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講道家的哲學。中國的哲學隻有道家的體係最完備。它的認識論,它的宇宙觀乃至它的人生觀,都是從一個體係演繹出來的。我們研究道家哲學有一個困難,不易對付,便是《老子》這部書,究竟是什麼時候產生的。如果產生在儒家的《論語》以前,或產生在儒家的《論語》以後,或產生在戰國之初,或產生在戰國之末,無論在哪一時代,都於道家思想的說明,有極大的關係。這樣看來,關於《老子》產生年代的說明,倒是一個先決問題。這一點說明了,就不難找到它的思想發展的體係了。這一點說明了,才好說明道家思想的社會背景。
一、《老子》的產生年代及其思想的來源
《老子》這部書究竟是何人作的?他出生於什麼年代?他的思想的來源是怎樣?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司馬遷作《老莊申韓列傳》認《老子》為老子所作,旋即自己提出兩個疑問。他說:“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雲。”是又疑《老子》為老萊子所作。他又說:“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穆公……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是又疑《老子》為太史儋所作。我們看他那篇《列傳》,分明拿不定《老子》究竟是何人所作,因而有那些迷離惝怳之辭。一般人談到《老子》的,大半根據司馬遷這篇列傳,現在司馬遷自己尚不免惝怳其辭,於是問題就加多了。推測《老子》的作者和成書的年代,便有種種的不同了。大約計之,有八種:
第一,確定《老子》為老聃所作。這是一種最普遍的看法,不過解釋有不同。
第二,斷定《老子》為太史儋所作。這是因為:一、司馬遷所撰列傳中提過“儋即老子”的話;二、聃、儋音同字通;三、聃為周柱下史,儋亦周之史官;四、從太史儋推算世係,不至大相刺謬。
第三,斷定《老子》為李耳所作。這是將老聃和李耳看作兩人;前者為傳說中的人物,後者為曆史上的人物。其所以混作一人,認為是司馬遷的錯誤。
第四,推定《老子》為老萊子所作。這是因為司馬遷自身已疑老子即老萊子。
第五,推定《老子》為老彭所作。這是因為孔子曾說過“竊比於我老彭”的話,在可信的《論語》中,除老彭外,再也不容易找到一位先輩,可以和老子的姓氏相適合的。況且《老子》書中,常稱引古語,如“古之善為道者”,“古之善為士者”,正是“信而好古”。難道不是老彭的思想麼?
第六,推定《老子》為戰國初年的作品。這是因為書中提到“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的話,又提到“兩者各得其所欲”的話,以為是戰國初年的口氣。
第七,推定《老子》為戰國末年的作品。這是因為書中的思想係統、文字語氣以及其他種種關係,非到戰國末年便不容易出現。
第八,推定《老子》是從春秋時代到戰國時代約有三百多年的學說的集成品,並非出於一人手筆。這是因為在《老子》書中,有楊朱的貴生,宋鈃的非鬥,老聃的柔弱,關尹的清虛,慎到、莊周的棄知去己,戰國末年的重農愚民的思想以及兒良的兵家言。
我覺得上麵幾種見解中,在七、八兩種是可注意的。關於作者的推定,各持一說,這是很難得有定論的。至於《老子》產生的年代,我以為由思想體係發展的路徑去推定,也是一種正當的方法。如《孟子》後於《論語》,裏麵有許多思想要點可以知道是由《論語》發展到《孟子》。又如《中庸》後於《孟子》,裏麵有許多思想要點可以知道是由《孟子》發展到《中庸》。這樣看來,《老子》一書是在《莊子》之前,或在《莊子》之後,也是決定《老子》產生年代的分界線。因為中國的哲學,體係最完備而含義最精的無過於這兩部書。這兩部書的先後,如果任意位置,那就道家思想的體係,根本無法弄明白。這兩部書的先後位置決定了,那就《老子》產生年代也可以決定十之八九了。我是主張《老子》產生在《莊子》之後的。我想從思想體係決定它們的先後,其理由在第二段以後詳說。
在上麵所述第八種見解中,以為《老子》一書是各種思想的集成品,這話頗有見地。我們知道,凡是富有高深哲理的書,幾乎都是各種思想的集成品。例如柏拉圖的《理想國》,不是赫拉克利特、巴門尼德、普羅泰戈拉和蘇格拉底四家思想的集成品麼?康德的《三大批判》,不是柏拉圖、亞裏士多德、洛克、休謨、萊布尼茨、沃爾夫乃至盧梭、福祿特爾各家思想的集成品麼?黑格爾的《大論理學》,不是赫拉克利特、芝諾、柏拉圖、亞裏士多德乃至康德、費希特諸人思想的集成品麼?現在講到《老子》,我們知道《老子》一書,是有它的最完備的宇宙觀的,當然也不能說不是各家思想的集成品。《呂氏春秋·不二篇》說:“老聃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後。”這些思想,無論反麵正麵,在《老子》書中都包含著,又安知不是這些思想的集成品?不過《老子》思想的主源,在我看來,還是儒家,更其是儒家的《論語》。其理由也在第二段以後說明。我們對思想的檢討,注重在思想體係,不能用東鱗西爪的方法,說某點出自東家,某點又出自西家。所謂集大成乃是集體係的大成,不是胡亂雜湊。胡亂雜湊,決不能成功一個整然的體係,更不能成功一種最完備的宇宙觀。
