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翔遜的脖子一下子就被他自己那條日本水牛皮的褲腰帶從後麵勒住了,他死命地掙紮了一陣,地上的稀泥湯子給踢蹬得啪啪地響,嗓子眼兒嗞嗞喔喔發出一陣勒狗的動靜。後來就老實了,眼睛也翻白了,舌頭也當啷了。勒他的福貴累得直喘,鬆了手,踹了一腳,欒翔遜成了死狗一條。陳若諭揮手上車,四個人蹬著三輪,穿出黑胡同……
浪式通一反往日的繁華與高貴,到處是混亂和喧囂。所有日本人的商家店鋪全都關閉或正在搬遷,日本僑民個個神色惶恐,走道似過街的耗子。
藤井家門外的景色一片破敗。原來枝繁葉茂的葡萄架已塌下半邊,幹枯的藤葉在秋風裏瑟瑟地晃動著。院落裏的花草被踩踏得七零八落。原本整整齊齊的木柵欄也毀壞了一大截。柵欄外對著胡同口,停著一輛中吉普和一輛帶帆布篷的日本軍用卡車,兩輛車身都被貼上了彩紙標語“小鬼子完蛋了!”“日本人滾回東洋去!”從濕透紙麵的糨糊看,顯然是剛剛貼上去的。四周圍著紛亂的人。陳若諭和藤井亞美走過來的時候,有一些土塊和石子拋向他們。他們護著孩子,慌忙跑進大門。
小樓內一片狼藉,到處亂七八糟地放著準備運走的東西,七八個人正樓上樓下地忙亂著。藤井沼尻一照麵便瞪著眼睛用日本話衝女兒吼,沙啞的聲音帶著一股怪異的味道。亞美懷裏的孩子立刻給驚嚇得大聲啼哭。亞美同她父親嘰哩哇啦地對話。後來藤井沼尻的語氣漸漸地緩和下來,臉上的怒容甚至變成了笑容,於是兩腮上鬆弛的麵皮又堆起了皺褶,看上去又似沙皮狗的臉了。那張沙皮狗臉轉向陳若諭,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說:“歡迎你重新回到藤井家。你終於想通了,這很好。”
亞美抱著孩子回房間去了。其他的人在樓下收拾東西。一時間,隻有那張沙皮狗臉同陳若諭近距離麵麵相對,各自心裏裝著各自的主意。陳若諭忍住心火,盡力用平和的語氣說:“藤井先生,我有個請求。”
藤井沼尻說:“請講。”
陳若諭說:“讓亞美和孩子留下來,行嗎?”
藤井沼尻立馬變了臉色,眉宇間擰結出一股霸道,果斷地說:“不行!”
雖已在意料之中,可陳若諭心裏還是翻湧起一股憤懣之情。他掃視一下四處停放的零亂東西,大部分都是“九龍齋”裏的,各種遼硯、插屏、工藝品,正待打包裝箱,運到日本。他再次忍住心火,指著那些東西,說:“把我的東西留下,行嗎?”
藤井沼尻眄視一眼,斬釘截鐵般說:“不行!”
陳若諭強壓怒火,眼睛盯住藤井,說:“將我們陳家祖傳的九龍硯留下來,行嗎?”
藤井沼尻的眼鏡片後麵閃出一束蠻橫的凶光,惡狠狠地說:“不行!而且,你也必須跟我走!”
陳若諭氣得心尖發顫。他驀然感到,先前的自己簡直像個奴隸向國王哀求,這種哀求,即使聲音再淒慘,也將無濟於事。
藤井沼尻眼鏡片後麵的一雙賊眼逼視著陳若諭。有頃,他忽然哏兒哏兒地奸笑起來,說:“陳若諭,我不得不佩服你!不過,我還是什麼都知道了。混同江和鬆花江原來是一條江,橋頭石和通化石原來都是鬆花石,遼硯原來就是鬆花石硯!嘿嘿,嘿嘿,嘿……”
陳若諭也哈哈一陣大笑,說:“藤井先生,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藤井沼尻突然收斂住笑,重新盯住陳若諭,惡狠狠地說:“不晚,絕對不晚。不是有你在嗎?陳先生,你現在是藤井家的女婿,你和你的手藝,同屬於藤井家族,屬於大和民族!”
陳若諭忍無可忍,胸口那股子怒氣一下子從喉嚨頂出來,發出的吼聲令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你白日做夢!”
差不多與此同時,猛聽得“哢嚓——”一聲爆裂般脆響,一扇窗玻璃炸裂開,碎裂的玻璃碴像驚濤拍岸撞擊在礁石上的浪花,閃著秋日午後的陽光,在空中散開,其中,一團黑影倏然而進,緊擦著藤井沼尻的麵皮飛過,咣地砸在地板上。定神一看,是半塊磚頭。
一個穿著車夫號衣的黑臉漢子,一根指頭指定藤井沼尻罵道:“去你媽的小日本子!這是咱們中國的地盤,你抗議個屁!麻溜兒滾回你們東洋去!”
