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小站
短篇小說
作者:富廷順
社會的發展有一種必然和一種希冀在相向而行。
同是兩股各不相擾的軌道,總是挺有激情地向前伸展著。而信念的車輪總是有節奏地在這兩條軌道上行駛。訴說不盡的故事,總是不斷地從這變遷的流程裏漫溢著。自然就有喜怒哀樂,自然就有無盡的感歎。作家的敏感正是從這裏找到自己創作的靈感,捕捉到人物的特性。一座小站消逝了,卻能喚起人們多少情感的記憶,激發多少人們的思想波動。正是從這裏我們感受著時代前進腳步的無情和迅速,感受著巨大的時代落差給人們的生活帶來的變化。而廷順這篇小說則反其道,從逆向的思維裏,讓我們看到了變化的另一麵。或感喟,或欽佩,或思索,總之,小站似乎沒有白白消逝,它仍在不斷地告訴著人們什麼……
列車像一條蚯蚓,一會兒蟄進山洞,一會兒爬出地皮。鐵路,時隱時現蜿蜒在長白山深山老林之中。這是一條日本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在長白山區修建的一條鐵路,至今七八十年了。像人一樣,從血性方剛的青年步入人老色衰的暮年。日偽時期和計劃經濟時期,每天一列列火車源源不斷地往外拉著整車整車的木材、煤炭、玉米、大豆……如今,鐵路生產布局調整,站段精簡,長白山遍體鱗傷體無完膚,物質資源幾近枯竭,人口驟減經濟下滑,除了旅遊事業,風光早已不再。最直觀的就是線路上的車站越來越少,沿線不時出現撤銷車站的站舍、貨場、工區斷壁殘垣和廢棄的鋼軌枕木、養路機具。
我合上書,摘下花鏡,換上近視鏡,向車窗外麵看去。
窗外,一片片向後閃過的山石、樹林、花草、河水,既熟悉又陌生。車窗雙層玻璃上麵一幕幕往昔的情景由模糊漸漸清晰起來。閃過,好像電影劇本常用的術語,表現往事像流水、歲月如梭的蒙太奇。
10年鐵路沿線電影放映工作和生活,在我的腦海中留下許多珍貴的記憶,在我生命中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電影,一個月一場的電影,當年鐵路沿線尤其是偏僻落後的中間站區職工家屬最最重要的文化生活內容。在人們心中的位置,比什麼都要重要。而我們,這些電影放映員,就是最受歡迎的文明使者。電影演員,電影人,當地家屬兒童賦予我們的光榮的而又驕傲的名稱。山裏的民風純樸而又慷慨,每當我們來到一個站區,那裏就像過節一般。山裏的大人孩子歡呼雀躍,前呼後擁,把我們這些稀罕的貴客迎到家裏,拿出準備多日的菜肴燒酒,還有山裏的野菜野果。而主持接待和放映準備的人,我們叫做積極分子,職工家屬稱為放映組長,此刻成了呼風喚雨的中心人物。讓誰家準備飯菜,誰家就受寵若驚地喜迎貴賓,家裏的孩子得意洋洋地搶過我們的背包,大搖大擺地牽著我們的手往家裏領。而後,就成了站區的小消息靈通人士和小新聞發言人。一會兒,什麼時間掛幕布,什麼時間開演,有沒有加演(加演新聞或專題)等等好消息就不脛而走,家喻戶曉。太陽下山,晚霞滿天,銀幕前麵,孩子們的帽子飛起來,站區沸騰了。
人老了,願意回憶往昔那些人和事。而打開回憶之門的,就是退休這一把無形卻有情的鑰匙。
退休,人生重要的一站。可以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中轉站。對於普通工人來說,是解脫,是放鬆。對領導幹部來說,是失落,是考驗。與一些機關站段領導幹部退休的相比,我還是比較淡然,比較灑脫的。說的是身邊的真人真事,退休之後,有的生氣,有的上火,有的得病,有的一命嗚呼。而我,文聯,一個清水衙門,鐵路黨群部門中的民團,比組宣辦紀檢委等嫡係正規軍和團委研究會關工委地方雜牌軍之類清水衙門還要清貧。一個小小的文聯秘書長,芝麻大的幹部,小魚穿大串,被列為重要幹部,要學習,要開會,要考試,要下基層,要下工作組,要查崗抓違紀,要包保責任製……退休,無“官”一身輕,解甲歸田,歸隱山林。什麼崗位職責,技規標準,一幹約束無數風險統統丟在腦後。從此,跳出官場逃離苦海,閑雲野鶴信馬由韁。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朋友說我,終於全身而退了。說得太好了。自從來到鐵路文聯工作,就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官場的漩渦。骨子裏的自由因子,加上天性愚鈍才疏學淺,又不知官場水深火熱。率隊文藝演出,演出之後跳舞聯歡,被定罪組織地下黑舞會停職;出差買回兩副麻將給退休職工娛樂,被定性擅自購買賭具通報全局;率領幾個作者兄弟參加筆會被誣陷帶一群美女聚眾淫亂……我和朋友開玩笑,我的佛祖,還怪我九九八十一難,隻經曆了八十難還缺一難,兄弟想給我再補一難嗎?能夠全身而退,實乃萬幸萬萬幸。
對個人來說損失更大的是,與一個兩情相悅美麗善良勤勞智慧的山裏姑娘失之交臂。那是一個在鐵路中修隊食堂工作的姑娘。那時年輕愚昧,對愛情,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似懂非懂,朦朦朧朧。離開電影放映隊進了機關之後,她還來看過我,隻記得我和她講了許多遠大理想之類革命道理。我在之前曾獲東北鐵路文學獎的小說《雪梅》寫過我和她的故事。退休之後,打聽過許多人,找過許多地方,得到的盡是不確切的信息。有人說她嫁給一個林場的伐木工,一個隻知道耍酒瘋打老婆的山東漢子。還有人說是嫁給一個下小煤窯的鄉下人,要不是瓦斯爆炸混了口棺材,連一間茅草房都置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