二、道家的自然主義
現在先說明《老子》思想的主源。《論語》中記孔子的話。說道: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這幾句話,我認為是《老子》一書的主腦。《老子》的根本思想,是“無為而無不為”。所謂“天何言哉”不是“無為”的思想麼?在“天何言哉”的條件之下,卻能“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不是“無為而無不為”麼?《老子》言天,純主自然,所謂“天地不仁”,便是說天無意誌,天不作威福,這不是“天何言哉”的注釋麼?《孟子》紹述孔子的思想,也有“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的話,都有“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不過孔、孟僅啟示一個輪廓,《老子》書中便用全力發揮這個意思。原來,孔子的思想有許多地方是讚美自然的。有一次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孔子叫他們各述自己的誌願,而曾皙一人所述與其餘三人完全不同。曾皙說道: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
孔子聽了這段話,歎了一聲長氣,特別地讚美曾皙。這是對自然主義的讚美。又有一次,孔子發出一種“無為”的主張,說道:
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麵而已矣。(《論語·衛靈公》)
這也是對自然主義的讚美。《老子》這部書正是發揮“無為而治”的思想的。所謂“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所謂“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都是一貫的理論。《論語》上所說的都不過是個引線,而《老子》一書,便用全力說明,都可以見到《老子》之導源於《論語》。還有,《老子》中頗富於辯證法的思想。它認道是變動的,發展的。這層意思,《論語》中也有明白的表示。有一次,孔子在一條小河上,看到那滾滾不絕的河水,便發歎道: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
“逝者”便是流轉變動的現象,“不舍晝夜”,乃是永遠的流轉變動。這兩句話,竟成了一部道家哲學。《老子》是把道當作一種過程,引申到軌道、法則的意思。它這樣說: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所謂“大曰逝”,是說宇宙之流轉變動,不是“逝者如斯夫”的意思麼?又所謂“逝曰遠”,是說宇宙永遠流轉變動,不是“不舍晝夜”的意思麼?《老子》講道,體係嚴密,不像《論語》僅僅提出一個引線而已。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曾有過這樣的話:
人不能兩次立足於同一河流之中,因為水是流轉變動的。
他這句簡單的話,後來竟給予黑格爾一個絕大的暗示,成就他的辯證法。我們知道思想體係的發展總是由簡而繁,由淺而深的。《論語》之影響《老子》,和赫拉克利特之影響黑格爾正相類。所以我說《論語》是《老子》思想的主源。
以上說明了兩點,一是自然主義,一是辯證法。這兩點我認為是道家哲學的神髓。但這兩點都在《論語》上提示過的。不過《論語》僅僅給予一個提示,而發揚光大的,乃是道家哲學。現在將道家的自然主義,作一係統的講述。
我認為道家的自然主義的思想,是由楊子而莊子,由莊子而《老子》,一步一步地發展出來的。“道家”這個名稱,雖是起於秦以後,可是在秦以前走向自然主義的道路的,隻有這三家為最顯著。現在我們先說楊子的思想。
楊朱在周、秦與儒墨相頡頏。孟子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可見楊朱在當時的思想界是很有威權的。不過關於楊朱的思想很不容易考見,因為他沒有著述遺留下來。我們現在隻能從周、秦舊著中所記載他的言行斷片,推測他的思想。孟子說:“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孟子》書中兩次提了“為我”,究竟“為我”應作如何的解釋,這是一個很不容易輕下判斷的問題。《呂氏春秋》有“陽生貴己”之語,或者“為我”即是“貴己”之意,然而這種判斷,仍然是不確定的。《淮南子·氾論訓》有雲:“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所謂“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這就比“為我”“貴己”的意思確定多了。“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這和儒家尚仁義的思想,墨家尚同的思想,確實有很大的區別。因為這是從個人主義出發的。“為我”“貴己”所表現個人主義的色彩,是十分濃厚的。這種學說在動亂的社會中容易受人歡迎,宜乎在當時能吸引許多的信奉者。“全性保真”,同時又為自然主義的主眼。因為道家一派的自然主義,就在“全性保真”。“全性保真”,在《莊子》書中有一度的發揮,在《老子》書中,更作一種係統的說明。而且都是從“不以物累形”去貫徹“全性保真”的主旨的,足見楊朱在道家不愧為一個開創的人。
