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講 禪家的哲理(2 / 3)

(三)禪宗要義

本來佛陀說法,最要的隻是“空”“有”二義。但二義非孤立,說有即須說空,說空亦須說有。因為要具備二者,言說乃得圓滿,否則便不圓滿。後來的學者議論橫生,或更劃成許多派別,尤其是佛教到中國以後,宗派繁多,為前此所未有,實則佛教原來並不如此。若以空有二義相貫,隻見其全體渾成,無所謂派別。現在因空有二名相,頗易涉糾紛,別以法相法性為言。法相以非空非不空為宗,法性以非有非無為宗。法相之非空對外,非不空對內;法性則非有對外,非無對內,在兩宗不過顛倒次第以立言,究其義則一。佛三時說教:第一時多說“法有”以破人執,第二時多說“法空”以破法執,第三時多說“中道”以顯究竟。即佛初成道時為破眾生實我之執,因說四大五蘊等諸法之實有,以明人我之為空無,如《四阿含》中一類經是。但眾生仍執有法我,佛又為說諸法皆空之理,如諸部《般若經》是。但眾生又執法空,佛又為說遍計之法非不空,依他圓成之法非空,如《深密》等經是。所以佛法所談,雖重在空有二義,實隻一義。

佛法都是本這一義以求設法推廣的。或從有說法,或從空說法,要不離這一義。佛法最普遍的莫如淨土,而最特殊的則莫如禪宗。淨土從有說明這一義,禪宗便從空說明這一義。禪宗揀根器,淨土則普攝。淨土但念佛可以生西,而禪宗則非見性無由成佛。《血脈論》說:“若欲見佛,須是見性,性即是佛;若不見性,念佛誦經,持齋修戒,亦無益處。”這便是禪宗與淨土根本不同之處。所謂見性,性乃遍在有情無情,普及凡夫賢聖,都無所住。故無住之性,雖在於有情,雖在於有情而不住於有情,雖在於惡而不住於惡,雖在於色而不住於色,雖在於形而不住於形,不住於一切。故雲:“無住之性。”又此性非色、非有、非無、非住、非明、非無明、非煩惱、非菩提,全無實性,覺之名為見性。眾生迷於此性,故輪回於六道,諸佛覺悟此性,故不受六道之苦。所以見性在禪宗是惟一的工夫。達摩西來,不立文字,單傳心印,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可見禪宗是另外一種境界。惟所謂“見性成佛”,頗不易了解。禪宗以覺悟佛心為禪之體,佛心即指心之自性,故謂之“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人心之性即佛性,發見佛性謂之成佛。這也許是非過來人不能了然的。

禪宗以不立文字為教,以心心傳授為法門,所謂教外別傳,既無所謂人生觀,亦無所謂世界觀,因為宇宙實相,僅由直覺而得,如談現象,便落言詮,故無世界觀。禪宗以般若為心印,係屬頓門,非指禪定仍由漸入,故以無所得真宗為究竟,以頓悟直覺為方法,一往即達深處,又何人生觀之可言?如從又一方麵解釋,空為平等,我為差別,差別起於妄慮,妄止則平等絕對,何從發生我執?故無人生觀。世界觀人生觀俱無,可知禪宗所談屬於另一境界。

禪宗談理談事,理屬本體,事屬現象。又談正談偏,正屬本體,偏屬現象。它以為理中有事,事中有理;偏中有正,正中有偏,便是說本體中有現象,現象中有本體。又以為從理可以見事,從正可以見偏,便是說從本體可以見現象,成為純粹本體論的主張。從事可以見理,從偏可以見正,便是說從現象可以見本體,成為純粹現象論的主張。不過禪宗所重,係非理非事,亦理亦事;非正非偏,亦正亦偏。用《心經》的話說來,乃“非空非色,亦空亦色”的境界,即超越一切對待的境界。既不能從本體求,亦不能從現象求,但其中又有本體,又有現象。禪家的工夫就看重這一步。到此時既無煩惱,亦失菩提,對於涅槃也不起欣求,對於死生也不生厭惡,這便是它所認為圓融無礙的妙境。在慧能以下的禪宗,都是說明這種妙境的。

