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講 《中庸》的哲理(2 / 3)

現在請說明《中庸》第二項的基礎理論,便是中與和。《中庸》說: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這段話是說明體和用最重要的道理,與前麵所說,體係上是一貫的。“喜怒哀樂之未發”,是就體說;“發而皆中節”,是就用說。體不離用,用不離體,故喜怒哀樂在體和用兩方麵都有,隻是一個已發,一個未發而已。一般人講體用,以為體和用是截然二物,或是彼此絕不相關,殊不知這種講法完全錯了。要知體用之不同,隻在已發未發,在本質上是沒有差別的。未發時是本質,已發後便是本質的發展,何嚐有本質上的差別呢?在未發時並不是沒有喜怒哀樂,也不是與已發的喜怒哀樂有不同。這些都是講體和用時所不可忽視的要點。荀子講心,和這裏所說的已發未發,正有互相發明之處。《荀子》說:

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見須眉而察膚理矣;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乎上,則不可以得本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

所謂“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便是未發前的狀態。所謂“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乎上”,便是已發後的狀態。並不是未發前沒有“湛濁”,也不是已發後沒有“清明”,“湛濁”和“清明”,是在兩界都有的。隻是一個“湛濁在下,清明在上”,一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乎上”而已。以上是泛言體和用的關係。在《中庸》所說的“中”是“體”,所說的“和”是“用”,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所說的“和”,乃是“用”的一種境界,因為喜怒哀樂已發後,有中節的,也有不中節的,中節的謂之“和”,不中節的便不得謂之“和”了。這樣的議論,在儒家他種著作裏麵是不常見的。

《中庸》一書,是講性情的關係最精的。我以為“中”是說性,“和”是說情。性是未發的,無有不善;情是已發的,有善有不善。而所謂“和”,乃是已發的情之善的。《中庸》一書,有許多地方是根據《孟子》的見解,而作進一步的闡明,講到性情,也是這樣。孟子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又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孟子的意思,是說性是無有不善的。情為性之動,也是“可以為善”的,孟子似乎完全就善的一方麵說話,沒有想到情的發動也有不善的。若《中庸》便不同了,《中庸》說:“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當然不中節便不得謂之和了。《中庸》講情,含有中節不中節兩方麵,其態度就不像孟子那樣褊狹而固執了。後來唐代的李翱把《中庸》上中和的道理發揮頗詳盡,雖然他是站在禪家的立場說話,卻是有些地方說明得很透徹。他在《複性書》上篇說道:

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雖然,無性則情無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聖人者豈其無情耶?聖人者寂然不動……雖有情也,未嚐有情也。然則百姓者豈其無性者耶?百姓之性,與聖人之性弗差也。雖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窮,故雖終身而不自睹其性焉。

這段話可看作“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的注腳。“情不自情,因性而情”,因為喜怒哀樂含於未發之中;“性不自性,由情以明”,因為喜怒哀樂見諸已發之和。何以聖人有情而未嚐有情?因為他能保持“未發之中”的狀態;何以百姓情之所發而不自睹其性?因為他不能保持“中節之和”的狀態。所謂“百姓之性與聖人之性弗差”,便是已發時有喜怒哀樂,未發時亦有喜怒哀樂。李翱這段議論,可謂能抉發中和的要旨,而性情之關係,自是益明。

《中庸》既以中庸名篇,便是專發揮體用的道理的。“中”是體,“庸”便是用。《莊子·齊物論》說“庸也者用也”是“庸”字最好的解釋。儒家一部講體用的書,卻沒有人懂得。《中庸》講體用,並不能說如何的高明,不過講體用通常的道理,卻大體是對的。宋儒程、朱一班人,好自作聰明,把《中庸》隨意亂解,看來實覺好笑。程伊川說:“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用“不偏”“不易”解中庸二字,是何等淺陋的見解。試問世間哪裏有“不偏”“不易”的那麼一回事?《中庸》上明明說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不是很顯明地告訴我們,“中”是一種“未發”的狀態麼?“未發”的狀態何嚐是“不偏”呢?他們的誤解,是由於《中庸》上有這麼一段話,所謂“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這段話實際上都是講“和”,並不是講“中”。無太過與不及,便是“發而中節”,這是說明“和”的重要的。因為在未發時,便看不到太過與不及,既已看到了太過與不及,便在已發之後了。“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意思是說:“人莫不有喜怒哀樂也,鮮能發而中節也。”發而中節,就不會到太過或不及的地步。這與“不偏”有什麼關係呢?至於講到“不易”,更是說謊。《中庸》的重心,就在變易,就在由動而變,由變而化。譬如講“生物不測”一段,是何等看重變易、變化的道理!《中庸》說:“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所謂“川流”,所謂“敦化”,正是尊重變化的議論,何嚐是“不易”呢?所以程伊川的解釋,隻暴露他的淺陋無知。朱晦庵所犯的錯誤,正有相同之處。他以為“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則為平常之義。所講的是“平常之理”。用“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解“中”,其錯誤之點,與伊川正相等,上麵已有論及。至於說“庸”是“平常”,那是一種極武斷的說法。《中庸》一部書所講的道理,都是些極不平常的道理。你能說“讚化育、參天地”的道理是平常的道理麼?你能說性命誠明的道理是平常的道理麼?況且《中庸》明明說道:“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你能說“聖人所不知”“聖人所不能”的道理是平常的道理麼?這樣看來,程、朱解《中庸》,完全是一任主觀的臆斷,不顧客觀的事實。我認為這不是善於講《中庸》的。

