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已經把墨家的形式論理說明了一個大概。可惜在本講裏麵未便細說,但有了上麵的說明,已經可以看到墨家的形式論理正是從它的尚同的主旨而來。現在說明墨家一個特色,便是它的實踐精神。
五、墨家的實踐精神
墨家的實踐精神,可以分作兩方麵觀察:一、對個人享受的節製;二、對社會福利的營求。而這兩方麵是互為因果的。墨家所以博得世間的好評,這兩方麵的實踐精神實為其主要原因。我們看《莊子·天下》篇所記載關於墨家的一段重要文字,便可以知道: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悅之,為之大過,己之大循,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恐不愛己……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在這段文句裏麵,有兩句最吃緊,便是“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繩墨自矯”是對個人享受的節製,“備世之急”,是對社會福利的營求。真正有對己對人的精神,是墨家的實踐精神的大過人處。孟子也認識墨子這種特色,所以他說:
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
“摩頂放踵”,是對個人享受的節製;“利天下”,是對社會福利的營求。孟子表麵上是罵墨子,實際上卻是恭維墨子。毋怪墨子的思想成為當時的“天下之言”,而為一般人所歸向的了。
單就個人享受的節製一點而論,墨家的最大特色,是“生不歌,死無服”。他們總是要人們先把生死一關勘破,生死的問題既看得輕,便對世間一切事都敢於放膽做去了。人們何以貪生?貪生的享受;又何以畏死?畏死的寂苦。惟其貪生的享受,所以耽於耳目之樂,用絲竹管弦之聲,以悅其生;如果擯棄這種生的享受,則生的意趣便不能不轉移到別的方向去,而營求社會福利之心,便油然而生。所以墨子倡“生不歌”。惟其畏死的寂苦,所以求死後的哀榮,用厚葬久喪以慰其死;如果輕視死後的生活,便不得不集中於生前,而勇猛精進的精神便不期而自至。所以墨子倡“死無服”。“生不歌,死無服”,一經把人生的路向決定,一經把生死的問題解決,當然對人事的努力,便能達到焦點,無所掛礙於懷了。
《莊子·天下》篇稱“墨翟、禽滑釐……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這是何等的精神!他們以大禹為法,以大禹之“腓無胈、脛無毛”為法,以大禹之“形勞天下”為法,所以說“不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可見墨家之所以為墨家,是要具備這麼一種特殊的精神的。但這種精神之惟一的妨害物,便是“樂”。譬如久處溫柔之鄉,便乏遠大之誌,既擁裘馬之富,豈甘藜蕨之施。墨子因此以為要鍛煉這麼一種特殊的精神,非提出一個“非樂”的口號不可。墨子所謂“樂”,不僅指絲竹管弦之樂,乃就一切人間的享受而言;又不僅關於日用飲食之細,並且關於國計民生之大。所以《非樂》篇說:
仁者之事,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將以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為天下度也,非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樂,口之所甘,身體之所安。以此虧奪民衣食之財,仁者弗為也。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樂者,非以大鍾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為不樂也,非以刻鏤華文章之色以為不美也,非以犓豢煎炙之味以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以為不安也。雖身知其安也,口知其味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樂也,然上度之,不中聖王之事;下度之,不中萬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
