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井說:“誰是‘土著’並不重要。現在來看,誰先進誰就是開發者,誰落後誰就將被開發,就像航海家發現新大陸一樣。你,我,要做的是同一件事,應互相合作,而不要敵視。日中如左手和右手,大東亞共榮如同一個人的整體,左手和右手前後擺動,走起路來才會和諧;隻有左手擺動,右手不配合,走起來就不平衡,要是過獨木橋,可能就要掉到水裏去。”

陳若諭說:“既然如此,左手就該隨意殘害右手麼?如此說來,中國人也可以荷槍實彈飄洋過海,去占領日本的國土,掠奪日本的財富,隨意地殺害你的同胞,奸淫你的姐妹,再將你們的文化強行地占為己有,說成是中國的文化——這樣做,你同意嗎?”

藤井說:“我們大日本帝國在達到目的之後,也會做好事的。”

陳若諭說:“你以為別人會相信嗎?藤井先生,我再問你一次,你從家父那裏騙去的陳家祖傳的九龍硯,何時歸還?”

藤井說:“我們都是一家人了,還說什麼還與不還?中國人是很聰明的,但是,大和民族更是強大的。”

陳若諭說:“弱肉強食,這才是你的真正邏輯。”

藤井說:“不管怎麼說,你不是已經成了藤井家的女婿了麼?”

陳若諭說:“你為什麼不說,你的女兒已經成了陳家的兒媳婦了?”

藤井說:“不要忘了,你們陳家已經把你逐出了家門。”

陳若諭對視著勾著花臉的藤井,突然問:“藤井先生,看你的扮相是一代奸雄白臉曹操,不知你唱的是哪一出啊?”

藤井愣了一下,說:“《白馬坡》。這出戲裏,身在曹營的關羽,替曹丞相出陣,揮刀斬了袁紹帳下的一員所向披靡的大將顏良,為曹操立下了汗馬功勞。中國人崇尚關羽,他應該成為你的榜樣。”

陳若諭說:“藤井先生,戲文裏有這樣一句話,叫做‘身在曹營心在漢’。”

藤井說:“英雄無用武之地,到底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好了,我們有時間再談。”

這時候,樓下的門鈴響了,是亞美從外麵回來了。

見到陳若諭,亞美關切地問:“此行還好麼?”陳若諭苦惱地一笑,說:“一言難盡。你呢?在忙什麼?”亞美說:“籌備成立反戰組織。”

陳若諭吃了一驚,問:“什麼?你說什麼?”

亞美示意他悄聲,然後小聲道:“建國大學有些同學早就在秘密行動了,妹妹貞子也在其中。我和妹妹同父親不一樣,這一點我早就對你說過。還有一件事恐怕你不知道,去年冬天,貞子在送反戰傳單時被特高課的便衣跟蹤,是碧波齋的小夥計福貴救了她。當時是黃昏,情況非常危急,福貴把貞子一直藏了一夜……”

陳若諭大驚。真想不到平素老實憨厚的福貴居然有如此膽量,居然在內心深處有著如此令人敬佩的民族大義。

亞美繼續悄聲道:“就在前不久,確切地說是七月二十九日,日本人民解放聯盟中國晉西北支部正式成立了。前幾天,也就是在你去通化的時候,美國B29型飛機七十多架,轟炸了大連、鞍山,還有奉天附近的工業區,昭和製鋼所焦炭爐和附屬設施都受到了破壞。當然,這些都是保密的。自從四二年九月和四三年六月,日本關東軍憲兵隊在滿鐵調查部內進行的兩次大逮捕以來,很多有識之士,包括滿鐵參事伊滕武雄等人都被抓捕入獄,日本國內的一些人士也受到了株連,至今仍在坐牢。現在,世界反法西斯的形勢越來越證明我們的觀點和主張是正確的。當然,我們這樣做並不僅僅是為了證明我們的觀點和主張的正確,更重要的是要拯救一些人,其中也包括我父親這樣在不義的戰爭泥潭裏越陷越深的人。不過,我和妹妹都已經感覺到了,父親陷得太深了,簡直不可救藥了……”

望著亞美憂鬱而真誠的神情,陳若諭不由有些激動,一絲久違的美好的情愫在心底悄然滋生。

絳紫色的夕陽映在米色的窗簾上,現出淒迷之美。徐徐的晚風已有了深秋的涼意,不時地將窗簾輕輕拂起,這時候,能看見窗外遠處楊樹梢上浮現的落日的最後光輝。

屋子裏溫馨而寧靜。亞美一雙美麗的眼睛脈脈含情。

亞美說:“我想你。”

陳若諭說:“我也是。”

