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太陽
短篇小說
作者:曉寒
失傳多年的鬆花石居然被日本人發現了!
不過,日本人尚未肯定,藤井沼尻派漢奸欒翔遜監視陪同鬆花石硯第十三代傳人陳若諭前往鑒定。陳若諭此時的身份很特殊,他與藤井沼尻的女兒藤井亞美業已成婚。
陳若諭和欒翔遜到了通化,第二天,由朝鮮二鬼子鮮於引路上山。
來到山下時,陳若諭一眼就看到了置於崖砬子根的那塊巨石,雖然外表包著雜質,但它的中間暴露出的一片翠綠和其間的波紋,卻顯示著它絕非平常。陳若諭急奔過去,跟二把頭要了一把手錘,小心地將雜質敲掉,細細地查看。他叫人取水來,將裸露出的天然綠石清洗幹淨,再用隨身攜帶的手電筒仔細地驗照。隨著晶瑩的紺碧色越發地清晰透明,陳若諭也越發地激動萬分,這簡直同陳家的祖傳寶硯九龍硯的石材別無二致!聽爹說過,失傳於清末的鬆花石為綠色,通體有深淺不同的橫紋,質地雖不如青紫雲石細潤,但比青紫雲石光瑩,波紋也有生氣,且鬆花石僅產於吉林通化一帶。所有這些,無一不與眼前這塊巨石相符。陳若諭按捺不住心裏的激動,眼裏的興奮想遮掩都遮掩不住。
最善察言觀色的欒翔遜一見這棋就全明白了,他立馬端了架,對鮮於說,經陳先生鑒定,這就是已經失傳了多年的鬆花石。奉天方麵,也就是說滿洲國政府極為重視此事……鮮於驚道:“我的媽吔!欒科長,你別嚇唬我行不?”欒翔遜說:“我沒必要嚇唬你。臨來的時候,我們藤井社長已有交代,此次鑒定關係重大,如果成功,其價值不可估量。他還說,如果鑒定成功,他將征得滿洲國政府的同意,將這塊首先發現的巨型鬆花石雕成一方巨型寶硯,晉獻給日本天皇!”
鮮於給驚得目瞪口呆,怔了半天,突然對二把頭說:“聽清楚……聽清楚啦!”欒翔遜繃著臉,吩咐馬上召集人,嚴加保護!明天一早安排裝車,先運到通化火車站,再運回奉天!鮮於說:“是是,欒科長放心,我們馬上安排!”這時候,二把頭已開始張張羅羅地往這邊調人了。鮮於說:“欒科長,陳先生,你們先回去休息吧,這裏的事,交給他們去辦,你們盡管放心。”
下山的時候,陳若諭已經追悔莫及。他痛悔自己太無城府,居然如此輕易地被人利用,一邊暗罵藤井沼尻老奸巨滑,這麼重大的事情,卻避重就輕,竟然說是讓自己出來散心。不過,後悔已於事無補,現在需要的是冷靜,再冷靜。明天,他們就要將鬆花石起運了,難道就讓他們這樣輕而易舉地運走麼?那該怎麼辦?怎麼辦?……心裏越急,時間越快。這時候,鮮於已引著他們坐上了吉普車,司機已將車子發動,突突的引擎聲攪得陳若諭心中亂顫。
“我得回去!”陳若諭的話令欒翔遜和鮮於幾乎同時一怔。陳若諭說:“這麼貴重的東西可不是石頭塊,那些苦力平時幹慣了粗活,別不當回事。我得去特意囑咐幾句。”欒翔遜和鮮於便也從吉普車上下來。陳若諭指著滿臉冒汗的欒翔遜說:“你去也隻是陪著我,看你熱那樣,就在這等著吧。”
陳若諭一個人再次登上山坡來到崖砬子下,二把頭正在比比劃劃地吩咐,見了陳若諭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問有何吩咐。陳若諭說:“這裏需要晝夜看守,這點兒人不夠用,你再去喊。”支走了二把頭,陳若諭壓低聲音道:“弟兄們,請相信我,我不是漢奸,我是個有良心的中國人!實話對你們說,這不是一般的石料,它是已經失傳多年的鬆花石,是我們國家的寶貝!”
