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講墨家哲學。墨家哲學頗不易講明:第一,不易確定它的社會背景;第二,不易把握住它的根本思想;第三,不易斷定它對中國社會所發生的影響之大小;第四,不易斷定它在戰國以後是否消滅。我覺得這些要點,都非講個明白不可。近來研究墨子的頗多,比過去的研究確實進步,不過能把握住墨家的根本精神的還是不多見。所以我們今天作這種講演,也非有一種較大的努力不可。
一、墨家思想的社會背景及“墨”字的含義
墨家惟一領導者的墨子,大約生在孔子後十餘年之間。關於墨子的年代問題,現在無暇講述,這須有專題說明。孔子既生在封建社會外形上日趨動搖之日,到了墨子的時候,封建形態的惡化,便更加強了。墨子想維持封建社會的苦心,並不減於孔子,不過維持的方法卻不同了。在某種意義說,墨子維持封建的熱情,比孔子更有過之,雖然他表麵上處處反對孔子。我們從他的學說和他們的實踐精神,更可以證實這點。
春秋以前封建製度,在被剝削者方麵說,大概可以分作三種,便是農奴、商人及手工業者和自由農民。自鐵器的使用和灌溉的發明,而農業生產量遂日益加多,手工業亦因之而發達。與此相應的,如農業品交換及手工業品交換,亦日漸繁盛起來。商品經濟在這時遂有一種空前的發展。現在講到墨家,我們知道墨家是十足地代表商人和手工業者的思想。墨子在《節用中》上麵說:“凡天下群百工,輪、車、、匏、陶、冶、梓、匠,使各從事其所能。”已足見當時“群百工”的發達了。《墨子》書中充滿著“農夫蚤出暮入,耕稼樹藝,多聚升粟”,“婦人夙興夜寐,紡績織紝,多治麻絲葛緒,細布”,“百工修舟車,為器皿”這麼一類的詞句,足見墨子對於婦人百工的利益是極其關心的。站在商人和手工業者的立場,標榜功利說,開口講利,閉口講用,這是絲毫不足怪異的。我們正不必責他“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那種惟利是視的態度。不過他雖是站在商人和手工業者的地位,而於當時封建社會的維護,卻是有很大的幫助的。
關於墨家,究竟所謂墨是何種意義,如果不先加以考察,則對墨家的社會背景,是不容易說明的。《莊子·天下》篇有雲:
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照這段話看,所謂“墨”,絕不是姓。墨之所以為墨,似乎應有特殊的含義。江瑔作《讀子卮言》,《論墨子非姓墨》,以為古之所謂墨者,“非姓氏之稱,乃道術之稱”。他並說明墨字之義,以為“墨字從黑,為會意兼形聲字,故古人訓墨為黑,又訓為晦。引為之為瘠墨,為繩墨。是則所謂墨者,蓋垢麵囚首,麵目黧黑之義也”。江瑔能見到墨子非姓墨,是他的特見,但由墨字一義之演引以解釋墨家,似失之附會。近人有認墨為黥罪,因疑墨為刑徒,為奴役,遂謂墨家生活為一種勞役的生活,為一種黥墨罪人的生活,這種看法,似乎更失之附會的附會。我以為墨家的墨,即是繩墨的墨。大匠的惟一法寶,即是繩墨。孟子說:“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繩墨是大匠建立規矩的準據。“大匠誨人,必以規矩”,當然繩墨是極其重要的。墨子在當時是一個著名的大匠,他的技術,強過公輸子。我疑心所謂墨,是因為他的繩墨精巧過人,遂有墨者之稱,人遂以墨子呼之。何以知道墨子的技術強過公輸子呢?請看下麵一段最有名的故事:
公輸般為楚造雲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墨子聞之,起於齊;行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至於郢,見公輸般。公輸般曰:“夫子何命焉為?”墨子曰:“北方有侮臣,願借子殺之。”公輸般不悅。墨子曰:“請獻千金。”公輸般曰:“吾義固不殺人。”墨子起,再拜曰:“請說之:吾從北方聞子為梯將以攻宋,宋何罪之有……”公輸般服。墨子曰:“然,胡不已乎?”公輸般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墨子曰:“胡不見我於王?”公輸般曰:“諾。”墨子見王,曰:“聞大王舉兵將攻宋,計必得宋乃攻之乎?亡其不得宋,且不義,猶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且有不義,則曷為攻之?”墨子曰:“甚善,臣以為宋必不可得。”王曰:“公輸般天下之巧工也,已為攻宋之械矣。”墨子曰:“令公輸般設攻,臣請守之。”於是公輸般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般九設攻城之機變,墨子九距之。公輸般之攻械盡,墨子之守圉有餘。公輸般詘,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矣,吾不言。”楚王問其故,墨子曰:“公輸子之意,不過欲殺臣。殺臣,宋莫能守,乃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楚王曰:“善哉!吾請無攻宋矣。”
