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儒家的思想,在第二講中已講過,不過關於儒家的哲學,很少談及。在第二講所講的,隻是儒家的倫理學,並不是儒家的哲學。《論語》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在《論語》裏麵,談性與天道,確實是很少的。還有關於生死的問題,鬼神的問題,《論語》上也很少提起。季路問事鬼神,孔子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問死,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可見關於生死鬼神,孔子都不願發表什麼議論。但是所謂性與天道的問題,生死鬼神的問題,都是哲學上的中心問題。如果把這些問題拋開,豈不是儒家本身根本沒有所謂哲學麼?作為維護封建統治最有力的儒家思想,如果沒有哲學做它的基礎,沒有係統的世界觀做它後麵的台柱,那麼,儒家思想的支配力,一定不容易維持很長久的壽命。於是《中庸》一書,在這時成為最需要的產物。《中庸》便是供給這種哲學的基礎的,《中庸》便是建立這種係統的世界觀的。所以《中庸》所著重的問題,是性與天道,而於鬼神的問題,也有談及。
因此,關於《中庸》這部書,頗引起許多議論。有的說是道家的作品,因為裏麵所講的體與用的關係,和道家的思想有許多相通的地方。道家想散播思想種子到儒家裏麵去,所以有《中庸》之作。又有的說是儒家的作品,認裏麵的思想雖有許多是取自道家,而其根本立場卻仍是儒家。又有的說是孟子一派的儒者所作,因為裏麵講性命誠明,都像是根據孟子的學說而發揮的。我以為這幾說中,以第二、第三兩說為近是。不過講到這裏,就要討論到《中庸》的出生問題。我現在先作這樣一個假定,然後說明這假定的根據。便是《中庸》一書,我認為是秦、漢統一後的產物。秦、漢統一以後,儒、道兩家的思想,爭取思想界的支配權。道家思想內容充實,但不為統治階級所歡迎;儒家思想內容平泛,但統治階級爭相利用。就這兩種情形說,儒家之取得最後勝利,乃是意計中事。道家思想是在戰國之末才發展的,在第四講中已有談及。到了秦、漢統一之後,以其方興之勢,與儒家周旋,固未為不可,無如儒家有統治階級做護符,當然不能不讓儒家操最後的左券。因此《中庸》之作,可以成為有意義且有權威的作品。《中庸》裏麵講體用關係頗精,不能說沒有道家的影響;而其講性命誠明諸點,也確實是從孟子學說中推衍而來的。所以我說上麵的第二、第三兩說,較近事實。至於《中庸》所以為秦、漢統一以後的書,更有一點為一般人所引證,便是書中有“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的文句。這在秦、漢統一以前是不能有這種現象的。
講到這裏,就要討論到《中庸》和《孟子》先後的問題。一般人認《中庸》在《孟子》之先,因為肯定《中庸》為子思所作,已早成為思想界的定論,當然認《中庸》是在《孟子》之前了。可是自從崔東壁一聲喝破以後,這兩書的前後就發生問題了。關於這點,另開一段說明。
一、《中庸》和《孟子》二書的關係
崔東壁在《洙泗考信錄》上說:
世傳《戴記·中庸》篇為子思所作。餘按孔子、孟子之言,皆平實切於日用,無高深廣遠之言。《中庸》獨探賾索隱,欲極微妙之致,與孔、孟之言皆不類。其可疑一也。《論語》之文簡而明,《孟子》之文曲而盡。《論語》者,有子、曾子門人所記,正與子思同時,何以《中庸》之文,獨繁而晦。上去《論語》絕遠,下猶不逮《孟子》,其可疑二也。在下位以下十六句,見於《孟子》,其文小異,說者謂子思傳之孟子者。然孔子、子思之名言多矣,孟子何以獨述此語?孟子述孔子之言,皆稱“孔子曰”。又不當掠之為己語也。其可疑三也。由是言之,《中庸》必非子思所作。蓋子思以後,宗子思者之所為書,故托之於子思,或傳之久而誤以為子思也……嗟夫!《中庸》之文,采之《孟子》,《家語》之文,采之《中庸》。少究心於文議,顯然而易見也。
崔東壁從兩書內容及文體與乎孟子平昔所稱述之處,證明《中庸》在《孟子》後,並堅決地斷定“《中庸》之文,采之《孟子》”,不可謂非有斷有識。他並在《孟子事實錄》裏麵敘述《孟子·居下章》為《中庸》的張本,說道:
《孟子》此章,原言誠能動人,故由獲上、信友、悅親遞進而歸本於誠身,然後以至誠未有不動總結之,又以不誠之動反結之,首尾呼應,章法甚明。《中庸》采此章文,但欲歸本於誠身,以開下文不思不勉、擇善固執之意。意不在於動人,故刪其後兩句,然則是《中庸》襲《孟子》,非《孟子》襲《中庸》,明矣。