在慧能之下,分為青原、南嶽二大派。青原的弟子石頭希遷,是一個聰慧絕倫的人。他所著的《參同契》(方士魏伯陽著有《參同契》,石頭希遷即借用其名),在禪家的地位是很高的。其後有洞山良價其人,因造詣頗高,信仰者亦不少,遂蔚為曹洞宗。洞山良價著有《五位頌》,亦成為禪家重要的理論基礎。以上屬於青原係。其屬於南嶽係的,便有臨濟義玄其人。因見解有過人處,又蔚為臨濟宗。他著有《四料簡》,也為一般禪學者好諷誦的文字,發揮一種獨有的禪風。以上三種作品——《參同契》《五位頌》《四料簡》——在中國禪學史上都具有很重要的地位。由唐而宋,禪風日熾,都由這三種作品開其端緒。現在依次說明這三種作品的內容。

二、《參同契》

慧能的再傳弟子石頭希遷作了一篇很深邃的哲理文章,可以代表禪家全般的思想,一方麵在中國哲學上也占有相當的地位的,這便是《參同契》。所謂參,即參差殊異的意思;所謂同,即相同一致的意思;契可作契合統一解。參同契可說是差別和一致兩相契合,亦即矛盾的統一之意。這文的主要點在說明理和事的關係,即參的事和同的理互相契合為一。現在我們先看他的原文:

竺土大仙心,東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靈源明皎潔,支派暗流注;執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色本殊質象,聲元異樂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濁句。四大性自複,如子得其母;火熱風動搖,水濕地堅固。眼色耳音聲,鼻香舌鹹醋;然依一一法,依根葉分布。本末須歸宗,尊卑用其語。當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當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明暗各相對,比如前後步;萬物自有功,當言用及處。事存函蓋合,理應箭鋒拄;承言須會宗,勿自立規矩。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進步非近遠,迷隔山河固。謹白參玄人,光陰莫虛度!

我們看,這文雖隻是寥寥兩百多字,但其含義委實不容易懂。現在為洞徹它全篇內容起見,讓我們先分句去解釋,然後再綜合其大意作一概括,這樣即可得到深切的認識。

竺土大仙心,東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

竺土即天竺的國土,大仙就是佛陀。所謂“大仙心”,即佛陀的大徹大悟的心,亦即佛心。禪宗以心傳心,從印度傳至中國,密相付與傳授,綿延不斷,成為禪家一個悠遠的係統。人類中有天資聰穎的,有本性愚鈍的,為說法的方便起見,有頓門漸門的不同,於是入中國後,乃有“南頓北漸”的分別。南派主頓悟,一超直入;北派主漸修,由教理入。這是入道的二大法門。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的思想是承認宇宙真理是普遍的,“南頓北漸”,隻不過是法門的不同,教理上卻是根本一致的。這四句是一個引子。

靈源明皎潔,支派暗流注;執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

這四句是全篇的主眼,提示事和理的關係,隱隱地指示人們,事理隻是契合統一的,人們不應單執著事相界,也不宜單求契合於理體界。“靈源”就是心靈的源泉,也即是佛心。這心靈源泉是明明白白的皎潔澄明、清淨平靜的。沒有生死、善惡、苦樂、賢愚的差別妄情,沒有因這妄情而生取此排彼的執著意念,故說“靈源皎潔”。“支派”是對“靈源”說的。“靈源”雖是平等的,支派卻有彼此之別。從“靈源”發出的各種不同的“支派”,遂暗注於複雜事相裏麵,成為差別界的萬法。這即是說“靈源”是理體,“支派”是事相。也可說“靈源”是同,“支派”是參。他以為人們單單在事相上,或單單在支派方麵執著固為迷惘,但專想契合理體,懷抱靈源,也並非有所徹悟。原來事相界吸收著理體的成分,理體界複借著事相而表現。事中有理,理中有事;事理兩者契合而統一。上麵已經說明真空和幻有二義,真空是理,幻有是事;真空是靈源,幻有是支派,但宇宙實相乃是空有一如的中道,禪宗貴在事理契合,便是這中道。參同契便是這空有一如的中道。這可以說是禪宗的主旨,也可以說是禪宗的真理觀。