然則中庸應該怎樣去解釋呢?什麼叫做中庸之道呢?上麵已經說過《中庸》所以名為中庸,便是專為發揮體用的道理的。中是誠之道,庸是誠之之道。中就性說,庸就教說;中就中說,庸就和說。《中庸》說:

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這句話《論語》上也有提到,便是“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所謂“中庸之為德”便是“中”的德,與“庸”的德,“中”的德是自誠而明的德;“庸”的德是自明而誠的德。“中”的德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的德,“庸”的德是“擇善而固執”的德。質言之,“中”的德是能保持“未發之中”,“庸”的德是能保持“中節之和”。“中”的德是天成的,是出於生知安行的,“庸”的德是人為的,是由於困學勉強而行的。嚴格說來,“庸”的德雖不如“中”的德,卻比“中”的德更可貴重,因為加了一番人的努力。所以《中庸》說:

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

這是一番督勵人的努力的話,因為看重人事甚於看重自然,乃是儒家的根本立場。《中庸》所以尊重“庸德”“庸言”,便是這番意思。所以提出“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更是著重“庸”德的一種最露骨的議論。我在下麵還要講到“《中庸》的修養法”,都是關於“庸”德方麵的。孔子讚美中庸,也隻是讚美“庸”德。孔子說:

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子路》)

狂者便太過了,狷者便不及了,太過不及,都是發而不中節,所以孔子不與。“中行”即發而中節,無太過不及,與“中道”同意。孟子說:

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盡心下》)

“中行”和“中道”同意,都重在發而中節,這便是中庸的根本義。我們若不從“庸”德去看中庸,若不從發而中節去看中庸,便會走到程朱一流的見解上去。《中庸》上所記關於中庸的文句,都應該從發而中節方麵去解釋。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什麼是“時中”,有人解作孟子所稱“孔子聖之時者也”,有人解作“執中為近之”,又有人從“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去解釋,其實在我看來,都不中肯綮。我以為所謂“時中”,所謂“無忌憚”,都是就中節不中節說,都是就“已發之和”方麵說,並不是就“未發之中”方麵說,質言之,都是著重在“庸”的德。戴東原頗能看到這點,他解釋這段話,說道:

庸即篇內“庸德之行,庸言之謹”,由之務協於中,故曰中庸。而,猶乃也。君子何以中庸,乃隨時審處其中;小人何以反中庸,乃肆焉以行。

東原用“由之務協於中”解“庸”字,這比程、朱強遠了。所謂“務協於中”,不就是“已發之和”麼?東原知道從“庸”字解中庸,是他的炯識,可是他不能徹底認識“庸”字在中庸上的地位。東原從“隨時審處其中”解“時中”,從“肆焉以行”解“無忌憚”,我認為大體不錯。不過君子何以能“隨時審處其中”?小人何以“肆焉以行”?他就不能說明了。這是由於他僅知道從“庸”看中庸,而不知道從“和”看中庸。不知“和”比“庸”更來得鞭辟近裏。君子何以中庸,由於發而中節,發而中節,是謂“時中”;小人何以反中庸,由於發而不中節,發而不中節,便不免當怒而喜,當哀而樂,結果就“無忌憚”了。《中庸》裏麵還有關於知識與中庸幾段的記載: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獲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我們知道中庸之道,即是體用之道,即是中和之道,這關係到宇宙和人生的全體,非智慧超絕的人,便不容易把握住其中的關係。所以上麵幾段記載,都講到智慧的問題。舜何以稱為“大知”,因為他能深明體用的關係。我們現在無論曆史上有沒有舜這個人,姑且照原來的文句加以解釋。舜以好問察言的資質,當然容易透徹執兩用中之理。什麼叫做執兩用中?兩,便是體與用;用中,便是把握體用的關係。關於知識和中庸的關係,《論語》也有同樣的記載。孔子說:

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孔子自己說沒有知識,實際上是故作此語,以激勵那些以知識自炫的。因為富有知識的人,才會了解體用的關係。所謂“叩兩端而竭焉”,和執兩用中的道理並沒有兩樣。“叩兩端而竭”,即是說明體用,把握體用的關係。那些以知識自炫的,自以為知道體用的關係,實際上是“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又以為深明體用的關係,不必“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但實際上是“驅而納諸罟獲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可見以知識自炫的,未必真有知識。所以孔子有“空空如也”之言。這隻有顏回才能體會這層道理。顏回是“聞一知十”的。顏回的知識過人,所以能守,所以拳拳弗失。以上都是論知識與中庸的關係。富有知識的人能夠把握中庸的道理,已如上述;但能夠把握中庸的道理的人,他的知識也就益發完備,所以能“知天”“知人”,甚至於“可以前知”。二者是互為影響的。

關於《中庸》的基礎理論,略如以上的說明,現在講《中庸》的修養法。

三、《中庸》的修養法

《中庸》認人的本性是“誠”,萬物的本性亦是“誠”,所謂“誠者天之道”,人可但依其本性行之,實無修養或教育之必要。然所以需要修養,也有一番道理。人的本性雖是“誠”,但人有三階級。《中庸》說:

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從這段話裏麵,可知道人類顯明地分成三階級,從“知”的方麵看:第一級是“生而知之”,第二級是學而知之,第三級是因而知之。從“行”的方麵看:第一級是安而行之,第二級是利而行之,第三級是勉強而行之。《中庸》以為在這三階級的人類中,各人表現各人的“誠”,結果都能達到成功的地步。在生知安行的人,本用不著怎樣去修養,而所謂修養,主要的是學知利行,或困知勉強而行的人。不過生知安行的人,也另外有種修養法。因此,《中庸》的修養法,分作二部分:即自誠明的功夫和自明誠的功夫。我們且先把《中庸》最重要的一段話寫在下麵,然後加以解釋。《中庸》說: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

這段話裏麵就告訴了我們兩種修養法:一種是自誠明的修養法,一種是自明誠的修養法。前者關於天事,故為“天之道”;後者關於人事,故為“人之道”。什麼是自誠明的修養法?這是就生知安行的人立言的。這種人雖然天事已足,但也須輔以人事。天事已足的人,他的性情,他的識見,乃至他的胸懷,都要比平常人高一等,所以應該尊重固有的德性,就固有的德性求其擴充,期達於廣大高明之域。這是一種“溫故”的功夫,即是一種“敦厚”的修養法,所以貴“慎獨”。關於“慎獨”的話,《中庸》裏麵發揮得很多,譬如說: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詩雲:“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誌。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

詩雲:“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

關於“慎獨”一點,儒家是特別注重的。孟子認“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為三樂之一,都是著重“慎獨”的思想的。在生知安行的人,天事已足,隻需把固有的天事保持得好好的,所以最重要的是“慎獨”,是“不愧於天”。什麼是自明誠的修養法?這是就學知利行或困知勉強而行的人立言的。這種人天事既不甚足,不得不專恃人事。所以應該注重問學的功夫,應該使知識造到極精微的地步。我上麵已經說過中庸的主旨在發而中節,在著重“庸”的德,即是專為學知利行或困知勉強而行的人說法的。所以又應該實踐中庸之道。知識和中庸有不可離的關係,這在上麵也說過。既富有知識便能把握中庸的道理,所以這種人要問學與中庸並進。就知識說,務在“知新”;就中庸說,務在“崇禮”。不過最重要的關鍵,還在“道問學”。因為這樣,所以《中庸》對問學的方法,闡述至為詳明。《中庸》說: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這段話是做學問最吃緊的方法,在儒家的著作裏麵,是頗值得貴重的文句,可以說是做學問的五個步驟。前四個步驟講知,最後一個步驟講行。

《論語》上隻有“博學於文”的話,至於審問、慎思、明辨這幾點,都很少講論到,不像《中庸》把這種做學問的步驟分得很明白。在修養法裏麵注重在“誠之”,所謂“誠之”,便是“擇善而固執”。何謂“固執”?便是“弗能弗措”。“弗能弗措”是一切治學處事、立身行己的總法門。所以《中庸》說:

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弗能弗措”,也就是“人一己百,人十己千”,這便是致“明”之道,也便是致“強”之道。《中庸》上講“明”是講得很多的,也講得很切實的,上麵已有說到。但是《中庸》也注重解釋致“強”之道。《中庸》說: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