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孟子的倫理思想,可講述的還多,為節省時間起見,就這樣地作一結束。現在再講荀子。
(三)荀子的倫理思想
荀子所處的時勢比孟子更壞,西周的封建典型,益發無法維持。一麵因豪強崛起,侵淩爭奪,殆無寧日;一麵因商工業逐漸發達,一般欲望的增高,亦無已時。這時想維持已往的封建社會,又非孔、孟已用的保育政策所能奏功。於是荀子在這時除繼承孔、孟的觀念論以外,還須另建立一種倫理觀。孔、孟所采用的都是柔性政策,荀子乃建立一種剛性政策。凡孔子以來正名崇禮的思想,一切以嚴厲強硬的態度倡率之,因此演變為韓非一流的法治論。
原來,孟子時代,商品經濟雖已在發展的過程中,但那時一般的欲望仍不甚高,尚不能認欲望為一切紛爭的源泉。所以孟子沒有節欲、製欲一派極嚴重的議論。而且他還說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話,似乎反有導欲的主張。因此主性善說,主人具四端說。若荀子時代便不如此。荀子時代是人欲橫流的時代。人欲橫流的結果,造成了各種傷心慘目的戰爭。倘這時再不從這點力圖補救,那封建社會的組織,隻有愈趨於解體之一途。因此荀子倡性惡說,從人性深處說出所以致惡之因,然後重新提出崇禮正名的主張。荀子說: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性惡篇》)
人的本性是好利、疾惡、縱耳目之欲、極聲色之好,這便是致惡的源泉。所以荀子肯定人性是惡的。但人性雖惡,卻非不可以變成善。欲變成善,須得“化性起偽”。“化性起偽”,是荀子倫理學說的核心。我們且看荀子如何說明:
凡禮義者,是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而為器,然則器生於工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故工人斫木而成器,然則器生於工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聖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若夫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於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後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後然者,謂之生於偽,是性偽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故聖人化性而起偽,偽起於性而生禮義,禮義生而製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聖人之所生也。故聖人之所以同於眾,其不異於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性惡篇》)
從這段文章裏麵,可以看到“化性起偽”是一層極重要的工夫。什麼是偽,這不能不有個剴切的說明。荀子自己解釋道:“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性惡篇》)他又在《正名篇》裏麵這樣加以分析:“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偽。”我們可以知道偽是性以外的東西。偽是化性的一種人為的作用。我們的工作要分兩步:第一步是化性起偽;第二步是生禮義。荀子認禮義不起於性,而起於偽,積偽之極,則性與偽化,而禮義乃生。所以他說:“性偽合,然後成聖人之名。”又說:“積偽而化謂之聖,聖人者,偽之極也。”可見偽是使惡的人性變成善的人性一種基本條件。我們若不先把這點講述明白,那就他的正名崇禮的主張,說來說去,都是沒有著落的。
孔子主成仁,孟子主取義,荀子則主崇禮。上麵所說明的化性起偽,不過是說明產生禮義的原因,並不曾講到荀子對禮的主張。荀子的全般學說,幾乎都是說明禮的。他雖然禮樂並舉,但是他的根本精神,仍著重在禮,樂不過是輔助禮的東西。他以為禮的全部是著重在養的,樂不過是養的一種。《禮論篇》說:
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製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
