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出竅

短篇小說

作者:王君彥

自聽妻子說他溘然死去了。我倏忽間才生起一絲悠悠的悲痛。妻子說他臨終前是什麼都明白的,5個兒子3個女兒和他的妻子都在,他都看見了,走時也就放下了一塊心。妻子說,他突然想到了我,嘴裏嘟嘟囔嚷說出了我的名字:“君彥,我想看他一眼。”

他是我妻子的姐夫,自然我也管他叫姐夫。妻子說臨咽氣前,是蹲了10年監獄的他的小兒子惠剛給他穿的衣服,妻子說那件藍的確良上衣是嶄新的。妻子記起來了,那件上衣原本是10年前她姐偷偷摸摸塞給惠剛10元錢,惠剛從百貨公司買了回來,惠剛剛穿上身叫他父親看見了,從此便由這一件衣服導演出許多家庭磨難來。

妻子說,她當時看見她姐哭得死去活來,她姐死死抓住這件衣服,她不讓兒給她的丈夫穿原本是給兒子的衣服,惠剛說:“媽,就讓爸爸穿走吧,這件衣服10年了,可我一直沒有穿,就讓爸爸帶走吧,我不想再看見這件衣服……”

妻子說,她姐執拗不過惠剛,到底還是硬是給他爸穿,可剛穿上袖子,人就斷氣打了挺,穿不上去了。妻子說當時她的姐便哭死過去了,她姐夫死了,她姐便又躺在了她姐夫的病床上。她得了急性冠心病。

人已窅窅走進冥冥的天國之中還有什麼值得記恨前嫌的呢,我有些傷痛起來,整整10多年我沒走進姐夫的家門了,不管他是什麼人,總歸從親戚關係上說他還是我的姐夫啊,在感情上我有些對不住死去的姐夫,一聽妻子說姐姐住院了,我便再也不能不去看望了,我跑到了醫院。

經搶救,姐姐已脫離危險,不過她那幾十年操勞和被過分折磨的心帶給她的難以承受的壓力依然在她那瘦削蒼白的臉上顯露著,那過去淚如流霰的雙眼早已變成了兩口枯竭的老井。我走近姐姐的床前,一把上前拉住姐姐的手,吞聲踟躅地說:“姐,我對不住你,我來晚了……”

姐姐隻是驚詫地望著我,她沒有一滴淚,可我看出她心裏哭得挺淒慘。

我猛然間看見那件姐夫沒有穿走的的確良上衣,姐姐躺在床上生怕什麼人拿走了它似的,一隻手緊緊握著它。

我和姐夫的隔膜是從有我女兒開始的,1965年我的妻子為我生了第二個孩子。妻子在生下我女兒時便做了絕育手術,那時妻子25,我26。妻子做絕育手術是我們倆決定的,沒有跟任何親人商量過。後來姐夫知道了,妻子還沒出院,姐夫有一天來到我們家,那年姐夫50多歲,他一進門便指著我的鼻子指責,說我這等人還結婚成家幹什麼,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就讓妻子做了結紮手術,這是為了哪宗,他數落我簡直不是人,是人不能幹出這種叫媳婦做結紮不生孩子的傻事蠢事。我說:“生一個孩子等於降一級工資。”姐夫說:“過日子就是過的人。”

我不想跟他說什麼,跟姐夫這種人永遠也說不明白,我無論如何對他自己和姐姐這兩口子的毫不負責的繁衍後代實在是深深遺憾。困難時期他們也是隻管生,他們不管飽,幾個孩子個個營養不良活像個死人殼子。我最恨姐夫說我讓妻子做了絕育簡直是造孽,我哪裏容他對我這樣汙蔑,我頂他說:“你隻管生,孩子們吃不上穿不上跟你們大人活遭罪,你這不是造孽嗎?!”

