論性,其實隻說得氣”。韓退之論性,分性為三品,以仁義禮智為性,識見雖高,卻少了一氣字。隻有程明道論性,最為明備,(晦庵說:“自古論性,至程子方始明備。”)因為他所說的“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一語,實發前人之所未發。但性和氣何以有這麼一重關係呢?晦庵說:
天地之間,一氣而已。分而為二,則為陰陽。而五行造化,萬物始終,莫不管於是焉。(《學的》)
陰陽隻是一氣,陰氣流行即為陽,陽氣凝聚即為陰,非直有二物相對也。(《學的》)
自天地言之,隻是一個氣。自一身言之,我之氣即祖先之氣,亦隻是一個氣,所以才感必應。(《語類》)
又說:
人物性本同,隻氣稟異。如水無有不清,傾放白碗中,是一般色,及放黑碗中,又是一般色,放青碗中,又是一般色。(《語類》)
天地之間,隻是一個氣,我的氣就是祖先的氣,因為同屬此天地間之氣。所有陰陽五行萬物等等,無一不是這個氣的作用。人物所以有分別,就由於稟受此氣不同的緣故。譬如水,放在白碗裏麵便成白色,放在黑碗裏麵便成黑色,放在青碗裏麵便成青色,其實何嚐不是一樣的水。所以晦庵說:“一草一木,皆天地和平之氣。”(《語類》)
又說:
動物有血氣,故能知。植物雖不可言知,然一般生意,亦可默見,若戕賊之,便枯悴不複悅懌,亦似有知者。嚐觀一般花樹,朝日照耀之時,欣欣向榮,有這生意,皮包不住,自迸出來。若枯枝老葉,便覺憔悴,蓋氣行已過也。(《語類》)
動物的能知,因為是有血氣。植物的欣欣向榮,充滿生意,也是氣的作用。假使氣行過了,那便要呈現憔悴枯老的樣子。譬如梨樹,是一種極易枯死的植物,當它將死的時候,一定要猛結一年實,然後死去,這就是氣將脫的表現。可見,一草一木,都是充滿了天地間和平之氣的。有人問,浩然之氣和血氣怎樣不同?晦庵說:
隻是一氣,義理附於其中,則為浩然之氣;不由義理而發,則隻為血氣。(《學的》)
晦庵在談到氣的時候,往往與理並提。他說:
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後有性;必稟此氣,然後有形。(《學的》)
理是生物之本,“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隻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所以稱之為形而上之道。氣是生物之具,“有理便有氣流行,發育萬物”,所以稱之為形而下之器。理既是生物之本,所以必稟受此理,然後有性;氣既是生物之具,所以必稟受此氣,然後有形。理和氣是構成天地萬物的兩大條件,在《語類》上有一段討論理和氣的話,非常重要。
某有疑問呈先生曰:“人物之性,有所謂同者,又有所謂異者,知其所以同,又知其所以異,然後可以論性矣。夫太極動而二氣形,二氣形而萬化生,人與物俱本乎此,則是其所謂同者。而二氣五行縕交感,萬變不齊,則是其所謂異者。同者其理也,異者其氣也。必得是理,而後有以為人物之性,則其所謂同然者,固不得而異也。必得是氣,而後有以為人物之形,則所謂異者,亦不得而同也。是以先生於《大學·或問》,因謂‘以其理而言之,則萬物一原,固無一物貴賤之殊;以其氣而言之,則得其正且通者為人,得其偏且塞者為物,是以或貴或賤,而有所不能齊’者,蓋以此也。然其氣雖有不齊,而得之以有生者,在人物莫不皆有;理雖有所謂同,而得之以為性者,人則獨異於物。故為知覺、為運動者,此氣也;為仁義、為禮智者,此理也。知覺運動,人能之,物亦能之;而仁義禮智,則物固有之,而豈能全之乎?今告子乃欲指其氣而遺其理,梏於其同者,而不知其所謂異者,此所以見辟於孟子。而先生於《集注》,則亦以為‘以氣言之,則知覺運動,人物若不異;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稟,非物之所能全也’。於此則言氣同而理異者,所以見人之為貴,非物之所能並;於彼則言理同而氣異者,所以見太極之無虧欠,而非有我之所得為也,以是觀之,尚何疑哉!有以《集注》《或問》異同為疑者,答之如此,未知是否?”先生批雲:“此一條論得甚分明,昨晚朋友正有講及此者,亦已略為言之,然不及此之有條理也。”
這一段討論理氣同異的關係,是何等的明白透徹。太極是指理而言,二氣是指氣而言。人物之生,俱本乎太極,這是就理說,所謂同也。二氣交感,萬變不齊,這是就氣說,所謂異也。人物之性,稟受於理,這是同而非異,所以說,“萬物一原,固無一物貴賤之殊”。人物之形,稟受於氣,這是異而非同,所以說,“得其正且通者為人,得其偏且塞者為物”。晦庵說明理同氣異,則謂:“人物之生,天賦之以此理,未嚐不同。但人物之稟受,自有異耳。如一江水,你將杓去取,隻得一杓,將碗去取,隻得一碗!至於一桶一缸,各自隨器量不同,故理亦隨以異。”這是就“萬物一原”說。晦庵說明氣同理異,則謂:“自一氣而言之,則人物皆受是氣而生;自精粗而言,則人得其氣之正且通者,物得其氣之偏且塞者。惟人得其正,故是理通而無所塞;物得其偏,故是理塞而無所知。”這是就“萬物異體”說。所以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