話音剛落,有人搬起一塊大石頭,咣地就把日本卡車駕駛樓的擋風玻璃給砸了。一個賣火柴的小男孩從挎匣子裏拿出一盒火柴,笑嘻嘻地朝藤井沼尻喊:“哎,看見沒?這是你們日本的洋火!”說著,嚓地劃著,一伸手就把卡車鼻子旁邊立著的小膏藥旗給點著了,火苗子呼呼一躥,膏藥旗頃刻間灰飛煙滅,隻剩了根燒得漆黑帶彈簧的金屬旗杆,孤伶伶地立著。人群轟地又發出一陣歡呼。藤井沼尻給氣得臉色煞白,轉身跑下樓。陳若諭看見了樓下人群裏福貴的身影。
這時候,陳若諭才聽見孩子的啼哭。他打開臥室的拉門,見亞美正躲在窗前的牆角護著孩子,驚恐未定的亞美綰髻後垂,更現出一種淒迷之美。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隻聽木樓梯上傳來一陣又亂又重的腳步聲,六七個人衝進來,不由分說,架起亞美就走,有兩個人用身體將陳若諭死死地頂住。這些人都是憲兵隊的,個個勇武健壯訓練有素,陳若諭眼睜睜看著他們將亞美連同啼哭的孩子一陣風一樣卷走了。
陳若諭猛地推開窗,他看見抱著孩子的亞美被塞進車門,吉普車便衝開人群開走了。從大門到吉普車這一小段路上,亞美無數次回頭仰望,叫喊。那張淚痕迷離的臉和最後消失在車門裏的身影,還有她懷中的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聲,令陳若諭心口頓覺一陣尖銳的疼痛。
樓下的人越聚越多,人們激憤地揮舞著手臂,高聲呼喊,聲音似拍岸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眼前,幾隻蒼蠅在秋日的燥熱中嗡嗡地縈繞,窗簾在秋風裏瑟瑟地抖動,榻榻米上印著一片汙濁淩亂的腳印。一時間,隻剩了陳若諭一個人的樓上忽然變得一片死寂。看著到處亂七八糟放置的正待包裹裝箱的古玩字畫和一方方精美的遼硯、插屏,這瞬間的死寂一下子就將陳若諭胸口那團子憤懣激活了,他近乎歇斯底裏地高叫一聲,便手腳並用,一陣狠砸猛摔胡踢亂踹,轉眼間,藤井沼尻十幾年來殫精竭慮積攢起來的那些個至寶們,便個個身骨粉碎,血肉橫飛!
陳若諭旋風一樣,從廳堂掃到樓梯口,迎麵正遇上一隻大柳條箱,他一腳狠狠地踹下去,那隻沉重的柳條箱不但紋絲未動,卻反將他彈了個趔趄。怒不可遏的他隨手操起一個鑲著大理石的紫檀木花架,使足力氣輪起來砸下去,咣地一響,那柳條箱蓋即刻塌開一個窟窿,一個精美絕倫的鬆花石龍頭探露出來,陳若諭給驚呆了!他霎時便反應過來,再輪起手中的紫檀木疙瘩往箱鎖上狠砸。箱蓋開啟,露出那方驚世駭俗的九龍硯,那個陳家世代相傳的寶硯!還有那把祖輩相傳的刻刀!
這時候,被驚動的藤井沼尻帶著三四個人,咣咣地踏著木樓梯衝上來了,他們個個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哇啦哇啦地叫著,像幾隻瘋狂的狼。陳若諭倏然立住,厲聲斷喝:“站住!誰敢上前,我就毀了它!”
幾隻“狼”停住腳步,麵麵相覷。
藤井沼尻的瘦臉已經抽搐得變了形。有頃,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絲敷在麵皮上的一絲所謂的笑其實比哭還難看。藤井竭力控製著情緒,緩慢地說:“陳若諭,九龍硯凝聚著你們陳家祖祖輩輩的心血,難道你忍心對它下手嗎?”
藤井沼尻目不轉睛地盯著陳若諭,他發現陳若諭的眸子裏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遊移,不由心中暗喜,藏在身後的一隻手便迅速攥成了拳頭,用力一揮,幾隻餓狼會意,發一聲喊,直撲上去!