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

所謂門門,便是我們各人攝取外界的事象的入口,淺顯地說,就是眼門、耳門、鼻門、舌門、身門、意門這六門。這六門亦稱六根。由這六門而受取色、聲、香、味、觸、法這六境。這六境便是和靈源發生關係的總樞紐。由於六門所受的一切境,便構成一切客觀主觀,而有天地間的森羅萬象,那天地間的森羅萬象,結果不出兩途,便是回互不回互。回互便是相關聯的意思。回互的結果,則一塵可以攝法界,法界盡散為一塵。譬如研究一滴的水的性質,就可以斷定這一滴的水和全海的水有關係。又譬如,桌上飛來一塊紙片,這紙片何由構成?是構成於植物;植物何由生長?是生長於地球;地球何由成立?是成立於瓦斯體。但這紙片何由而飛來?是由於風吹;風吹何由而發生?由於空氣流動;空氣何以流動?是由於空氣所受的冷熱不均。又風吹的結果,致拔木發屋;拔木發屋的結果,致傷人畜;因是影響到都市村落,森林道路。可見桌上飛來一塊紙片,就有了這麼多的關係牽涉。這就是回互的意義。不回互的結果,則萬法各住本位,法法不相到,法法不相知。各個現象彼此在一種孤立的狀態中。譬如耳司聞,目司見,手司動作,腳司行走。耳不能代目,目不能助耳。手忙時腳不能分手之勞,腳亂時手不能分腳之力。各住本位,各司所職,彼此不生聯係,彼此不相牽涉。這便是不回互的意義。禪家的思想就以為世界真相不外是回互與不回互的兩種狀態。回互便成一本,不回互便生萬殊;回互便是理,不回互便是事;回互便是暗,不回互便是明。歸結地說,回互便是同,不回互便是參。但回互的結果又產生其他的回互,綿延輾轉,無有止極,正如上麵所舉桌上紙片的例子,這就叫做“回而更相涉”。如果不回互,那麼宇宙萬象仍然各住本位,所謂“不爾依位住”。以上是說明萬法的關係。

色本殊質象,聲元異樂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濁句。

在上麵已經說過世間萬法隻是兩種狀態,便是回互不回互,這裏他就拿色與聲來舉例。因為色與聲比其他更來得顯著些。這即是說色與聲在六境中為勝義,可以代表其餘的現象。色境有質與象的不同,聲境有樂與苦的殊異。色境中在質的方麵說,有金、石、木各樣的不同,在象的方麵說,有三角、四方、圓的不同;而聲境中也有各種快樂的音和各種悲苦的音之差別。單從色聲兩境去看,就可知其中千差萬別。更推而至於六境,那千差萬別,更是有加無已。但他以為這種種千差萬別,都不過表現在明的一方麵,若暗的一方麵,便仍然是回互的狀態,仍然是緊相聯係著,所以說“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濁句”。就是說在暗的方麵是“回互”的,若在明的方麵,則有清濁、苦樂、善惡等的不同,即是“不回互”的。

四大性自複,如子得其母;火熱風動搖,水濕地堅固。眼色耳音聲,鼻香舌鹹醋;然依一一法,依根葉分布。

這裏仍是照上麵的四句之意,先說明萬殊,再歸到一本。即萬法雖各住本位,有其不可變化之性;但萬法都不外是理體界的顯現,依著本根而分布為枝葉。所謂四大,即地、水、火、風。他以為地、水、火、風各有其性,其性之永不變化而複歸於原本,一如孺子之不離其母。譬如火的熱性,風的動蕩性,水的濕性,地的堅固性,都是不變的;縱然形式上有改變,但本性是不變的。除四大外,又如六根中的眼、耳、鼻、舌等,其所產生的六境,也是這樣。眼管色、耳管聲、鼻管香、舌管鹹醋——莫不各有其性而永無變易。所以從四大和六根看,它們都各有殊異,保持著“不回互”的狀態。但這種“不回互”的狀態,卻都是從“回互”的狀態發生出來的,正如枝葉從根蒂分布出來的一樣。所謂萬殊發自一本,便是這個意思。

本末須歸宗,尊卑用其語。

這兩句是對上邊所說種種略作結語,謂萬法的根、葉、本、末,都須歸合為一。同便是本,參便是末,窮本末的究竟,都不能不歸到一個總根源,這總根源即為佛心。四大六根都隻是佛心的顯現。一切萬法都是佛心的顯現,因此用不著拿文字去翻譯,用不著拿言語去說明,鶯便用它嚶嚶的鶯聲,燕便用它煦煦的燕語,少女便用她的婉轉清脆的嬌啼,老嫗便用她的氣逆哽咽的敗嘎,日本人使用他的阿伊烏愛啊,英國人便用他的ABCDE,這就是所謂人籟天籟地籟。又不僅言語文字,無論是一動一靜、一飲一啄、一聞一見、一思一慮,都莫不如此,結果都歸結到佛心。因此,回互之中有不回互,不回互之中有回互。萬殊所以一本,一本所以萬殊。參之所以同,同之所以參,更看不出什麼參同,這便是參同契。