從這段話,可見墨子所說的“樂”,是範圍極大的,和孔子、荀子的“樂”都不同。墨子的“樂”,是把一切“目之所美,耳之所樂,口之所甘,身體之所安”,都包括在裏麵。是就一切個人的享受說。墨子並進一步推論到王公士大夫力言為樂之不可。他說:
王公大人說樂而聽之,即必不能蚤朝晏退,聽獄治政,是故國家亂而社稷危矣……士君子說樂而聽之,即必不能竭股肱之力,亶其思慮之智,內治官府,外收斂關市山林澤梁之利,以實倉廩府庫,是故倉廩府庫不實……農夫說樂而聽之,即必不能蚤出暮入,耕稼樹藝,多聚叔粟,是故叔粟不足……婦人說樂而聽之,即必不能夙興夜寐,紡績織紝,多治麻絲葛緒細布縿,是故布縿不興。曰孰為大人之聽治,而廢國家之從事?曰樂也。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非樂》)
墨子更擴大論點,從曆史上證明“非樂”的重要性。你看他和程繁一段談話。
程繁問於子墨子曰:“夫子曰:‘聖王不為樂。’昔諸侯倦於聽治,息於鍾鼓之樂;士大夫倦於聽治,息於竽瑟之樂;農夫春耕夏耘,秋斂冬藏,息於瓴缶之樂。今夫子曰‘聖王不為樂’,此譬之猶馬駕而不稅,弓張而不弛,無乃非有血氣者之所不能至耶?”子墨子曰:“昔者堯舜有茅茨者,且以為禮,且以為樂。湯放桀於大水,環天下自立以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後患,自作樂,命曰九招……。周成王因先王之樂,命曰騶虞。周成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湯;成湯之治天下也,不若堯舜。故其道逾繁者,其治逾寡。自此觀之,樂非所以治天下也。”(《三辯》)
墨子的最大不可及處,便是擺脫一切享樂思想,親自去做“中聖王之事”“中萬民之利”的工作,而且從“腓無胈,脛無毛”做起,這是何等實踐的精神!如果不認識墨子這種精神,那就講“兼愛”,講“非攻”,都隻是糟蹋墨子。因為兼愛非攻,都不過是一種理想,墨子卻要“摩頂放踵”地去達到這個理想,這豈是發發空議論的人所能做到的?程繁用“馬駕而不稅,弓張而不弛”的話微諷墨子,殊不知墨子之所以不可及,正是這一種“馬駕而不稅,弓張而不弛”的精神,毋怪《莊子·天下》篇稱道墨子:“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誠者!其道大觳,其行難為。但是這種大觳之道,難為之行,非有墨子那種精神,又哪個配幹呢?墨子為貫徹個人的主張起見,不能不對個人的享受加以節製,即不能不非樂。然則墨子的非樂,在墨子的實踐精神上,實有最重大的意義。
墨子的非樂,即含有一種反對藝術的思想,在這點,墨家哲學常為一般人所非難。實則墨子的反對藝術,是與他的崇尚功利相為消長的。墨子以為功利和藝術是絕對不相容的兩種類型。要崇尚功利,便不得不反對藝術,要崇尚藝術,便不得不反對功利。這種看法,在過去的許多思想家,都認為是對的,而且這種思想也支配了很長時期的曆史。荀子批評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殊不知墨子乃崇尚“用”而反對“文”。墨子以為“文”必流於弱,必流於靡,必至於“廢大人之聽治,賤人之從事”。這便是他所以提出“非樂”之意。他的“非樂”是與他的“節用”相為終始的。“節用”即崇尚“用”,“非樂”即反對“文”。《莊子·天下》篇說:“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這兩句話,說明了二者的關聯。所以墨子非蔽於用而不知文,乃崇尚用而反對文。換句話說,即崇尚功利,反對藝術。前者著重在社會福利的營求,後者著重在個人享受的節製,在墨子書中,常表現這兩種主張。