說時遲那時快,陳若諭一股激勁,一下子就將柳條箱裏的九龍硯搬了起來,瞬間舉過頭頂,就在那幾個日本人就要撲到眼前的時候,他使出渾身的力氣,將九龍硯拋了出去——那方精美絕倫的寶硯帶著風聲,從日本人的頭頂上飛過去,劃著優美的弧線,緩慢而又迅猛地撞向水泥窗台,但聞一聲爆裂的脆響,那方九龍硯如夜空裏的流星雨,驟然散開,星星點點,拖著長長的亮亮的尾線,在空中隕落……
在時間似乎凝固了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凝固了。
驟然間,凝固的人們又迅速蘇醒過來。滿眼淚水的陳若諭仰天大笑,藤井沼尻居然也嘿嘿地笑起來。藤井沼尻的冷笑裏帶著明晃晃的陰險,他一字一頓地說:“陳若諭,東西你可以毀掉,可你人是我的,帶走!”
日本人呼地撲上來。
就在這一刹那,陳若諭一下子抓起了躺在柳條箱底下的那把祖傳的刻刀!幾乎與此同時,搶先撲上來的一個日本人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腰,力氣之大簡直令他難以動彈。也就在這一刹那,陳若諭憋足了氣力,將緊緊攥在手裏的刻刀死命地刺向右手!鋒利的刻刀噗地穿透了手心,一股殷紅的鮮血箭一樣噴射出來,濺了日本人滿臉,慘烈的場麵頓時將藤井沼尻和所有的日本人震懾得呆若木雞。
這時候,隻聽樓外訇然一響,那是幾百人在頃刻間同時發出的聲音。透過窗子驚望出去,外麵燒起了一團大火,是停在院子外的那輛日本軍用卡車的帆布車篷被點著了。藤井沼尻哇呀一聲怪叫,帶著那三四個日本人,如驚了槍的兔子般朝樓下跑去。
陳若諭咬牙拔掉刻刀,按住傷口,踉蹌著奔出那座充滿了陰謀與罪惡的小樓。
卡車上的火越燒越大。原來憤怒的人們已在車廂裏填滿了燃燒物,其實就是藤井家的院子柵欄和那個塌了半邊的葡萄架。興奮的人群裏有人喊:“快撤呀!油箱要爆炸啦!”
陳若諭隨著人群從胡同子裏湧出來,走出很遠,聽得後麵轟隆一聲巨響,回頭望去,隻見一團火球帶著滾滾濃煙飛向天空,汽車的殘片翻滾著從半空裏往下落,他覺著胸膛裏那股憋了很久很久的一團子悶氣,也隨著這一聲巨響痛痛快快地泄得幹幹淨淨。
帶著憂鬱和迷茫的黃昏景色籠罩著碧波齋。天空中,急驟變幻著的流雲正匆匆飛過。房脊上黃色的老草在微風裏激動地顫抖。
陳若諭緊緊地攥住右手,忍著鑽心的劇痛,使臂肘叩響鋪門。門開了,他一頭闖進去,穿過鋪麵、天井,直奔正堂。開門的表妹慧茹見他神色疲憊,腳步踉蹌,在他身後急喊不止,便一溜小跑跟進堂屋。隨著慧茹的驚叫,身後的福貴也急步上前,幾乎和慧茹同時握住陳若諭血肉模糊的右手。此時的陳若諭已經沒有了疼痛的感覺,他抓一把香灰敷上去。
步履蹣跚的陳若諭撲伏在香案前。他仰起頭,爹和娘的遺像正麵對著他。母親豐潤柔和的臉上,盈眼慈祥。父親的麵龐清臒消瘦,炯炯有神的雙眼裏滿眸凝重。他從案上抓起檀香,點燃,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爐裏,而後跪下,磕頭,說:“爹,娘,日本人完蛋啦!兒子沒做對不起祖宗的事,咱的東西,他們什麼都沒拿走!”
“是的,日本人什麼也沒得到!”慧茹鄭重地對著香案,說罷,她奔回閨房,捧出一個舊樟木匣,打開,居然是陳家祖傳的硯譜!
陳若諭激動得一下子抱住表妹和叔福貴。
陳若諭直身跪著,仰臉看著爹和娘,淚流滿麵,卻是滿眼的堅定和自信。
“慧茹,福貴,咱們重新開始,碧波齋永遠是咱自己的!”
三個人興奮地對視著。
夕陽已落下屋脊,原本給抻得長長的房影也淹沒在黃昏的暮色裏。光線黯淡下來,天上的晚霞卻很豔麗。
三個人走出堂屋。往日花木扶疏濃蔭宜人的院落已變得一片狼藉,警察搜查硯譜時上房的木梯還戳在四合院西北角的屋簷上。陳若諭奔過去,一邊高喊:“我要看日落!”
天色漸暗,暮氣合圍。遙遠的天邊,灰蒙蒙的黃昏霧靄裏,現出一抹賊亮賊亮的天光,那是落日最後的回光返照,不過,轉眼間便泯滅消失了。
陳若諭胸懷激蕩,難以控製,突然,他高聲大喊,那喊聲字字鏗鏘,如同刀鑿齊鳴,金石震天——
“小鬼子,你們完蛋啦!小日本的太陽,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