當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當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

因為回互中有不回互,不回互中有回互,故明中有暗,暗中有明。人們不應在暗中才看出暗,在明中才看出明。當知明生自暗,暗發出明,明暗根本是統一的。明就是曆然不爽的不回互,暗就是圓融無礙的回互。

明暗各相對,比如前後步;萬物自有功,當言用及處。

明與暗相對著,如腳的步行一般。在不回互方麵看,則前步和後步不同;但在回互方麵看,則前步為後步的先導,後步為前步的連續。明與暗的關係正是這樣。萬法固然隻是回互和不回互的兩種狀態,人們也宜知道萬物有其各別的功能。水有水的功能,火有火的功能,山有山的功能,澤有澤的功能。功能的表現隨物的作用和位置而有不同。水足以滅火,火足以化水。山居澤上,澤繞山旁。一切萬物的功能都由各別的作用和相互的位置而生差別。人們都應知道:這作用和位置一有錯誤,則宇宙間一切事象,都不成體係也無所謂宇宙的真理了。反之,若用與處正常無誤,則宇宙真理遂活潑潑地顯現出來。

事存函蓋合,理應箭鋒拄;承言須會宗,勿自立規矩。

在此處是說事與理應相切合無間。事存於理中,如函蓋之相切合;理應於事相,如箭鋒之相針對。關於“箭鋒拄”的解釋,說見《列子》。《列子》中有這樣一段故事,謂古時有兩個絕妙射手,一為紀昌,一為飛衛,彼此都自以為天下無敵。有一天這兩人恰好在田野中相遇,於是雙方各展所長,冀消滅對方,乃放射,結果,雙方箭鋒恰恰相針對而落於地。這些都是說明理與事應相切合,不可自立規矩。

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進步非近遠,迷隔山河固。謹白參玄人,光陰莫虛度!

文將結束時,他告人要隨時隨地徹悟佛心,否則即不能到達涅槃的妙境。意思是說,如不就目所見的一些事相,體會入佛之道,徹悟大仙之心,則如何能入佛國,超生西土?縱欲修行成佛,亦恐運足無路。所以他結末告訴人們要努力精進,勿自陷入迷惘之中。

我們總看全文,知道石頭希遷的思想,在說明理事相即,參同相契,與乎一切事象的聯係性,而歸本於佛心。在全文中,“本末須歸宗,尊卑用其語”,是極緊要處。禪宗所重,是本地風光,絕對排斥有意造作,和莊子“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有相發明之處。禪宗認宇宙間一切事象都有它的本來麵目,不能用言語文字解說出來,如果用言語文字解說出來,便要知道言語文字也就不過是一種言語文字,正如莊子所謂“言者有言”,卻並不是不用言語文字解說的那種本地風光,正如莊子所謂“言者非吹”。禪家所以不立文字,單傳心印,意即如此。這便是“本末須歸宗,尊卑用其語”的意思。所以這兩句是極其重要的。石頭希遷的思想,到了李翱手裏,遂發展成為《複性書》。宋、明思想家不待說,當然更受到石頭希遷的影響。

三、《五位頌》與《四料簡》

在禪家思想產物中,除《參同契》而外,還有《五位頌》和《四料簡》兩文也是很重要的。因為這兩文都和《參同契》的立場一樣,同是說明理與事的關係的。假如我們明了了《參同契》之後,更將《五位頌》和《四料簡》加以一番認識,便對於禪家的哲理不難徹底了解了。現在先將《五位頌》說明。

(一)《五位頌》

《五位頌》的作者究竟是誰,到現在還沒有定論。不過一般人都相信是洞山良價作的。《五位頌》在文字上說是很簡單的,可是在意義上說,卻是異常奧妙。所謂“五位”,便是:

正中偏,偏中正,正中來,偏中至,兼中到。

每一位說明一派真理,也可說每一位說明一派立場,如果仔細研究一番,也頗有趣味。洞山良價拿“正”、“偏”、“兼”三點闡明宇宙的真理。“正”就理體說,“偏”就事相說,“兼”則包括各方麵而言。他以為一切學說,都可以包括在這五位之中。現在依次說明。