他們相擁在一起。亞美的溫柔像春風細雨,斂聲斂氣卻如嬌蔦啼柳。陳若諭感覺那一陣陣溫情似舒卷的雲,蕩漾的水。亞美柔軟的唇如花蕾一樣輕輕開放。陳若諭的舌尖僵硬地抵入。她迎合著,蠕動著。他想輕柔些,但又控製不住……

1945年的春天在戰亂中一閃而過。日本關東軍被調往長江下遊增強那裏的防務。開春後,中國軍隊同日本人在湘西打了一場大仗,中國軍隊全麵獲勝,收複了所有失地。初夏,歐戰結束,盟國勝利,國民政府明令,全國升旗三日,以示慶祝。

“滿洲國”惶惶不可終日,撤銷了東滿總省,重新修改設立了東滿、間島二省。修改了《國民勤勞奉公法》,“勤奉隊”的適齡年齡延至三十歲,也就是說,三十歲以下的人隨時隨地都得加入“勤奉隊”,無償勞動。接著,又公布了《防空特別措施法》、《非常用物資儲蓄法》,強迫儲蓄。儲啥蓄?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緊跟著,是黃金調價,物價波動,糧價飛漲。

人心惶惶。夏日的樹葉早已在人們的忽視裏長大了。

六月的驕陽照耀著紛亂的奉天。一天,藤井沼尻似乎在一瞬間,驀然發現女兒亞美的肚子鼓起來了,這使他興奮異常。這說明陳若諭已真實地成了藤井家的女婿,他和他的遼硯已經實實在在地同藤井家結合在一起了。

一天,藤井沼尻忽然問陳若諭:“聽說陳家有祖傳硯譜?”陳若諭心中一顫,頓時緊張起來。藤井沼尻盯住他,逼問:“硯譜在哪?”陳若諭竭力抑製住狂跳的心,說:“我從來沒聽說過。”藤井沼尻一陣奸笑,說:“你的眼睛瞞不住我。不過,我是不會為難我們藤井家女婿的。”

藤井沼尻的話倒使陳若諭略感寬慰,這說明陳家的硯譜尚未落入日本人手裏。多日來提著的心,此刻終於有了一點輕鬆的感覺。

藤井沼尻話頭一轉,問:“你讀沒讀過一本叫做《四庫全書》的書?”陳若諭說:“沒讀過,也讀不了。”藤井沼尻問:“為什麼讀不了?”陳若諭說:“《四庫全書》三萬六千多冊,三千四百多種,用卡車拉,能裝滿五六輛,你能讀得過來嗎?”藤井沼尻驚歎:“是嗎?!隻聽說它是一部中國的百科全書,卻這麼龐大!真是太驚人了!”陳若諭說:“中國讓你吃驚的東西多得是呢。”藤井沼尻問:“《四庫全書》裏會不會有關於遼硯的記載?”陳若諭猛然警覺起來。剛才,他隻想在藤井沼尻麵前擺一擺中國人高傲的架子,卻沒有想到這家夥居然另有所圖。他不再回答,也不想再回答。

事後,他費了很大的周折遍查資料,居然驚喜地發現,《四庫全書》裏真的有關於遼硯的記載,隻是字麵上都是“鬆花石硯”。仔細地探究,現在的《四庫全書》乃是乾隆年間的修訂本,而那個時候,產於吉林通化一帶的鬆花石已經很少,所以常常用白雲寨的紫雲石替代,硯的接款往往是“乾隆禦銘”,所刻璽印常常是“永寶用之”或“幾暇怡情”,除此之外也曾刻“長壽居士”“會心不遠”“奉之無私”“乾隆清玩”等等。《四庫全書》中不僅僅有文字記載,而且還配有圖形,如“甘瓜石硯”“壺盧硯”“翠雲硯”等等,長、寬、高、形皆有文字說明,硯蓋、硯池、硯底都有圖形。那時的硯蓋紋飾大概多由宮廷裏如意館的畫匠設計,一方方硯蓋仿佛是一幅幅清院花卉冊頁,細致入微,繁密而又顯富貴。那時的硯池也很有特點,形狀多變,四瓣、八邊、偃月、如意、長方內隅凹形等。由於吉林鬆花石的減產,清朝宮廷在嘉慶到同治年間沒有再製作鬆花石硯。這期間,皇上想用鬆花石硯,便從內府藏硯中檢選,而後加以修整。光緒年間又開始刻製鬆花石硯,但用的都是乾隆以前剩餘的石料,邊邊角角,所以製出的鬆花石硯多為小硯。宣統時,皇上年幼,加之國政紊亂,鬆花石硯再度銷聲匿跡。直到眼前這“滿洲國”的時候,溥儀業已成人,再度“登基”,他對白雲寨青紫雲石琢製的石硯喜愛有加,於是效仿先祖的做法,用青紫雲石硯賞賜臣屬,由是,遼硯便徹底從鬆花石硯係列中脫穎而出,聲名大振。