崔述在《洙泗考信錄》卷一裏麵說道:
《道德五千言》者,不知何人所作,要必楊朱之徒之所偽托,猶之乎言兵者之以《陰符》托之黃帝,《六韜》托之太公也……是以孟子但距楊、墨,不距黃、老,為黃、老之說者非黃、老,皆楊朱也,猶之乎不辟神農而辟許行也。如使其說果出老聃,老聃在楊、墨前,孟子何以反無一言辟之而獨歸罪於楊朱乎?秦、漢以降,其說益盛。人但知為黃、老而不複知其出於楊氏,遂有以楊、墨為已衰者,亦有尊黃、老之說而仍辟楊、墨者,楊子雲雲: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蓋皆不知世所傳為黃、老之言者即“為我”之說也。自是儒者遂舍楊朱而以老聃為異端之魁。嗚呼,冤矣。
崔述認《老子》一書都是根據楊朱的思想,不可謂非大膽的主張,但對“《道德五千言》為楊朱之徒所偽托”,不曾有所說明,所以尚不能引起社會上多大的注意。《老子》一書,是楊朱思想的放大,我以為這是沒有問題的,不過《老子》是一部有思想體係的書,它的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乃是它的骨幹,這就不得不溯源於《論語》了。可是由楊子到《老子》,當中有一個橋梁,這便是《莊子》。因為不經過《莊子》,則《老子》便不會達到體係完整,內容充實的地步。就認識論的內容說,《莊子》比《老子》充實,若就宇宙觀的整個體係說,《老子》便比《莊子》強遠了。《老子》是集《論語》、楊子為我說和《莊子》之大成的,所以它論述的對象特別地大。現在論述道家的宇宙觀,就先從莊子說起。
《莊子·天下》篇雖非莊子所自作,卻是一篇絕妙的批評的文字,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們從這篇文章裏麵,看如何地批評莊子: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從這段話裏麵,我們可以想見莊子是一個“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的人,可以知道莊子是抱有“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的思想。這正是一種“不以物累形”的精神。莊子的學說,我們現在隻有從《莊子》內篇裏麵去找,因為外篇和雜篇,多半是靠不住的。而內篇裏麵也有許多靠不住的材料。因為後段和前段不是重複,便是後段裏麵有許多不相幹或不重要的話。即如《齊物論》篇的後段,就有後人加入的痕跡。因此有疑《齊物論》是慎到一班人的作品的。不過我以為《齊物論》的思想,確實是莊子的思想,絕不是慎到的思想。因為“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齊物本旨卻是“外死生,無終始”一類的議論,正是莊子本人的主張。現在要講到道家的宇宙觀,就先將《莊子》論道和《老子》論道的地方作一比較的說明。《莊子·大宗師》說:
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這是莊子對“道”的看法。莊子以為道是無所不在的。《知北遊》篇有這樣一段記載,雖然不一定是莊子的作品,但也許是人家記述莊子的主張。文雲: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
這是說道充滿在動植礦三界,固液氣三態。螻蟻指動物,稊稗指植物,瓦甓指礦物。若屎溺便包括固體液體氣體而言。可見道是無所不在的。因此莊子說:
道行之而成。(《齊物論》)
意思是說“道”周遍在宇宙間,凡流轉變動的都是“道”。我們把上麵所述的幾點總括起來,便是:一、“道”是自本自根,先天地而生的;二、“道”是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的;三、“道”是無所不在的;四、“道”是流轉變動的。這幾層的意思,到了《老子》一部書裏麵,便放大了,便體係化,深刻化了,表現法也不同了。我們從《老子》講“道”的地方可以歸納到下列幾點說明:
(一)無名