現在論到對社會福利的營求,在這裏我們不可忽視了一個“用”字和一個“利”字。墨子的“用”和“利”,是範圍很廣的,絕不是財用的“用”,貨利的“利”。如果需要補充的說明,我們可以說是功用的“用”,功利的“利”。功用或功利是含有嚴重的社會性的。西洋功利派倫理的標語,是“謀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即此可以想見功利的內涵意義。墨子以為凡是善的都是有用的,如果沒有用,就算不得善。他在《兼愛下》篇這樣說道:
用而不可者,亦將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
善和用交互發展其內容,在中國倫理學史上是一個特色。這是儒家所不及的。再講到利,墨家和儒家也表現一種不同的輪廓。儒家把義和利分開看,墨家以為義即是利,所以說“義,利也”。意思是說有利的即是合於義的。墨家常將愛利並舉,所謂“愛利萬民”,所謂“兼相愛,交相利”,所謂“兼而愛之,從而利之”。墨家的利,範圍是很廣的,所以講到孝,也牽涉到利,所以說“孝,利親也”。這都是和儒家不同的地方。不過儒家所謂利,單指貨利說,所以孔子以“小人喻利”為非,孟子亦以“上下征利”相戒。如果單就貨利說,那就墨子也是加以反對的。我們看墨子《節用中》篇所論述的一段,便可以明白:
古者聖王製為節用之法曰:凡天下群百工輪車匏陶冶梓匠,使各從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給民用則止。諸加費不加民利者,聖王弗為。古者聖王製為飲食之法曰:足以充虛,繼氣,強股肱,耳目聰明則止;不極五味之調,芬香之和,不致遠國珍怪異物……製為衣服之法曰:冬服紺緅之衣輕且暖,夏服絺綌之衣輕且清則止;諸加費不加於民利者,聖王弗為。
墨子以為“諸加費不加民利則止”。可見墨子所謂“加利”,是在“加費”以外的東西。加費而又加利,即是義;加費而不加利,即是儒家所謂利。這樣說來,儒墨雖不同又未嚐不可求其一致點。現在講到墨家的實踐,墨家以為凡是為他人的福利的即是利,也即是義。有義即有利,有利則有義。這便是墨家的實踐精神所在。我們且看《貴義》篇關於墨子的言論一段記載:
子墨子自魯即齊,過故人,謂子墨子曰:“今天下莫為義,子獨自苦而為義,子不若已!”子墨子曰:“今有人於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處,則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故?則食者眾而耕者寡也。今天下莫為義,則子如勸我者也,何故止我?”
墨子以為行義即是“利天下”之道,故以“自苦為義”相高。可見墨家“以自苦為極”的精神,即是貫徹它“自苦為義”的精神,亦即是貫徹它“利天下”的精神,這便是墨家的實踐精神的正解。
在本講第一段中,我曾記述墨子冒險訪楚王,勸毋攻宋的一段故事,這是何等的實踐的精神!無論這段故事是否可信,但在《墨子》書中所表現的這類的瑰意琦行,卻是很多的。墨子本置生死於度外,故能“裂裳裹足,行十日十夜”,故敢大膽宣言:“雖殺臣,不能絕也。”而在對談之頃,猶斤斤以“必傷義而不得”為戒,可見墨子的實踐精神,總是一貫的。這段故事,正是墨子“自苦為義”的人格之充分地暴露。
不僅墨子如此,我們更可以從墨子的弟子觀察他們的實踐精神。《呂氏春秋》說:“墨子弟子,充滿天下。”《淮南子》說:“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足見墨子弟子之多。但何以史書不傳其名呢?這必是墨家專以實踐為依歸,於生死且不計,又何暇計及身後之名。孫詒讓在《墨學傳授考》緒言上說:“彼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急,而姓名澌滅與草木同盡者,殆不知凡幾。”這是實在的情形。因為這樣,我們現在要考察墨子弟子的生活情況,頗不易易。就中禽滑釐一人,是比較容易知道的,《備梯》篇說:
禽滑釐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麵目黧黑,役身給使,不敢問欲。
禽子事墨子三年後的成績,是“手足胼胝,麵目黧黑”,我們就不難想見墨家的實踐精神了。“手足胼胝,麵目黧黑”,一定是墨子弟子的普遍情形。又《魯問》篇說:
子墨子出曹公子而於宋,三年而反,睹子墨子曰:“始吾遊於子之門,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則夕弗得,祭祀鬼神……”