故禮者養也。芻豢稻粱,五味調香,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苾,所以養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所以養目也;鍾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養耳也;疏房、檖、越席、床笫、幾筵,所以養體也。故禮者養也。
樂不過是養耳的,不過是禮的一種作用。荀子認禮的作用極其廣大,可以養口、養鼻、養目、養耳、養體,幾乎無所不包。正是所謂“養人之欲,給人之求”。我們一舉一動,一飲一食,都不出禮的範圍。因為有所動作,即是欲的表現,有所需求,即需物的供給,物與欲二者相持而長,必求“欲不窮乎物,物不屈於欲”,這樣,豈不是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禮的範圍以內麼?荀子因此認禮為立教之本,而推原禮有三本。《禮論篇》說:
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
我們可以看到荀子學說的路徑,是由欲而化欲,而起偽,而生禮義,而有禮的三本。於是他的維護封建組織的教理,得以儼然確立。他把天地、先祖、君師冶為一爐,作成三座寶塔,比孔、孟的思想似乎又嚴密些。封建社會是要使倫理、政治都化為宗教,這層意思我在第一講中曾有提到,以後在第三講中更當詳為說明。西洋封建社會即以宗教為中心,用宗教為支配民眾的工具,因為宗教比倫理政治更能盡麻醉民眾靈魂的能事。荀子在這裏特提出一個“天地者生之本也”的原則,似乎這一座寶塔,又在那兩座寶塔之上。因為沒有“生”,便不會有“類”,沒有“類”,便不會有“治”。治依於類,類存乎生,於是天地成為封建社會的中心信仰。這才是十足的封建社會的基礎理論。中國社會所以尊重天地先祖君師,認為是普遍的信仰對象,未嚐不是荀子的“禮三本說”提倡的結果。
崇禮有了相當的結果之後,就可以達到正名的目的。尤其是荀子的崇禮。荀子的禮,是十分嚴格的,和孔子的禮不同。孔子說:“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而荀子的禮,卻是不可損益的,所以說:“立隆以為極,而天下莫之能損益也。”荀子何以這樣嚴格地規定禮呢?這是因為崇禮與正名有密切的關係。而正名一事,是政治上惟一的政綱。孔子也曾經說明過。所以從崇禮入手去達到正名的目的,是容易收效的。可見荀子對於封建社會之維護,又別具一番深意。
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荀子仿其意而發揮之,說道:
名守慢,奇辭起,名實亂,是非之刑不明,則雖守法之吏,誦數之儒,亦皆亂也。若有王者起,必將有循於舊名,有作於新名。(《正名》)
知者為之分別,製名以指實。上以明貴賤,下以辨同異。貴賤明,同異別,如是則誌無不喻之患,事無困廢之禍,此所為有名也。(《正名》)
荀子所謂名,主重在名守。因為“名守慢”,則“奇辭起”,“奇辭起”,則“名實亂,是非之形不明”。名守之名,重於名實之名。因為名失其守,遂致名失其實。何貴乎守名?曰守其分。荀子說:
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樞要也。故美之者是美天下之本也,安之者是安天下之本也,貴之者是貴天下之本也。古者先王分割而等異之也,故使或美或惡,或厚或薄,或佚或樂,或劬或勞;非特以為淫泰誇麗之聲,將以明仁之文,通仁之順也。(《富國》)
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故宮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時,裁萬物,兼利天下,無他故焉,得之分義也。故人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則不能勝物。故宮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頃舍禮義之謂也。(《王製》)
這些都是說明分的重要,意思是說人類與草木鳥獸之不同,就是一種有分,一種無分。崇禮的人必不犯分,這固然是合群的方法,也是自別於禽獸的方法。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到荀子是如何尊重尊卑貴賤的等級製度。荀子學說的特色,是嚴格地擁護他的寶塔式的等級製,和亞裏士多德擁護他的由物質到形式的等級製正相同。荀子以為等級最高的便是天子,天子“居如大神,動如天帝”。他在《正論篇》裏麵這樣地描寫一個天子:
天子者,勢至重而形至佚,心至愉而誌無所詘,形不為勞,尊無上矣。衣被則服五采,雜間色,重文繡,加飾之以珠玉;食飲則重大牢而備珍怪,期臭味,曼而饋,代睪而食,《雍》而徹乎五祀,執薦者百人侍西房。居則設張容,負依而坐,諸侯趨走乎堂下;出戶而巫覡有事,出門而宗祝有事,乘大路越席以養安,側載睪芷以養鼻,前有錯衡以養目,和鸞之聲,步中《武》《象》,騶中《韶》以養耳。三公奉軛持納,諸侯持輪,挾輿先馬,大侯編後,大夫次之,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坐道,庶人隱竄莫敢望視:居如大神,動如天帝。
我們看了這段描寫天子尊貴的文章,無怪統治階級要特別地表彰儒家了。統治者“居如大神,動如天帝”,被統治者“隱竄莫敢視望”,這是儒家崇禮正名的結果。這樣的主張,對於封建社會的統治階級固有利,但被統治階級的一般民眾,卻永遠不容易覓得一個抬頭的機會了。
關於儒家的倫理思想,大體說明如上。希臘古代為維持奴隸社會而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中國古代為維持封建社會而有孔子、孟子、荀子,兩兩對較,幾疑陸象山所說的“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這幾句話乃是為他們寫照,實則世間再不會有這樣湊巧之事,這都是社會環境決定了他們。關於這點,在第一講已有述及,茲不複贅。
三、儒家和新儒家
在春秋、戰國時的儒家,到了漢以後,漸變成儒教了。自從漢武帝采用董仲舒之說,罷斥百家,表彰一儒以後,孔、孟的地位突然地增高了,尊孔尊經的觀念,漸漸地印入於中國人的腦海。自此以後,至於宋、明,孔、孟的地位又較前不同。倫理學家的孔、孟,變為宗教家的孔、孟,儒學完全變成儒教。宋、明儒之尊崇孔子,正如教徒尊崇教主一般,孔、孟的言論支配中國的社會,正如教條教義之支配社會一般。即此可見宋、明儒在中國社會所發生的惡影響,這便是我所謂新儒家。
新儒家好談心性理氣,本著作《中庸》者的伎倆,把儒家的倫理學擴大到哲學。(見第六講“《中庸》的哲理”)因此新儒家所談的心性理氣和儒家所談的心性理氣完全不同,儒家本不談心性理氣,可是新儒家因為受到禪家哲學的影響,又受到道家哲學的影響,遂認心性理氣為儒家向來研究的主題。實則他們所談的心性理氣,與儒家多不相幹。他們不過想把倫理學家的孔、孟,蓋上一層宗教的外衣,使中國的封建社會得以更維係於久遠。他們認定封建社會的主要支配工具是宗教,宗教比倫理更能深入人心,所以他們都竊取一超直入的禪宗,作心性理氣的說明,而認為是孔、孟原來的主要思想。這樣看來,他們維護封建社會的苦心,實又遠在孔、孟之上。
儒家思想的出發點是唯心論,新儒家乃更加深唯心論的要素,倡為天理人欲之說。又倡為人心道心之說。於是唯心論的體係,乃益抵於完成。新儒家的主要代表者朱晦庵在《中庸·序》上這樣說道:
蓋自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於經,則“允執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堯之一言,至矣盡矣,而舜複益之以三言者,則所以明夫堯之一言,必如是而後可庶幾也。蓋嚐論之,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者,則以其或生於形氣之私,或原於性命之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於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無以勝夫人欲之私矣。精則察夫二者之間而不雜也,一則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從事於斯,無少間斷,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而動靜雲為,自無過不及之差矣。
朱晦庵以繼承道統自任,以發揚孔、孟自任,所以對人心道心之說用全力說明。他以為宇宙萬物,皆由心造,不過有虛靈和知覺的不同。虛靈是心的體,知覺是心的用。體不離用,用不離體。所以說“虛靈知覺,一而已矣”。宇宙和人生都是心的反映,都是人心和道心的反映。但人心是壞的,道心是好的。我們總要使道心反映的機會多,人心反映的機會少,這就是說“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但是,什麼是道心呢?這就難於解釋了。也許統治階級的仁愛之心就是道心吧!就是堯之所以授舜,舜之所以授禹那種仁愛之心吧!觀念論者柏拉圖說:“統治者應該是哲學者。”大概是因為哲學者是最具有這種道心的,所以統治者應該是哲學者。如果不作這種解釋,那所謂道心,乃是玄之又玄的東西。否則所謂“生於形氣之私”者是人心,所謂“原於性命之正”者也是人心,還有什麼道心可言呢?人心道心之說,本是統治階級遺留下來的支配工具,朱晦庵乃從而發揚光大之,以鞏固統治者的壁壘,於是中國的封建社會,又憑空添來一套形而上學的封建理論。