東壁認《孟子》重“誠能動人”,《中庸》“但欲歸本於誠身”,“意不在於動人”,可謂獨具識解。自東壁以後,《中庸》與《孟子》之傳統的看法,漸漸成為問題;到現在,固群認《中庸》之後於《孟子》了。不過關於《中庸》與《孟子》的關係,都未能說得明白。東壁也隻能看到《孟子》重動人,《中庸》不重動人,但何以《孟子》能動人,《中庸》不重動人,就未能說明了。關於這點,我以為應先審明《孟子》和《中庸》兩書的根本不同之點。《孟子》和《中庸》同為儒家重要文獻,可是《孟子》著重在倫理學,《中庸》便著重在形上學。前者以倫理觀、人生觀為主題,後者以世界觀、宇宙觀為主題。《孟子》書中雖然也有不少的形上學的思想,可是比之《中庸》,便相差遠了。《孟子》書中常常提到誠身明善的道理,譬如說:“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又如說:“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又如說:“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關於反己誠身的議論,在《孟子》書中隨處皆是。所以孟子在《居下章》下了這麼一個結論:
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
孟子注重反己誠身,以為至誠可以動人,不誠便不能動人,單就個人的修養方麵說話,可以知道完全是倫理學的觀點。他認“人之道”為“思誠”,“思誠”即由於個人心誌上的努力。如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又如說:“苟誌於仁矣,無惡也。”“欲仁”“誌於仁”和“思誠”是一樣的態度,都是著重在“心之所之”。孟子是唯心論的大師,而對於心誌上的努力,比別人提倡得起勁,所以特別著重“思誠”。還有一點,也是孟子著重“思誠”的意思,便是“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孟子的“思誠”和孔子的“欲仁”“誌於仁”,都可當作唯心論的倫理學者的動機說看,若《中庸》的態度便不同了。《中庸》是想在“誠”字上麵,建立一種誠的宇宙觀,它把宇宙的本質看作“誠”,因此,由這宇宙本質的發展,便看作“誠之”。一個是體,一個是用。體不離用,用不離體。體能生用,即用顯體,因此說: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誠之”固為人之道,但不限於人類,不過在人類當更努力盡“誠之”之道而已。“誠”與“物”是息息相關的。“誠”是“本體”,“物”是“現象”。本體發為現象,現象必依本體。所以說:
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
“誠之為貴”,這個“誠之”和《孟子》的“思誠”不同。“誠之”關係到“物之終始”。包括人與物而言。所以《中庸》繼續地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這完全是一種形上學的態度。若《孟子》的“思誠”,著重在心誌上的努力,著重在動人不動人,專言人與人的關係,便完全是一種倫理學的態度了。《中庸》拿住《孟子》的“誠”,盡力發揮形上學的意義,以建立一種係統的世界觀,由以上的說明,便不難了然。
《中庸》一書,著重在宇宙與人生的關係的說明。開首一段,便提出全書的綱領,都是關係到宇宙與人的。其後用誠明說明性教之不同,更申明“至誠盡性”“至誠如神”“至誠無息”之旨,對於宇宙與人生的關係,層層緊逼,而皆以“誠”之一字做中心,足見這書為一種有組織有主張的著作。《中庸》認“誠”充滿在天地間,卻全靠人生去表現出來,表現得最圓滿的,就要和“誠”合而為一了,這是一種最高的境界。所以說:“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如果“誠之”的功夫做得十分充實,那就可以聯宇宙與人生而為一,更分不出哪個是宇宙,哪個是人生了。到了那種境地,就可以與天地並立而為三了。這便是《中庸》所謂“與天地參”。“與天地參”的思想,不是很顯明的一種形上學的思想麼?像這種形上學的思想,在《孟子》裏麵是很少的。《孟子》是以談性最著名的。《孟子》談性,隻談“人之性”,既不是“犬之性”,也不是“牛之性”。若《中庸》談性,則並犬馬牛羊,人類物類而一切賅括之,所以曰:“天命之謂性。”我們拿《中庸》和《孟子》相比較,處處可以見到《中庸》在《孟子》之後,而是以形上學的建立為其主題的。
二、《中庸》的基礎理論
《中庸》的基礎理論,我們可以分作兩項說明:第一,論誠,即是論道;第二,論中與和。但第一與第二卻是一貫的。先說明第一項。
《中庸》開宗明義第一章說: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這是全書的主旨。把體用的道理、天人的思想,都包括淨盡。什麼叫“天命”?我以為“天命”即自然所命,與《老子》中“莫之命而常自然”的意思相仿佛。所謂“天命之謂性”,即無異於說出於自然所命即謂之性。性和教是不同的:教是人力加於自然的,性是自然施於人身的。要說明性和教的不同,必須考察下麵的話: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
