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微刺《小塵埃》
寵書宣言
作者:果子離(台灣)
房慧真出版過兩本散文集,《小塵埃》篇名各出現一次。
《單向街》的《小塵埃》說的是她童年的三件小事,都和小學時候家裏窮有關:眼睜睜看同學每天中午把訂購卻喝不完的鮮奶倒掉(OS:就算沒有調味乳,能喝鮮奶也很好啊);不忍向媽媽要求買背包,隻好背著書包、裝著巧克力球參加校外教學;到同學家影印,看人眼色。
這篇文章以“有些事情是這麼的微不足道”開場,以“這些記憶都這麼久了,這麼微不足道,像小塵埃,當時沒抹去,至今仍惹得心癢癢地”收尾,兩個“微不足道”前後呼應,顯示作者心思的敏感纖細,即使一點小疙瘩,當它結合成長過程中的創傷,便會變成記憶裏的刺點。《單向街》寫出這些創傷,六年後房慧真推出這本《小塵埃》,繼續自揭瘡疤,檢視這些坑坑疤疤,不是來自國破家亡的傷痛,也不像同期出版的《惡之幸福》裏的楊索筆下自述的坎坷人生,許多不太快樂的因子,隻是古怪性格以及出身背景混雜而形成的。
另一篇《小塵埃》,以代跋形式收在這本新近推出的同名散文集裏。這時的房慧真已經從學生轉型為媒體記者,她從自身的童年記憶中抽離,放眼一位與己無關的路人甲。這位傷殘老人,書自寫自賣,定價過高,無人問津。房慧真記述采訪之後與對方從互動到閃躲的微妙關係,並以此句作結:“像是在心尖上留下了一點微塵,微微地刺痛著,撩撥著,未曾抹去。”
套用文藝腔來說,人生行路總有拂不去的“心塵往事”,或許不見塵土飛揚,或許隻是幾粒沙子般在心裏沒揮走,磨啊磨的久了也有刺痛感,不顯眼,且藏在底層不被看見,不被了解,就更別說成長後一路跌跌撞撞,留下疤,裹著塵埃,結痂了,偶爾想起來還會被它噬咬一口。
也許是別扭、自閉、害羞、直率等個性,以及來自父親的暴力陰影,房慧真沒有快樂美滿的童年生活,到了叛逆的青春期,更慘。《小塵埃》輯一沿續《單向街》主題,寫這份與周遭環境的格格不入,寫她的“怪咖”(怪物)成長史,以及透過閱讀找到避風港的蛻變史。
在寫作時回憶人事,屢屢聯想起書本或電影的某個角色、某個情節,相互參照,展現她海量的知識層麵,用得適量貼切便有相得益彰的加分效果,用量太重,則有節奏遲滯之憾,就這一點而言,比起舊作,《小塵埃》處理得更好。
在這些“記憶切片”中過場的人物,不管是同學朋友,或路人某,不管與自己關係是即或離,房慧真在敘述之外,往往反躬自鑒,映照出自己的潛在意識(諸如“我就是X X,X X就是我”的例句),並且挖掘出人情幽微、人性深層,呈現出你我他的共相,因此就算所寫隻是個人或家庭、學校等身邊瑣事,也不會落入“肚臍眼文學”之譏,這是《單向街》與《小塵埃》最特出之處。
或許成長不是處於優勢地位,與同儕價值觀不甚合拍,房慧真長大後從自身投射出去,特別留意邊緣的,不在社會主流位置的小人物。與《單向街》主題相比,《小塵埃》多出一個完整係列,輯二《人生速寫》觀人看物,幾筆素描,皆是街頭所見,邊緣的、弱勢的,小販或市井小民,為謀一口飯的辛苦的腳步與身影。諸如賣香的白發老嫗、坐電動輪椅賣雜貨的中年夫妻、以滑板代步走賣的肢障者,以及引她關注好奇的一些怪人,像扛著雨傘掛滿塑料袋的中年男人、日日在快餐店疊滿一桌舊報紙閱讀的老人……房慧真的眼光專注、純淨而透亮,文字用語節製幹淨,優異的敘述能力,仿若把鏡頭帶到現場,筆下人物栩栩如繪,她述而不議,不呐喊做作,不自我標舉,也不呼籲聲援,僅僅記錄,卻發出更動人的力道。
即使出國一趟,付諸文字與讀友分享的,別說景點或購物、美食之類的報告沒有,連像書客逛外國書店的心得也沒有。以《香港即景》一文為例,記錄的竟是街狗、店貓、外傭等不起眼的事物。開句玩笑,這簡直是古詩詞所說的“良辰美景虛設”。但這不足為奇,房慧真的讀者,或說讀慣她以“運詩人”之名在blog寫作的朋友,大概已經習慣她對邊緣事物的留心、興趣,不隻對人,對物亦然。她愛看廢墟破屋、荒煙蔓草,是為了體會到曆史人事代謝,往來今古嗎?不是,就純為一種興味。其人其文,秀異至此。
對於對心理分析有興趣的讀者,房慧真的作品,是很好的案例。譬如她的懼父情結,視父親為恐懼的源頭,這比一般文學作品中所描述的恨父情結或親子疏離更加深層。幸好種種酸苦,如今已能坦然麵對,房慧真以文字整理或排解這份糾結。她藉由文字幽徑抵達內心幽境,不論是勇敢自剖或對他者的客觀素描,每一筆都像一把刀出鞘,森森寒光映照潛意識裏陰暗的質地。然而刀隻是出鞘,比畫揮舞,不傷人,不嚇人,在月光下,折射出我們不太發覺,或不願承認的,內心深藏的幽黯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