工人們驚疑地看著他,再看看那塊看似平常的巨石。陳若諭說:“弟兄們,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咱們的寶貝讓日本人弄走!既然咱留不住它,咱就毀了它!”一個戴著腳鐐滿臉絡腮胡子的大個子說:“我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說咋辦吧!”陳若諭說:“眼下我也想不出好辦法,反正必須毀了它!還有,這塊鬆花石是從哪采下來的,你們得在那多打幾個炮眼兒,放上幾炮,讓碎石將那地方掩蓋住,以後采石繞開那裏!”工人們說:“明白啦!”忽然有人小聲說:“二把頭回來了。”
二把頭領著一撥工人過來了。陳若諭假意囑咐了幾句。二把頭拍著胸脯說:“陳先生放心,今兒晚上我就在這蹲上一宿!”陳若諭拍拍他肩膀,扭過頭向“絡腮胡”鄭重地使個眼色,下山去了。
陳若諭心亂,直至深夜也沒能入睡。曾聽爹講,老輩人購買上好的石料也叫賭石,也就是說,花大價錢購得的石料,也許是塊寶貝,也許隻是塊平常的石頭,因為越是大塊的石料越是充滿了假象,有的是金玉其外,渣滓其中,有的則外表粗糙而內容卻神妙無比。行家稱石的質地為“種”。鑒別石“種”,往往要使利鋸按事先測定的紋路將石料割開,再通過橫截麵來對石料進一步鑒別,有時,一塊石需切割兩三刀才能最後定論。開割前,往往要焚香祭祖,祈天保佑。這時候,人的心理壓力極大,好像是下了大注的賭徒,吉凶難料,心跳加快,呼吸困難,難以控製。老輩人有句話,說是“一刀窮,二刀富,三刀穿短褲”,指的就是這種情形。此時的陳若諭跟這差不多,隻是情形相反,他希望山上的那塊巨石隻是塊金玉其表的平常石頭,而千萬不要是令人魂牽夢繞垂涎若渴的鬆花寶石!……現在的問題是,無論它是寶還是石,都必須將它毀掉!山上的工人會做到嗎?用大錘砸還是用炸藥崩?顯然都行不通。二把頭一定會嚴加防範,他們不會輕易得手的。就這樣輾轉反側到後半夜,才不知不覺地迷糊過去。早晨起來,頭腦發暈。欒翔遜問他是不是累著了,哪不舒服?他不耐煩地擺擺手。
差不多一個上午心神不定,心裏隻惦記著那一抹令人心顫的潤瑩的紺碧色。臨近中午的時候,忽然鮮於慌慌張張地來了,進門就說:“完了,完了!”陳若諭心裏一陣興奮,他按捺住激動,靜等下文。欒翔遜驚問:“什麼完了?”鮮於說:“山上那塊石料,毀了!”欒翔遜火燎腚似的騰地從床沿上跳起來,問:“什麼?你說什麼?!”鮮於哭喪著臉說:“今早往山下運的時候,捆石的粗麻繩突然斷了,那塊巨石像脫了韁繩的野馬,蹦著高往山下滾,最後撞到山下小河溝對岸的崖砬子上,撞個稀碎。”欒翔遜問:“為什麼不用鋼繩,偏用麻繩?”鮮於說:“這話我也問了,二把頭說是苦力們出的主意,說鋼繩太硬,傷石,才改用麻繩。”
陳若諭心裏暗暗為“絡腮胡”他們豎起了大拇指。
鮮於說:“二把頭嚇得不敢報信,後來實在挺不下去了,才往山下打電話,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嘴直打哆嗦。現在,他把山上那撥運石料的苦力全都吊起來了,等著欒科長和陳先生下令發落。”欒翔遜啪地一拍床頭,怒道:“發落頂個屁!把那些苦力都殺了,石料不也是毀了嗎?我問你,撞碎的石料現在哪?”鮮於說:“已經被二把頭歸攏在一起了。聽說都是綠色的,還有波紋,很特殊的,確實非同尋常。”欒翔遜氣急敗壞地罵:“都是一幫廢物!”這時候,他似乎才想起陳若諭來,他轉過身說:“陳先生,你看這事怎麼辦?陳先生,你怎麼啦?”
陳若諭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一開始,他為工人們毀掉了那塊鬆花石而興奮不已,後來,他又為那被毀掉的鬆花石而深感痛惜,這種矛盾的心情正折磨著他,卻被欒翔遜發現了。陳若諭借風使舵,道:“太可惜了,那麼好的一塊石!”欒翔遜說:“問題是回去怎麼交代呀?”鮮於說:“就是,山上的苦力死幾個倒不可惜,弄不好二把頭就得丟了飯碗,我也得跟著倒黴。陳先生,欒科長,你們得趕緊拿主意呀!”陳若諭心說:“這個二鬼子,他居然也不把中國人當人。”沉默了一陣,陳若諭說:“這件事既然已經牽涉到滿洲國政府,還有日本天皇,那就不是什麼小事了。事已至此,依我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欒翔遜問:“怎麼個‘化小、化了’?”