太史公隻有六個字敘到墨子的操行,便是“善守禦,為節用”。我們從上麵的一段文句,可以知道墨子確實是“善守禦”的。但墨子所以“善守禦”,是由於墨子的技術之精,即由於墨子的繩墨精巧過人。公輸子和墨子比巧,還有一段故事。
公輸子善其巧。以語子墨子曰:“我舟戰以鉤強,不知子之義亦有鉤強乎?”子墨子曰:“我義之鉤強,賢於子舟戰之鉤強。我鉤強:我鉤之以愛,揣之以恭。”……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鵲也,不如匠之為車轄,須臾留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為巧: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魯問》)
公輸子和墨子比巧,這一次又敗於墨子。可證墨子的技術總在公輸子之上。孟子說:“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員。”墨子所以勝過公輸子,固由於繩墨的精巧,所以能成其勝過公輸子的“車轄”。但還有一點,公輸子所不曾留意的,便是:“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墨子所以能成為墨者,這是一個絕大的關鍵。否則公輸子也變成墨者了。這樣看來,公輸子單留意在規矩,墨子卻進一步留意在巧了。孟子說“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墨子除“與人規矩”以外,更進一步“能使人巧”,這便是他成為墨者的根據,也便是他成為“巨子”的根據。(關於這點,隨後說明)我們若不從這點研究墨之所以為墨,徒然掇拾一二字義,作朦朧仿佛的說明,是沒有意思的。
墨家主要的是代表手工業者。墨子以大匠的資格,因其繩墨精巧過人,遂得墨者的稱號,而墨子以“利於人”為號召,遂蔚成墨家的風尚,因而墨者遂成為道術之稱。事跡昭然,無可辯飾;至於瘠墨、奴役均屬後起之義。墨家既是代表手工業者,當然和那些從事農耕畜牧者,無論從氣質上觀察或從風俗習慣上觀察,皆絕不相同。從事農耕畜牧者,他們是利用自然,愛好自然的;若從事手工業者,他們使用他們的奇技淫巧,以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所以墨家特重人為,特重功利,而有“非命”之說。而墨子又以“利於人”相號召,以“義”相號召,於是流風所播,莫不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義,遂積成一種遊俠之風。從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出發,以達到“利”與“義”的鵠的(墨家說:義,利也。因其為利,所以為義),是墨家思想發展的路徑。
墨子既以大匠的資格來談思想,當然三語不離本行,總是注全力發揮繩墨的功用的。本來工程師看世間一切萬事萬物,和一般人的眼光,是絕不相同的。一般人的眼光或習慣,對於一件東西的長廣高,都是隨意估計,若工程師便不然,他馬上便要拿出他的繩墨去精密測量,某處是幾丈幾尺,某處是幾寸幾分,絲毫不容錯過。墨子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他的全般思想,都站在尚同說的觀點上麵,站在齊一主義的立場上麵。尚同和尚異,在哲學史上是兩個主要類型。譬如就希臘哲學史看,愛利亞學派是屬於尚同的一派,赫拉克利特是屬於尚異的一派。從尚同出發,走上封建道德統治,走上有神論,走上形式論理,是極其自然的。墨家的《墨經》,我們可以斷定是墨子的思想,因為《墨經》是完全發揮形式論理一方麵的內容的。還有《墨經》中幾何學、物理學以及其他科學的原理,除掉一個大工程師或一個大科學家之外,都非一個尋常人所能發表出來的。所以決定墨家的“墨”,也是決定墨家全般思想的一個要因。