天理人欲之說,也是朱晦庵所津津樂道的。照上麵的記載,所謂道心,應該是屬於天理,所謂人心,應該是屬於人欲。朱晦庵說:“天理存則人欲亡,人欲勝則天理滅。”試問什麼是天理?又試問世間有沒有“人欲亡”的一個境界。如果人欲已亡,豈非人類早已絕滅?飲食男女之欲,試問何時可亡?所謂天理,試問離了人欲還有什麼天理?如果說有,那天理究屬何物?凡此種種疑問,都使我們對宋儒“存天理、去人欲”的主張,認為無法解釋。那又隻有從社會背景去說明。便是統治階級都是具有天理的,被統治階級都是具有人欲的。有權勢有職位的都是有天理的,無權勢無職位的都是沒有天理的。無怪戴東原這樣批評:“自宋以來,始相習成俗。則以理為如有物焉。得於天而具於心,因以心之意見當之也。於是負其氣,挾其勢位,加以口給者理伸,力弱氣懾,口不能道辭者理屈。”又說:“人莫患乎蔽而自智,任其意見,執之為理義。吾懼求理義者以意見當之,孰知民受其禍之無所終極也哉?”又說:“人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其誰憐之!”這些議論,都是對宋儒天理人欲說所下的一種極沉痛的批評。被統治階級死於統治階級的理,於是民受其禍,無所終極。這又是宋儒所貽下的惡果。
唯心論發展到明代,可謂達到了頂點。明代新儒家主要代表要推王陽明。關於存理去欲思想,王陽明是和宋儒一致。所以說:“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這種說素,也為清戴東原所譏。王陽明主旨在闡明心的本體,不過他對於理是絲毫不曾放過的。他以為理在心之內,所謂“求理於吾心”。他這樣說:“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又說:“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王陽明的理,正是戴東原所說的“以意見當之”的理,因為吾心即理,便無時無刻不可以吾心的意見當之。統治階級的心是要壓迫被統治階級,這便是十足的天理,你有什麼方法證明它不是天理麼?
王陽明自以為他的最大貢獻,是闡明心的本體。他說:“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良知也。”又說:“良知者心之本體,即前所謂恒照者也。”又說:“良知之昭明靈覺,圓融洞澈,廓然與太虛而同體。”又說:“得此二字,真吾聖門正法眼藏。”他還有“詠良知”的詩,說道:“莫道聖門無口訣,良知兩字是參同。”王陽明以為心的本體即是良知,已經有些費解,況且完全拿禪家的話頭解釋孟子的良知,更是奇特。所謂“恒照”,不是禪家宏智正覺的“默照”麼?所謂“參同”,不是禪家石頭希遷的“參同契”麼?至於所謂“昭明靈覺,圓融洞澈,廓然與太虛而同體”,更完全是禪家證道的境界。拿禪家的思想附會到儒家,這是宋、明儒獨有的現象,而以王陽明為最甚。儒家言心,尚能體會,新儒家言心,便不可捉摸了。顧炎武在《日知錄》裏麵說道:“《論語》一書,言心者三,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乃操則存、舍則亡之訓,門人未之記而獨見於《孟子》。夫未學聖人之操心,而驟語夫從心,此即所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而旦晝之所為有牿亡之者矣。”這段說明,很能抉出孔子的原意。孔子明明叫人“用心”,哪裏是王陽明所說的“恒照”呢?孟子更把心說得透徹,謂“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又哪裏是王陽明所說的“心自然會知”呢?這樣看來,王陽明一段援釋入儒的工夫,完全是別有用意,因為不把心說成“恒照”,說成“昭明靈覺,圓融洞澈”,說成“自然會知”,便無以顯精神界的權威。唯心論者總是把世界分成兩截,一種是精神界,一種是物質界。精神界不變動而可以支配物質界,物質界變動卻須受支配於精神界。這種宇宙觀,應用到倫理上或政治上,精神界便屬於統治階級,物質界便屬於被統治階級。統治階級不變動,而可以支配被統治階級,被統治階級變動,卻須受統治階級之支配。而且統治階級是“恒照”的,是“昭明靈覺,圓融洞澈”的,是“自然會知”的。這是何等深切著名的封建教理。所以王陽明的學說,不僅為封建主義的中國所歡迎,更為帝國主義的日本所歡迎。
無論是儒家或新儒家,在中國哲學史上都占很重要的地位,不是在短時間內所能說得明白的。這回所講的不過是一種大概的情形。可是這種大概的情形,我覺得對於中國人過去生活方式之了解,是頗有幫助的。因為中國人所受儒家和新儒家的影響特別地大,而儒家和新儒家本身的演變也特別地複雜,故不能不這樣單拿倫理觀提綱挈領地講述一個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