由曹公子的談話裏麵,也可以看到墨子之門,皆“短褐之農,藜藿之羹”,與“手足胼胝,麵目黧黑”,正是一樣的實踐精神。這樣看來,墨子所以為墨,和儒之所以為儒,確實是兩樣的。儒家雖重實踐,但和墨家比較起來,便完全不同了。墨家既有這麼一種特色,宜乎在當時蔚成一種特殊的風尚。
六、墨家思想在中國社會的潛勢力
一個社會的形成,是多方麵的。其中有各種的社會環境,也有各式各樣的思想。社會環境可以影響思想,思想也可以影響社會環境。其間的複雜關係,實非短時間可以說得明白。現在單講墨家思想對中國的社會環境所發生的影響。中國本是一個特重神權的國家。天道觀念在中國古代發達最早。“稱天下治”,又是初民社會最便宜的一種政策,不過社會演進到孔子的時候,政策卻變了,由天治主義轉變為人治主義。孔子將古代的宗教思想蓋上一層倫理的外衣,遂有“正名”思想的發生。“正名”的思想,在宗法社會中是需要的,可是在封建社會中,究不如天治主義來得有係統,又有力量。因為封建社會是以宗教為其主要的精神支配工具的。在這時,墨子遂提出他的尚同說,使古代的天治主義複活起來。墨子建立天鬼的思想,換句話說,建立神的存在和靈魂不滅的思想,在中國的封建社會中,實種了一個不拔的根基,這種思想隨著社會的演變而演變,卻並沒有消滅,誰說墨家思想在戰國以後便已消滅了呢?在這裏我們不妨作一種簡單的考察。
先就思想方麵觀察。戰國以後,有漢之董仲舒,提出天人合一說。他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就不能說和墨子的天誌說沒有關係。墨子說:“我有天誌,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意思是說人之有規矩,即以天之規矩為規矩。但董子說:
為生不能為人,為人者天也。人之人本於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類天也。人之形體,化天數而成;人之血氣,化天誌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時。人生有喜怒哀樂之答,春秋冬夏之類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樂,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為人者天篇》)
這不是以天之規矩為規矩嗎?不過墨子的思想,雖推重天誌,卻並不忽視人力,他所以提出非命,便是推重人力的表示。嚴格地說:墨子的思想已立了一個天人合一的基礎。墨子之說,認天有威權,禍福隻由人自召,順天之誌,便可得福,逆天之誌,便不免得禍。董子之說,較墨子稍有不同,天固有威權,人亦有威權,人與天地可以相偶。譬如他說:
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貴於人。人受命乎天也,故超然有以倚。物疢疾,莫能為仁義,唯人獨能為仁義;物疢疾,莫能偶天地,唯人獨能偶天地……是故凡物之形,莫不伏從旁折天地而行,人獨題直立端尚,正正當之。是故所取天地少者,旁折之,所取天地多者,正當之,此見人之絕於物而參天地。(《人副天數篇》)
不過董子認人是“所取天地多者”,似乎天的位置仍高於人。後來到唐代劉禹錫的時候,才真的把天人合一的思想發揮了一番,劉禹錫和柳宗元論天,也成為中國學術史上一段佳話。柳宗元論天,偏於自然,似是道家的係統,若劉禹錫論天,則於自然與陰騭之說,兩有所去取,似折中於墨家與道家之說而成者。他說: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拘於昭昭者,則曰:“天與人實影響。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來。窮厄而呼,必可聞;隱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陰騭之說勝焉。泥於冥冥者,則曰:“天與人實刺異,霆震於畜木,未嚐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嚐擇善。