墨家有巨子製度,關於“巨子”各家有各家的解釋。但我都覺得不甚妥帖。我疑心“巨子”是手工業者中一種最高的權位,須是技藝最高、而又能“自苦為義”的人才有充當的資格。墨子當然是第一任的“巨子”。墨者為一種有組織的團體,我們在上麵所記墨子往見公輸般一段故事中,已可知之,因為墨子弟子三百人在宋城上持守圉之器以待楚寇,顯然是一種有組織的行動。《莊子·天下》篇謂墨者:
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
在這段話裏麵,我們又可以想見巨子製度的嚴格,與夫巨子的權威。不過關於巨子製度,究竟何時發生,如何演變,是無法探求的。《呂氏春秋》有兩段關於巨子的記載,可以知道充當過巨子的幾個人,然其人究俾有何種資格,亦無從得知。《上德》篇說:
墨者巨子孟勝,善荊之陽城君。陽城君令守於國,毀璜以為符。約曰:“符合聽之。”荊王薨,群臣攻吳起,兵於喪所。陽城君與焉,荊罪之;陽城君走,荊收其國。孟勝曰:“受人之國,與之有符;今不見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諫孟勝曰:“死而有益陽城君,死之可矣;無益也,而絕墨者於世,不可。”孟勝曰:“不然,吾於陽城君也,非師則友也,非友則臣也。不死,自今以來,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我將屬巨子於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賢者也,何患墨者之絕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請先死以除路。”還,歿頭前於孟勝。因使二人傳巨子於田襄子。孟勝死,弟子死之者八十三人,已致令於田襄子,欲反死孟勝於荊。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傳巨子於我矣。”不聽,遂反死之,墨者以為不聽巨子。
還有一段記載,乃是另記一人,見諸《去私》篇。
墨者有巨子腹,居秦,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長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誅矣。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腹對曰:“墨者之法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令吏弗誅,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許惠王而遂殺之。
從上麵兩段記載,知道巨子製度很嚴厲,巨子之生殺人,總與義與不義有關係。孟子曰:“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墨家的巨子,和一般的墨者確實有舍生取義的精神。不過從上麵兩段記載裏,並不能確定田襄子和腹的關係,也不知道他們的技藝的造就如何。他們似乎是一個將死,再傳給別個,很像許多手工業者有一種絕技,非到臨死時,不肯傳給他的弟子似的。墨子雖然繩墨過人,技藝過人,確是因為他特別看重“義”,也許傳到後代,隻有守義一點遺傳下來,其餘的就忽略過去了。不過這些話,都是出於揣測,因為沒有材料可考,這是很難決定的一個問題。
由上麵的說明,我們可以知道墨之所以為墨了。更可以知道墨家所代表的思想,是商人手工業者的思想了。封建社會下商人和手工業者的思想並不害於封建社會的維護。尤其是墨子,他是主張“上同而不下比”的,他是承認“天”、“鬼”是實有的,天鬼實有的主張隻有在封建統治尖銳化時才十分發達。關於這點,當在以下各節詳為說明。
二、墨家思想產生的旁因
上麵約略地說明了墨家思想的社會背景,我們要想進一步地了解墨家,便須推求墨家所以產生的旁因。大致可以這樣說,墨家的產生是與當時的儒家思想有密切的關係的,也可以說為反抗當時的儒家,才有墨家思想的出現,現在說明如次:
《淮南子·要略》篇說:“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淮南子》這段話不必可信,然而我們不能不承認墨子是受孔子的影響的。墨子雖受孔子的影響,卻是處處與孔子相反。正如夏曾佑所說的:“孔子親親,墨子尚賢;孔子差等,墨子兼愛;孔子繁禮,墨子節用;孔子重喪,墨子節葬;孔子統天,墨子天誌;孔子遠鬼,墨子明鬼;孔子正樂,墨子非樂;孔子知命,墨子非命;孔子尊仁,墨子貴義。殆無一不與孔子相反。”(見《中國曆史教科書》)然則墨子思想之所以產生,完全是為孔子作反宣傳,墨子本身沒有什麼中心思想可說,但實際上並不如此。《墨子·公孟》篇曾舉出四種認為儒家思想應反對的理由說道:
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天鬼不說,此足以喪天下。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後起,杖後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又弦歌鼓舞,習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又以命為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矣;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
《墨子》所舉四種反對的理由之中,第一種是“天鬼不說”。就這一點,便可以看到墨學的綱領。唯心論者大概對於這三點都是看得極其貴重的:便是神的存在、靈魂不滅和意誌自由。肯定神的存在,即是尊天的思想,肯定靈魂不滅,即是明鬼的思想。前者說明宇宙之形上學的存在,後者說明個人之形上學的存在。但是單提出尊天明鬼,還是不夠,因為對個人本身沒有說明,因此墨子又提出一個非命說。非命即是反對宿命論(Fatalism,一譯作命定論)。宿命論為決定論(Determinism)之一,也有把宿命論和決定論作同義的解釋的。它們都和自由意誌論相對待。質言之,非命說即是一種自由意誌論。乃是認貧富、壽夭、治亂、安危並不是“有極”的,而是可以由個人的自由意誌加以“損益”的。由此可知墨子的尊天明鬼和非命,即是承認神的存在、靈魂不滅和意誌自由。墨子的立場,我們可以從這幾點看得很明白。
嚴格地說,墨子反對儒家,並不在這幾點上麵。因為儒家也有尊天明鬼和非命的思想,並不是墨家獨有的。也許墨家看到儒家對於這幾點態度不鮮明,便特別抓住這幾點盡力發揮。我們先從尊天一點看。孔子何嚐不尊天?何嚐不承認天有意誌?譬如他說:“天生德於予。”又說:“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又說:“獲罪於天,無所禱也。”這些都是尊天的思想。不過孔子總是站在調和妥協的立場的,所以又把天解作沒有意誌。譬如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孟子亦說:“莫之為而為者天也。”這麼一來,儒家的天,就成為墨家攻擊的目標了。再從明鬼一點看。孔子何嚐不言鬼神,譬如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又說:“非其鬼而祭之,諂也。”孔子所祭的鬼神,是有某種作用的鬼神,又何嚐不是明鬼的思想?不過孔子又怕一談到鬼神,人們便相率流為怪誕,而忘記了正當的操業,所以“不語怪力亂神”,所以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所以說“敬鬼神而遠之”。足見孔子是個十足的騎牆派。於是儒家對鬼神的態度,又成為墨家攻擊的目標。最後從非命一點看。儒家誠然相信有命,如孔子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子夏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孟子說:“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又說:“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又說:“求之有道,得之有命。”這些都是宿命論的看法。可是儒家亦含有非命的思想。孔子昌言知命,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已含有“人定勝天”的思想。所以到後來的孟子,便從此點大發揮其“正命”之說。所謂“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如果一切聽命數之自然,則岩牆不必避,而桎梏亦不足畏。可見正命之說,即隱含墨子非命的精神。又後來到了荀子的時候,更大倡其“製天命而用之”之說,便完全與墨家非命之說同。不過儒家終易走入術數觀念,偏於命定的思想,所以又成為墨家攻擊的目標。由是以論,儒家本身固明明含有尊天明鬼和非命的意思,不過為它的調和妥協的氣質所掩,常有顧彼失此之處,所以引起墨子的非難。實則在這幾點,不是真正非難的重心。