正中偏

在未解釋正中偏之前,我們須先對“中”字檢討一下。他這裏所說的“中”,並非照普通所詮釋的當中、裏麵的意思,乃含著正即中、偏即中、中即正、中即偏的見解,即“無一物處無盡藏”之意。貫通五位,就靠這“中”字,正是貫通空有的“中道”。“中”字說明了,再說明五位,才有著落。

正中偏是說平等即差別,理體即相事。正雖是空無一物,但千差萬別的事相,無不盡藏於此。這即是說平等的、理體的正,就內含著差別的、事相的偏。簡捷地說,正即是偏,或理體界即是事相界。這是從理體看事相的。蘇東坡有首詩說:“素紈不畫意高哉,倘著丹青墮二來;無一物處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台。”所謂“無一物處無盡藏”,便是“正中偏”的意思。在“無一物處”的素紈中,正可顯現出“有花有月有樓台”的“無盡藏”。所以這一位的頌語,這樣寫著:“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識,隱隱猶懷舊日嫌。”三更初夜月明之前,乃正位的暗走向偏位的明的時候,於是無物之中漸漸地呈現萬物。所謂“隱隱猶懷舊日嫌”,即謂在這時乃悟到萬法原來平等一如的。總之,在這位中所講的差別,是平等中的差別,與次位恰恰相反。

偏中正

偏中正是說差別即平等,事相即理體,和正中偏是說的同樣的道理,不過立腳點有不同。一個從理體方麵看宇宙,一個從事相方麵看宇宙。前者是說一切差別都統括於真如法性之中;後者是說在一切差別裏麵都具有真如法性的道理,也即是說宇宙萬象雖立於差別之上,卻都趨向平等一如的本體。所以這一位的頌語和上麵的恰相反。頌雲:“偏中正,失曉老婆逢古鏡。分明覿麵別無真,休更迷頭猶認影。”上一回所描寫的,是黑夜的光景,這一回所描寫的,卻是萬象曆曆可指的白晝的光景。在白晝的時候,拿了古鏡自己一照,才知道從前的嬌羞的麵影,現在卻成了醜陋不堪的老媼。宇宙間森羅萬象,正複如此。宇宙間森羅萬象,雖備極醜陋,然而都可歸結到平等一如的真如法性。正是“差別即平等之意”。

正中來

正中來是就理體的妙用說。理體不是現象,可是現象的發生不能不靠理體;平等不是差別,可是差別的表現不能不依平等,因為現象界差別界都是從理體界、平等界出來的,這就是正中來的妙處。這位的頌語是:“正中來,無中有路隔塵埃。但能不觸當今諱,也勝前朝斷舌才。”所謂“無中有路”,即是說從真如法性發見一條通路,而能統攝千差萬別之諸法,以自由自在活動於宇宙間。這條通路是與真妄迷悟、定散是非之分別判斷相隔絕的,也是言語文字所不能說明的。禪機一觸,便覺得真如法性具有絕對權威,非議論、理由、種種理智上的努力所能形容其萬一。所謂橫說豎說,不如一字不說。而在不言不語之中,卻又如獅子吼,又如雷鳴。所以入禪之道,言語道斷,一超直入,常智不足以語此。

偏中至

偏中至是就事相的功能說。現象不是理體,但能盡表顯理體之能事;差別不是平等,但能參平等之化育。因為理體界平等界的“正”,非借現象界差別界的“偏”就無由顯現,故說“偏中至”。頌雲:“偏中至,兩刃交鋒不用避。好手猶如火裏蓮,宛然自有衝天氣。”上麵的正中來,是在真如法性之裏,找出一條通路,使萬物歸向理體。現在的偏中至,卻正相反,完全在事相方麵著力。宇宙萬象千差萬別,都能自保其本來麵目,自盡其應有職責,隨緣而同化,應機而接物。異己之來則有以優容之,伎倆之施則有以招架之。得心應手,無往而不自由自在。正如兩刃交鋒,龍虎相鬥,稍一不慎,即墮危機。但處茲心猿意馬,五欲六塵之場,得左衝右撞,不損毫發。不僅水中可以生蓮,即火中亦可以生蓮。其氣象之磅礴,不難想見。這便是偏中至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