蹠蹻焉而遂,孔顏焉而厄。”是茫乎無有宰者,故自然之說勝焉。……餘曰:“天與人交相勝耳。其說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之道在法製,其用在是非……天常執其所能,以臨乎下,非有預乎治亂雲爾;人常執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預乎寒暑雲爾。生乎治者,人道明,鹹知其所自,故德與怨,不歸乎天;生乎亂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舉歸乎天,非天預乎人雲爾。”(《天論》)
或曰:“子之言天與人交相勝,其理微,庸使戶曉,盍取諸譬焉?”劉子曰:“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適乎莽蒼,求休乎茂木,飲乎水泉,必強有力者先焉,否則雖聖且賢,莫能競也,斯非天勝乎?群次乎邑郛,求蔭乎樺榱,飽乎餼牢,必聖且賢者先焉,否則強有力者莫能競也,斯非人勝乎?苟道乎虞芮,雖莽蒼猶郛邑然,苟由乎匡宋,雖郛邑猶莽蒼然,是一日之途,天與人交相勝矣。吾故曰:是非存焉,雖在野,人理勝也;是非亡焉,雖在邦,天理勝也。然則天非務勝乎人者也,何哉?人不宰則歸乎天也。人誠務勝乎天者也,何哉?天無私,故人可務乎勝也。吾於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諸近者已。”(《天論》)
劉禹錫之說,確實比董仲舒之說又進一步,因為他能說明天人交勝之理。不過認“天常執其所能,以臨乎下”,“人之宰則歸乎天”,似乎仍逃不出墨家的觀點,所以天治之說,在中國思想家總保留相當的勢力。
天與鬼是相因而至的,漢代神鬼之說大張,而方士迷信尤複肆其烈焰,於是中國乃有正式的宗教,始則為從印度輸入的佛教,繼則為自創的道教。而佛教與道教遂在中國社會擁有很長久的曆史與勢力。它們的興起,不必和墨家的天鬼說有如何的關係,然而當時的社會相信鬼神,所受墨家的影響極大,這是毋庸置疑的。因相信鬼神至於相信一切陰陽怪誕之說,更進而至於皈依佛教,虔奉道教,都是意料中事。道教中的張魯,以鬼道教民,與古代社會的神道設教,規模又不同了。王充生當鬼神說大熾之頃,對當時靈異怪誕之說,極盡辭辟之能事,尤其是對墨子的明鬼說,更排擊之不遺餘力。墨子《明鬼》篇,具引杜伯殺周宣王,莊子儀殺燕簡公之事,以為鬼神不可疑,王充便認為是“似是而非,虛偽類真”之論。我們從王充對墨子明鬼說排擊之力,也可見墨子明鬼的思想,在當時還有很大的力量。不過雖經王充之排擊,而社會上對鬼神的迷信並不曾減殺幾許,可見潛勢力之大。
降至齊梁之際,因信佛者加眾,而對鬼神的迷信,遂亦有加無已。範縝作《神滅論》以明無佛,實即謂離形無神,完全是無鬼論的論調。由範縝一篇文字,遂引起了許多非難詰責之辭。從曹思文、蕭珍、沈約以至梁武帝,幾乎當時的思想界全部出馬,以駁倒範縝《神滅論》為鵠的,當時思想界的混沌,已可想見,下及宋代,因昌言陰陽二氣,更暢談其鬼神,在思想上又布滿著許多迷霧。
再就社會方麵觀察。天鬼的觀念在中國一般社會實據有龐大的勢力。家家崇奉天神,認天是一個有意誌的主宰,能降臨禍福,這已成為一種普遍的迷信。此外還有許多神殿,專以拜天為教,認天可以療治疾病。這種尊天的思想,未嚐不是從古代天治主義而來。至於神鬼之說,也盛行於中國各地。一談到神鬼,幾乎人人都可以訴說一大篇,並且可以提出許多證據。這可用三種原因說明:一、人死為鬼之說,幾乎成為極普遍的迷信,而墨子的明鬼說要亦宜負重大之責任。二、儒家的喪禮祭禮,以鬼神來格來享為旨歸,亦招致神鬼迷信之由。三、科學不發達,對各種怪異現象不能作有體係的說明。由以上三種原因,遂引起各種迷信之發達,並誘致各種宗教之發生。其後互相影響,互為因果,而宗教迷信遂一發而不可遏。上麵已經說過,封建社會是以宗教為其主要精神動力的,中國的封建社會所占的時期很長,因此宗教迷信遂得大肆其威力。墨家的思想既以天鬼不說為足以喪天下,而極盡其鼓吹的能事,則在以後封建社會尖銳化之時,更安有不變本加厲之理。我所以認墨家天鬼的思想在中國的封建社會中,實種了不拔的根基,便是這個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