陳若諭說:“現在知道這件事的除了咱們三個,再就是山上的二把頭和那些工人。咱們就說,經鑒別,那就是塊普通的石頭。告訴山上的二把頭,立刻把那幾個工人放了,再將撞碎的鬆花石處理幹淨。以後,這件事就爛在肚子裏。”欒翔遜說:“好,那咱們回去也這麼跟藤井部長彙報。這件事天知地知,就咱們幾個人知。”鮮於說:“還是陳先生高人一籌!你可把咱們都給救啦!我這就去給山上的二把頭打電話!”
回到奉天,已經是禮拜天的下午。欒翔遜硬是要隨陳若諭回浪式通藤井沼尻的家去彙報情況。陳若諭想也好,事情從他嘴裏說出來更有利。日本關東軍報道部是偽滿文化宣傳的統治核心,部長藤井沼尻是個中國通,清末民初假扮商人到中國東北打探鬆花石硯的日本人當中就有他的先人。
按響門鈴等了老半天,門一開,陳若諭嚇了一跳,門裏站著個全身戲裝勾著花臉的人。欒翔遜點頭彎腰道,藤井部長又上戲啦!陳若諭這才弄明白,原來藤井沼尻還有這個嗜好,便忍不住笑了。
藤井沼尻提拎著戲袍,厚底靴很笨拙地踏著木樓梯。二人跟著上樓來到客廳,在沙發上落座。藤井問:“此行如何?”欒翔遜說:“可惜了藤井部長的一片苦心,那隻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藤井說:“不是說那塊石很特別嗎?”欒翔遜說:“上麵露出來的一小塊確實很漂亮,也很特殊,陳先生用手錘敲掉周邊的雜質再往裏探看,經過認真的鑒別,那裏麵同普通的石頭沒什麼兩樣。”
藤井轉臉問陳若諭:“是這樣嗎?”陳若諭麵帶倦容地點點頭。藤井像是在自言自語:“也是。聽說吉林的鬆花石早在中國的清朝末年就已經失傳了,尋找它不會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噢,你們辛苦了。欒桑,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欒翔遜起身,彎腰施禮,轉身告退。
藤井沼尻的目光從離去的欒翔遜的背影收回來時,忽然發覺陳若諭正在打量著他竊笑。藤井說:“我喜歡中國的京劇,這不好麼?”說著,還抖了抖戲裝,走了兩下台步。
陳若諭說:“好,非常好。”
藤井說:“我還是第一次聽你對我說‘好’,希望以後會經常這樣。”
陳若諭說:“我隻是說中國的京劇好,你喜歡它,這當然好。”
藤井說:“中國的文化很多很多,不是都好。我隻喜歡好的,而且要將這些好的文化融入日本的文化之中,建設一種更加優秀的文化。”
陳若諭說:“這很荒唐。”
藤井說:“嗯?荒唐?”
陳若諭說:“當然。中國的文化精深博大,所謂的日本文化與之遠遠不能相比,而你卻想用後者包容前者,難道不荒唐嗎?”
藤井說:“不不不。當前,整個中國都處在愚昧和落後之中。隨處可見的滿洲苦力,他們的代名詞就是不法和無知。前來開發中國的日本人是創造光輝的人,是興亞的先覺者。日本民族是世界上最為優秀的民族,他們是‘天孫人種’,是天照大神的後代,是東方唯一的高文化。滿洲國是日本拯救、治理中國的一塊實驗田,在這裏,我們要首先推行‘異民族統治’。對於滿洲國來說,日本人乃是純粹的滿洲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誌,成為負責建立這個國家的中心。”
陳若諭說:“這倒是你們的目的。”
藤井說:“也不完全是。要使滿洲原有居民的民心皇道順化,更重要的還是要改造文化。要以大和民族優秀的國民性和它的文化作為中心,結合土著民族固有的文化,建設一種嶄新的先進的文化。土著文化總體上是落後的,愚昧的,但也有個別的精華之處,比如中國的京劇,還有遼硯。我們就是要將這些精華從那些非常糟糕的文化中拿出來,保留下來,作為我們要建設的先進文化的一種成分,而不再讓它魚目混珠,這有什麼不好?一個人,或是一個民族,對自己原有文化的固守往往是很固執的,這對於文化的更新和進步是很不利的。”
陳若諭說:“你的立論從根本上就是荒唐的。誰是土著?我們神州大地上已經完成了由猿到人的進化的時候,你們日本國還是一片被圍在海水之中的不毛之地;我們的祖先已經有了語言文字的時候,你們的祖先還在用樹葉遮羞,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你們的文字是中國的文字,你們的衣裳和木屐是幾千年前中國唐朝的服飾,你們的坐姿是中國漢代以前的坐姿,而所有這些中國文化早已成為了中國的曆史,可被你們拿了去,卻構成了你們的現代文化,請問藤井先生,日本和中國,到底誰是土著?是誰開發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