墨子對儒家真正非難的重心,乃是儒家的宗法觀念。我們可以從幾點分析出來。第一,墨子的根本思想為其尚同說(關於這點容在以後講明)。既以尚同為立場,對於單著重家族、單著重等差的儒家思想,自然不免感覺到太狹隘,又太虛偽,譬如儒家的厚葬久喪,就是一種狹隘和虛偽的成見的暴露。厚葬久喪既有尊卑親疏之狹隘的等差,又有扶起杖行之虛偽的哀戚,而於“富貧、眾寡、定危、治亂”諸端,又根本不能有所補助。譬如他說:
若使法其言,用其謀,厚葬久喪,實可以富貧、眾寡、定危、治亂乎?此仁也,義也,孝子之事也。為人謀者不可不勸也。仁者將求興之天下,設置而使民譽之,終勿廢也。意亦使法其言,用其謀,厚葬久喪,實不可以富貧、眾寡、定危、治亂乎?此非仁、非義、非孝子之事也。為人謀者不可不沮也。仁者將求除之天下,相廢而使人非之,終身弗為也。(《節葬下》)
墨子認為厚葬久喪,並不足以“富貧、眾寡、定危、治亂”,質言之,厚葬久喪,隻是個人之事,於國家,於社會,於人類大同,並沒有什麼影響。而儒家必以此為人倫之始,故墨子非之,在這點,可以看到儒家所重,是家族倫理,而墨家所重,卻是世界倫理。第二,墨家特重實踐,當然對於時間,對於事功,是看得極重的。而儒家乃提出三年之喪之說,又為各種處喪之法,則不特廢事失時,抑且陷人類於饑寒疾病。《墨子·節葬》篇說:
處喪之法將奈何哉?曰:哭泣不秩,聲嗌,縗絰,垂涕,處倚廬,寢苫枕塊。又相率強不食而為饑,薄衣而為寒;使麵目陷陬,顏色黧黑,耳目不聰明,手足不勁強,不可用也。又曰:上士之操喪也,必扶而後起,杖而後行,以此共三年。若法若言,行若道,使王公大人行此,則必不能蚤朝晏退,聽獄治政。使士大夫行此,則必不能治五官、六府,辟草木,實倉廩。使農夫行此,則必不能蚤出夜入,耕稼樹藝。使百工行此,則必不能修舟車,為器皿矣。使婦人行此,則必不能夙興夜寐,紡績織紝。
照這樣說來,厚葬久喪的結果,必至使人類變成遊惰失業之人,甚或變成廢物。本來儒家對於實踐一層,也是看得極重的,不過儒家斤斤於厚葬久喪的末節,以致認廢事失時為實踐,“相率強不食而為饑,薄衣而為寒”為實踐,結果有實踐之名,而無實踐之實,有實踐之事,而無實踐之功。若墨家便不如是。墨家的實踐是在使婦人能“夙興夜寐,紡績織紝”,使百工能“修舟車,為器皿”,使農夫能“蚤出夜入,耕稼樹藝”,甚至使王公、士大夫能“聽獄治政”,“辟草木,實倉廩”。而於“哭泣不秩,聲嗌,縗絰,垂涕,處倚廬,寢苫枕塊”諸末節,則並不重視。可見墨家的實踐和儒家的實踐是完全不同的。這個不同也反映儒家思想和墨家思想之根本的不同。第三,墨子尚儉尚質,而非難儒家的禮樂。孔子說:“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鍾鼓雲乎哉?”孔子的意思,以為禮樂是維持宗法社會的重要精神工具,決不隻是玉帛鍾鼓之類可以代表的。孔子談禮,總是拿禮與喪並舉。譬如他說:“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又說:“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可見孔子認禮與喪有一種相互的關係。宰我和孔子談到三年之喪,也談到禮樂的問題。《論語·陽貨》篇說: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宰我以為行三年之喪至於壞禮樂,而不知孔子提倡三年之喪,正所以維持禮樂,也正是維持宗法社會最重要的一個條件。墨子反對儒家的厚葬久喪,遂連帶地反對儒家的禮樂。雖然儒家的禮和樂,有各種不同的解釋,但在墨子的立場看來,是非一律加以反對不可的。儒家的禮和樂,無論說得如何高明,總不免“煩擾不悅”,“靡財貧民”的毛病,所以在尚儉尚質的墨子,是無論如何不能不加以擯棄的。關於這方麵的話,下麵再詳。
儒家的思想從孝出發,孝為仁的初步功夫,孔子責宰我以“予之不仁”,是當然的結論。禮和樂是達到仁的兩種手段,自非先貫徹初步的孝不可。宰我不能辨別孝與禮樂的重輕,所以發為三年之喪之問。孔子說明孝重於禮樂,自是他的宗法理論之一貫的主張。墨子反禮非樂,雖然他討論的範圍很廣闊,實際上都是從反對儒家的宗法觀念而發生的。這便是墨家思想產生的旁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