“誠”是“誠”,“明”是“誠之”。“誠”是“天之道”,“明”是“人之道”。“自誠明”即是由天而人,由自然而施及於人事,故謂之“性”,亦即所謂“天命之謂性”。“自明誠”,乃由人而天,由人力加於自然,故謂之“教”,亦即所謂“修道之謂教”。以上是說明“性”和“教”的兩方麵。至講到“道”,“道”是介乎二者之間的。屬於“性”的方麵的,為“天之道”;屬於“教”的方麵的,為“人之道”。“道”有軌道、法則、過程的意思。天有天的法則,人有人的法則,宇宙有宇宙的法則,人生有人生的法則。法則是隨自然界而建立的,“道”是因“誠”而建立的。沒有自然界也就沒有法則,沒有“誠”也就沒有“道”。所以說“率性之謂道”。這又與《老子》中“道法自然”的思想相仿佛。“誠”與“道”實際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有“誠”便有“道”。不過“誠”為“天之道”,“誠之”為“人之道”而已。《老子》把“自然”看作本體,把“道”看作法則;《中庸》便把“誠”看作本體,把“道”看作法則。一個拿“自然”做中心,一個拿“誠”做中心,這是兩家的分界線。“誠”與“道”雖是二而一的,卻又是一而二的。“誠”是自己具有“誠”的本質的,不假借於他物,而為一切物的基體。“道”是自己具有一種法則的,無論物的大小長短,都有各種大小長短的法則。所以《中庸》說:
誠者自誠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
不過“誠”與“道”畢竟是二而一的。“誠”無論其“成己”“成物”,總是一種“合內外之道”。我們將“誠”與“道”的關係及“誠”與“誠之”的關係,列為一表說明,則如次式:
誠——自誠明——性——天之道
誠之——自明誠——教——人之道
《中庸》所謂“誠者自誠,而道自道”,已顯明地告訴我們“誠”與“道”是有密切聯係的,我們由上表的說明,更可以了然於“誠”與“道”之是二而實一。既已把“誠”與“道”,和“誠”與“誠之”的關係說明了,現在可以提出兩個要點來說。
(一)至誠
《中庸》一書,是拿住“誠”做中心觀念的。它認為人的本性是“誠”,萬物的本性亦是“誠”,推而至於宇宙全體,亦無往而非“誠”。所謂“至誠”,乃盡力表現所本有的“誠”,如果盡力表現所本有的“誠”,便沒有不能推動其他事物之理。所以孟子說:“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表現所本有的“誠”,是謂“盡性”。因為這是“自誠明”的道理。孟子說:“堯、舜性之也。湯、武反之也。”堯、舜性之,即是盡性;湯、武反之,即是反身而誠。前者是表現所本有的“誠”,後者是用了一番工夫才達到“誠”。表現自己所本有的“誠”,也能表現其他事物所本有的“誠”,因為“誠”是一體的。所以能盡己之性,亦能盡人之性,亦能盡物之性。《中庸》說: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孟子所謂“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單就“動人”說,若《中庸》則推擴到物,推擴到宇宙全體。所以認表現一己所本有的“誠”,結果可以“讚天地之化育”而“與天地參”。以上是說明至誠盡性的道理。
其次說明至誠如神。《中庸》說: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這雖是一派迷信的議論,卻也有它一番道理。《中庸》以為“誠”是充滿在宇宙之間的,隻看個人對於“誠”的表現如何,就可以決定個人的休咎。國家是由個人相集而成的,因此也可以決定國家的休咎。於是《中庸》提出一個“前知”。就上麵的話看來,“前知”分作兩類:一、關於國家,二、關於個人。但這兩類的“前知”,《孟子》書裏都有提到。關於國家方麵的,如雲: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公孫醜下》)
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盡心下》)
孟子相信運會之說,以為“名世者”之出,可以“前知”,雖不像《中庸》說得那樣逼真,然而也是說明“前知”是可能的。還有關於個人方麵的,如雲:
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離婁上》)
孟子以為在個人身上的,也可以“前知”,就是從個人身上的眸子去觀察。這便是《中庸》所謂“動乎四體”。《中庸》根據《孟子》的“前知”之說,說明國家和個人兩方麵都可以“前知”,而一歸本於“至誠之道”。不過《中庸》又增加些古代陰陽家的思想,而有“見乎蓍龜”之說,也許是《中庸》撰成時陰陽家思想正盛行的緣故。以上是說明“至誠如神”的道理。
其次說明至誠無息。《中庸》說: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