《老子》以為“道”就是“無名”,就是“無物”,也就是“無”。物由“名”而起,“有名”就“有物”,“無名”就“無物”。宇宙是由“無物”而到“有物”,由“無名”而到“有名”的。這種思想在《莊子·齊物論》中已啟其端,文曰: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矣,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這段話指示了道家的宇宙觀是由“無物”到“有物”,由“有物”到“有封”,由“有封”到“有是非”。但是“物”由何而起?《莊子》書中已有說明,便是:“物謂之而然。”(《齊物論》)即是說“物”由“稱謂”而起,亦即是說“物”由“名”而起。因此《老子》書中開首便提出兩句極重要的話,便是:“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兩句話便是道家的宇宙觀之鄭重的表白。所謂“無名”,即是“無”,這是《老子》的本體論;所謂“有名”,即是“有”,這是《老子》的宇宙論。本體論是說明實在的本質,宇宙論是說明實在的發展。我們可以看到《老子》的表現法比《莊子》的表現法便不同了。萬物由於“有名”,即是萬物生於“有”;“有名”由於“無名”,即是“有”生於“無”。《老子》有這樣一句講宇宙發生的話便是: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四十章》)
《老子》講“無”的地方很多,究竟“無”字應作怎樣的解釋,我以為絕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深意,不過描寫一種混沌的狀態而已。正如《老子》所說的道,也不過是一種恍恍惚惚的東西,《老子》書中凡描寫本體的都用一些混沌疑似的字眼。如雲: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二十五章》)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二十一章》)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複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忽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十四章》)
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四章》)
像“混成”“恍惚”“或”“似”一類的字眼,都是描寫“道”的,也即是描寫“無”的。都無非描寫未有天地以前一種混沌的狀態。這就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因為是“繩繩不可名”的,所以說是“無名”;因為畢竟“複歸於無物”的,所以說是“無物”。這樣看來,所謂“無名”“無物”乃至“無”與“道”,結果都隻是一件東西,都是就本體立論。不過在《老子》看來,“名”的關係最大。“名”關係到萬物的發生。而“道”的本身是與“無名”相終始的,所以《老子》說:“道常無名,樸。”(《三十二章》)又說:“道隱無名。”(《四十一章》)
莊、老都是把宇宙看作一個混沌的自然界,這自然界是沒有什麼分別的。粉筆是這自然界的東西,茶碗是這自然界的東西,人也是這自然界的東西,都沒有什麼分別。有分別的隻是他們的“名”。所謂姓張的、姓李的,也不過是“名”的分別,大家還不是自然物?人與物的分別,也不過是“名”的分別,大家還不都是自然物?“名”的成立是由於日常生活的實用,“名”是不得已而使用的。否則沒有粉筆、茶碗這些名目,我們要想使用粉筆、茶碗,怎麼會知道呢?說要一件“無名”的東西,人家又怎麼懂得呢?所以“名”是不得已而使用的。“名”就是物與物的區別,“無名”便把一切看成一體,看成整個的自然界。天下萬物皆“有名”,所以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所以說“有名萬物之母”。但天下萬物都屬於自然界,所以說“有生於無”,所以說“無名天地之始”。關於“名”的功用的發揮,是《老子》一書的特色。我以為這一點就從《莊子》“物謂之而然”一語而來(參看第一講最後一段)。
《老子》所謂“道”,又有軌道、過程、法則的意思。整個的自然界就包含著各式各樣的法則。天體運動有天體運動的法則。推而至於動物植物礦物的三界、固體液體氣體的三態,也莫不各有各自的法則。整個的自然界無處不有“道”,即無處不有法則。但法則各各以大於己的法則為法則,而自己也各自有其法則。《老子》說: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
什麼都有法則,人便以地的法則為法則,地又以天的法則為法則,天又以“道”的法則為法則,“道”又以自然的法則為法則。秩序逐漸擴大。整個的自然界即是“無”,即是“無名”的東西,它包括一切法則,即包括“道”。“道”又包括天,各種天體都在軌道中運行。天包括地,地球不過是天體的一部分。地包括人,人類不過是地球上生物的一種。秩序逐漸縮小。所以自然界的東西各各以大於己的法則為法則,而自己也各自有其法則。整個的自然界(無)都有法則(道),所以“道”即是“無”,“無”即是“道”。“道”與“無”雖然是相同的,但其中又有一點不相同。在這裏就可以知道“道”與“無”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