至此我和姐夫結下了個大疙瘩。

姐夫是個老工人,一個人月收入50來元,要養活八九口人,這困難可想而知了。姐姐為人溫和。她有時還到我們家,我知道妻子常常背著我塞給姐姐家錢物什麼的,雖然姐夫罵我個狗血噴頭,沒人味,可看在親友份上,我隻好睜隻眼閉隻眼了。沒有我們家的接濟,我不知道他們這個家該怎麼活下去。可姐夫一點也不收斂,他一點也不嫌人多,連大蔥大醬都分著吃的時候,他們還是生孩子,你說可恨不。其實姐夫可恨又可憐,他一輩子煙不抽,酒不沾,跟著一家八九口人粗茶淡飯熬日子。我知道姐平常做一頓幹飯給孩子們吃,那非人腦袋打出狗腦袋不可。他見我的兩個孩子狂得連白麵饅頭不願吃扔的遍屋都是的時候氣得要死,說:“這都是大人慣壞的,這哪是正經過日子人家。”有幾次我和他吵得臉紅脖子粗,我說:“這就是我計劃生育的結果。”他說照我這樣下去會成為教唆犯,把孩子推到資本主義生活泥坑中去,我說像他這種活著倒不如死了好。我和姐夫矛盾越來越大。

他兒子惠剛常常是穿他哥哥、姐姐的舊衣服,那年惠剛初中畢業,他見別人孩子能穿上的確良衣服,自己也想要一件。姐姐可憐孩子長了十五六歲還沒穿過一件新衣服,一咬牙就給惠剛十元錢買了一件的確良。開始幾天惠剛不敢穿,可衣服放著總不是辦法啊,惠剛大著膽子穿上了。終於這件衣服決定了兒子惠剛的命運,姐夫審完了姐姐又審兒子,他這個一家之主開始了莊嚴的審判,妻子和兒子全成了被告。一件的確良上衣事件發生在文化大革命的1967年,佃戶出身的姐夫兒子穿了件新衣服簡直是給他丟了臉,就是染上了封資修。對於這樣的事兒,妻子隻能用眼淚。兒子不服,他氣得當場宣布和兒子脫離父子關係,至此惠剛在一天深夜離家出走了。兩個月後,法院來了通知讓家屬到監獄給惠剛送行李。他們的兒子惠剛離家出走,流落街頭,被一個盜竊團夥拉過去,成了個賊,結果被判了10年有期徒刑。惠剛被判了刑,姐哭得死去活來,她要去監獄看看蹲大牢的兒子,姐夫兩眼一瞪絕不允許她去,還說全家都要和賊劃清界線。

姐夫家出這麼大事,能不牽扯上我的妻子嗎,妻子有時也整天愁眉苦臉的,我說:“你幹嘛也這樣個倒黴相,又不是你自己兒子被抓了。”妻子罵我六親不認,心太狠。我心裏真是恨死了,我自己家不愁吃不愁喝,攤上個這麼個倒黴親戚,還牽扯到我們這個家。這一次我下決心要和姐夫好好弄個明白。我客氣地不心甘情願管他叫了聲姐夫,然後我就向他攤了牌,我說:“姐夫你把人都逼進了監獄腦子還不開縫啊?”我當時信心很足的,我想我這個舞文弄墨的作家難道還說服不了一個大老粗姐夫嗎?我見了他的麵看他那寒磣樣都覺得好笑,他穿的那件灰土土的上衣還是多年前我當右派在采石場幹活時穿剩的工作服,後來送給了姐夫。前襟後背已經打了好幾處補丁。他的頭總是光禿禿的。那天我穿的是我父親小鬼子時穿的草綠色馬褲尼改製的上衣。我和姐夫還沒扯到正題,他見我留著長長的分頭,穿的是尼子上衣,兩眼就不住地在我身上掃著。他頭一句就遞過來這麼一句話:“現在是什麼時候還穿這毛料,你腦子真是少根弦啊!”他這一套我是早就領教過的,我給他講,人活著如果就是為了吃苦,那就不應該再活著。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憶苦思甜,他說他爺爺在世的時候過生日時連塊豆腐都舍不得吃,說過節給老人煮個鹹鴨蛋,老人一連吃了三頓,還心疼得不行,祖宗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晚輩打基業。我說:“都這麼說這代人為了下代人,打基業,其實誰也沒得好,父一輩,子一輩,代代受苦,惡性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