這是《中庸》的宇宙觀的暴露,即是說明宇宙之所由發生。《中庸》以為表現“誠”的功夫要做得不間斷,不間斷就可以長久地做下去,能夠長久地做下去,就可以在事物上得到征驗。既在事物上得到征驗,就可垂之於無窮。凡可以垂之於無窮的,就沒有不彌漫到上下四方的。於是有悠久、博厚、高明之說。博厚載物,是指地而言;高明覆物,是指天而言;悠久成物,是就永遠發展而言。所以《中庸》說:“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當表現“誠”的功夫的時候,隻一味盡力表現,但是結果可以在事物上得到征驗,可以垂之於無窮,是謂“不見而章”。又當表現的時候,是由於吾心之靜,但結果可以引起萬物的變化,是謂“不動而變”。又當表現“誠”的時候,並不必有所作為,但結果卻是無不為,是謂“無為而成”。這都是說明至誠之道,發於隱微,而其所成就卻是不可限量的。所以《中庸》繼續地說: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係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詩》雲:“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
至誠之道,可以一言盡,便是“為物不貳”。“不貳”即是純一不雜,因此,朱晦庵解作“所以誠”。“為物不貳”,正是“生物不測”的原因。譬如昭昭的天,可以係星辰日月,可以覆萬物;一撮土的地,可以載華嶽,振河海;一卷石的山,可以生草木,居禽獸,興寶藏;一勺之水,可以生黿鼉蛟龍魚鱉,又可以殖貨財。這都是說明至誠所招致的結果。所以至誠是“無息”的。“無息”和“不息”略有分別。“不息”是說明不間斷,“無息”是綿延進展,無有已時。二者雖然義有相關,可是這一段話,注重在“無息”。天之所以為天,就在“無息”,所謂“天行健”。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也是說明“無息”的意思。因此,《中庸》引《詩經》“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作證。但我們要知道:“不已”隻是由於“不貳”,即是由於“純”,所以又說:“純亦不已。”以上是說明“至誠無息”。
上麵所說的三點是分別說明,道理卻是一貫的。能夠透徹了以上的三點,便發為事功,施諸化育,無往而不可。所以《中庸》對至誠作這樣的結論: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
“夫焉有所倚”,是說無所倚著於外物,就是說隻有表現一已的“誠”,便可達到上述的目的。
(二)致曲
《中庸》一麵用全力說明至誠之道,一麵又說明致曲之道,其處心積慮,可謂無微不至。《中庸》說:
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致曲”謂由表現一端的“誠”,以達到“誠”的全體。“致”有“推廣”“擴充”之意,“曲”有“一端”“一偏”之意,“致曲”謂由一端擴充到全體,由一偏推廣到一般。孟子認惻隱之心為仁之端,羞惡之心為義之端,辭讓之心為禮之端,是非之心為智之端。如果這四端能擴而充之,便足以保四海。這是孟子所認定的四端。若在《中庸》,則以為隻須把一端擴充,便可以推廣到全體。因為這一端也是全體的“誠”的一部分,所謂“曲能有誠”,這一端的“誠”雖是全體的“誠”的一部分,卻是這一部分也含有全體的“誠”的本質,所以也能達到“至誠”的境界,也能造到“化”的功用。但由一端的“誠”達到“能化”,須經過怎樣的路徑呢?《中庸》以為“誠”是有諸中必形諸外的,所以“誠則形”。既已發而為形,也就可以見到形後麵的性。孟子說:“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踐形”即是踐性,因為性著於形。所以《中庸》說:“形則著。”既已性著於形,則由形的顯著即有一種教誨人的力量。孟子說:“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不屑之教誨”,即是示以不屑教誨的“形”,與以不屑教誨的顏色。明是修道,示道可由教而入,所以說“自明誠謂之教”。這段話是說由形的顯著可以有“明示人”“昭示人”的效能。所謂“著則明”,既已明示於人,便容易使人發生感動;既已發生感動,便容易由感動而起變異;既已起了變異,便可使之同化。這是說明由一端的“誠”而到“化”的過程。如果已經到了“化”的境地,便由一端的“誠”達到全體的“誠”了。可見“致曲”亦能達到全體的“誠”。其實“致曲”的功夫,雖不比至誠之道高明,卻是比至誠之道重要,因為在一般的人,隻能望其“致曲”。如果人人能表現一端的“誠”,則充滿宇宙之內,便無往而非“誠”了。孟子說:“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這不是很顯明地說明“致曲”的重要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