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離家不遠有家啤酒廠,不僅生產啤酒還生產冰棍,有點不務正業。啤酒裝在大保溫壺裏,由中年婦人背出來叫賣。她們健碩的身影由遠及近。慢慢地,石板小道的高低錯落,窗邊曬著的花衣服,路邊低垂的搖曳翠柳,小孩子一擁而上興奮地叫嚷,和他們身後耀眼明亮的陽光,是那時我的世界裏最漂亮的風景畫。我尤其喜歡桶裏插裝得密密匝匝、豐盈飽滿的樣子,那份愉悅與滿足,全然抵消了心裏的所有不快。清涼的感覺源自那個叫啤酒廠的去處,由此,對啤酒,我心生喜愛。
夏天,爺爺支使我替他買小城特有的“熊牌”啤酒,還必須是冰鎮的。我手裏攥著錢,趿趿踏踏出門,來到小雜貨店。店主穿著塑料涼拖鞋,邊拿毛巾擦著脖子上的汗,邊從大水桶裏,拎出一瓶,濕漉漉地遞到我手上,不忘囑咐一句:“小孩兒,別打碎了啊。”拎在手上,沉甸甸的涼快。把它倒進晶瑩剔透的玻璃杯裏,金色的酒汁,翻滾的泡沫,黃金比例分配在杯子裏。爺爺會讓小孩喝一口,看著我們把眉頭擰成核桃殼,勉強下咽,他開懷地大笑起來。直到有一天,我端起酒杯,昂起頭一口氣喝光,重重將杯子敦在桌上,大喝一聲:“好喝!”便倒頭睡去,身體裏潛藏著的熱愛啤酒的基因,也就在那時被喚醒了。
不同的酒,有不同的脾氣。淺斟慢酌地品紅酒,圍爐夜話地熱黃酒,都不是啤酒的做派。喝啤酒,有自己的方式,一升的杯子泛著白色的泡沫,杯身溢著壓不住的液化涼水珠,費力端起,一飲而盡,喉嚨裏發出“啊”的痛快呻吟——這才叫喝啤酒!
如此愛啤酒,卻沒酒量。偶爾應酬,隻能不喝。希望能豪飲,之後豪爽地將啤酒杯“哐”地敦在桌子上。害怕爽快幹杯睡死的後果,不露能喝一杯的崢嶸。出於體諒自己的酒癮,且不可在外放肆,時常買回各式啤酒,哈啤、天目湖、金陵幹、百威、三得利、藍帶、青島,以至豪華派頭的慕尼黑黑啤,不管何種,都是喜聞樂見的品牌,不挑剔,辨不出差別,隻貪圖囂張勁霸的液體衝擊喉嚨的瞬間,穿越回兒時痛快淋漓的冰爽時刻,就十二分心滿意足。
好酒,獨飲,總可惜了。
某日,有友來,對飲。她喝米酒,我喝茶。這算什麼對飲呢?時至如今,懊悔當日沒能喝一大杯的啤酒,雖說性情相通的二人,對坐,對談,不在乎喝了什麼,但拋掉酒後無德的顧慮,索性放縱任性,坦露心跡,赤誠麵對一回,又有何所懼呢。然而,卻沒有。
那之後,一直尋找能夠對飲,且對飲啤酒的人。每時每刻,不知與多少人交錯,每行至數裏,景致為之變幻,可是,能夠喝一杯的人卻沒能出現。畢竟,能與之做那十日之飲的,一生之中,能有幾人呢?
生產熊牌啤酒的工廠,如今已不複存在。工廠幾經轉手,很多工人下崗,轉製危機使得工廠不再泛著金色的光芒,白色的泡沫也破滅了。最終,和當時中國的許多企業一樣,逃不脫倒閉的厄運,小城裏的所有人,再也喝不到熊牌啤酒了。今天,若要找尋一絲它曾存在過的印跡,隻能到當地博物館,去看那枚躺在檔案中的寂寞商標。
有朋友說:“啤酒有什麼好喝呢?很苦,難以下咽,沒有後味。”嗯,也許,自己也並不如所想那麼愛它,熱辣衝進心裏的某一灼熱瞬間,也曾領悟,我之愛啤酒,恐怕不隻愛它的滋味。因它牽連了兒時的喜樂,逝去的記憶,錯過的情感,才那麼耀眼、溫潤,意味深長,淌在記憶裏,沁在習慣中,漸漸地,成為了我的性格,使我不能不愛它吧。
旅途,我又端起了它——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