其實,在乾隆時的中期,宮廷內府所藏的鬆花硯就足夠用上多少年了。那時候,可以說是鬆花石硯的鼎盛時期,鬆花石不僅製硯,而且為其他古硯製盒,還做成插屏。這一點倒讓方陳若諭心智大開,他便與亞美一起,用青紫雲石雕琢出各種插屏、掛扇和各種各樣的工藝品,琳琅滿目,精美至極。

這使藤井沼尻大喜過望,一邊為招了陳若諭為婿暗自得意,一邊又策劃出一個“大手筆”,即把陳若諭帶回日本,這樣,陳若諭連人帶藝便徹頭徹尾地歸屬到大和民族之中了,遼硯文化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和民族的文化。

當藤井沼尻全盤策劃完畢的時候,時已入秋。日益緊迫的戰爭形勢令他無暇也無耐心再去想什麼。從廣播裏得知,美國往日本本土的廣島和長崎投擲了原子彈,炸死了幾十萬人!俄國也向日本宣戰了,一百多萬軍隊,開著坦克拉著大炮,向東北的日軍發動進攻!藤井沼尻徹夜難眠,眼前總是晃動著一輪血色的太陽……

陳若諭本來同欒翔遜約好夜裏十點在大南邊門路口會齊,可臨近定好的時辰,卻忽然打小南邊門那邊糊過來一大片的烏雲,烏壓壓黑沉沉的,一陣秋風掃過來,緊跟著是電閃雷鳴,眼瞅著草珠簾子似的大雨“嘩——”地就從馬路對麵刷過來了。陳若諭和夥計福貴綣在一輛帶篷的三輪車裏,還是給潑了個渾身透濕,多虧剛剛在熱鬧路的一個小飯館子裏喝了一壺燒酒,要不這陣子早受不了了。福貴就罵欒翔遜是屬王八的,要不咋一出門就遭雨澆呢!

驟雨過後,灰白的月光又從雲縫裏擠出來。立在路口的澆了臭油的黑黢黢的電線杆子上,掛著一盞戴著鐵罩的街燈,燈泡亮著混沌的光,同灰白的月光混在一起,朦朦朧朧的。

欒翔遜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穿一件日本軍用雨衣,黑膠皮靴子,雨帽下陰影裏的眼鏡返著光,人不人鬼不鬼的。陳若諭打三輪上下來,晃著身子湊過去,雨水順著衣襟往下滴答。

欒翔遜說:“對不起,這雨……”陳若諭眼神裏閃過一絲冷峻,說:“不礙事兒。我風裏來雨裏去,習慣了。錢帶來啦?”欒翔遜說:“這你放心。看東西吧。”

陳若諭使下巴往十幾步遠的三輪一點,欒翔遜就跟他過去了。三輪背著街燈,車篷遮出一片黑影,欒翔遜來到跟前才看清黑影裏還有倆人,嚇了一大跳。陳若諭說:“別怕,這是我的倆兄弟,過來幫忙的。”就將一摞仨柳條包搬開,掀蓋給他看,欒翔遜打亮手電棒仔細地照了,數過,一共二十八方硯,這才從腰上解下一個布口袋遞給陳若諭,說:“整三百塊。”

陳若諭接過,掂了掂,嘩嘩地響,說:“我信得過你,不用數了。走吧,讓這倆兄弟送你回去。”三輪徑自往黑胡同子裏走。欒翔遜問:“往哪走?”陳若諭說:“穿過去,抄近道。”欒翔遜說:“反啦,走反啦!”邊說著欒翔遜的膀子就被人架緊了。架他的人說:“別吵吵,叫你走你就走!”欒翔遜渾身哆嗦起來,說:“你們……想幹啥?我……我啥都不要了,兄弟,放了我吧,放了……”架他的兄弟說:“放了你,咱們老板那疙瘩交代不了。”欒翔遜問:“誰是你們老板?”就聽身後說“我呀”。欒翔遜驚回首,黑地裏,見陳若諭正笑嘻嘻地對著他,像似在開玩笑。欒翔遜說:“陳少爺,這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你這麼鬧,想嚇死我呀?”陳若諭說:“鬧?蘇聯紅軍都打過來了,我還有閑工夫跟你鬧?褲腰帶解下來,快!……嗬,正宗的日本水牛皮,好皮子呀!”說著就遞給了身旁的弟兄。

欒翔遜渾身就又哆嗦起來,哭喪著說:“陳少爺,你這是……咱們可……都是朋友哇……咱們可……都是中國人啊!”陳若諭說:“你也是中國人?你就是條日本狗!廢話少說,勒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