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終點站了,我起身上趟廁所。回來途中,一個正在聚精會神玩著平板電腦的大個子男人吸引了我的目光。手機正在播放著視頻電影《天仙配》,“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什麼年代了,還在看著這麼久遠的影片。我好奇地湊近他,滿頭銀發,長長的臉龐,濃濃的眉毛,粗大的鼻孔……

“孟大騾子!”我脫口喊出。

男人一高跳起來:“你……”

咣!我的肩膀重重挨了一拳。

“多少年沒見了!”我感慨萬分地說。

“是呀!30年,不對,快40年了。”孟大騾子也是喜出望外。

“半輩子了,你體格還是這麼硬朗。”我捶著他凸起的胸肌。

“溝裏人,體格沒說的。”

“怎麼?還是牛郎?”

“別叫牛郎,什麼時代了!”

“哈哈!”我會意地笑了起來。

“哥們還是光棍一條,自個吃飽,全家不餓。你怎麼樣?聽說當官了。”

“當什麼官?用現在的話說,打工仔。退了。”

“退了好。輕鬆自在,高枕無憂,沒有檢查,沒有考核,沒有下崗,沒有工作組,也沒有什麼A類、B類……好哇。”

“天塌下來,和咱們無關了。”

“對對,你到哪兒?”

“我信馬由韁,隨處看看。”

“太好了!今晚到我家,咱老哥兩個好好喝兩盅。”

“你……”

“車站撤銷了,樹倒猢猻散了。我搬到市裏了。”

站在山頂,真有“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新修的寬敞的飛機場,縱橫交錯的高速公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改變了深山老林往日的原始神秘的麵貌。長白山整容了,鴨綠江瘦身了。鐵路,從以往除地方政府之外的第一大政治經濟文教衛生綜合實體,變身可有可無的地下工作者了。

“看看我的伊甸園。”孟大騾子指著林中一片平坦的開闊地自豪地說。“這是我自己平整出來的場地。唱歌,跳舞,扭秧歌,摔跤,打拳,怎麼樣?”

“好哇!自力更生,老有所樂。怎麼?你一個人?”

“一個人怎麼了?多清淨。無絲竹之亂耳。”

“有你的呀!還成文人騷客了。”

“退休了!沒有單位了,沒人管了。孤家寡人,不讀點書,怎麼打發日子!”

“我怎麼聽出一點怨氣了?”

“是呀!剛退下來,就像死了爹娘一樣,失魂落魄的。”

“同感。”

“如今,過勁了。也好,爹死娘出門,個人顧個人。歇一會兒,喝點。”孟大騾子打開背包,拿出一隻燒雞,一瓶白酒,還有其他熟食。“走,到我的望月亭。”

“望月亭?”四根枕木支起一個棚子,上麵鋪著紅鬆板皮。當年他們車站後麵也是這樣一個簡易涼亭。“哈哈,你把它搬來了?”

“車站黃了,我唯一帶走的就是這個。”

“聽說當初大家給起名的時候,有人建議鴨大線有個望江樓,這個就叫望江亭,你堅決反對,力排眾議,取名望月亭。”

“你看月亮裏有什麼?有人。月亮美,人更美。望月,月兒。”

“是呀!望月,可望不可及。得不到的東西就是最美的東西,距離產生美。”

孟大騾子沒有搭話,默默地望著遠方,不知在想什麼。

我不再吱聲,轉身往遠方望去。多少年過去,望月亭依舊,車站撤銷了,站區職工,走死逃亡,真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孟大騾子依然故我,老守故園。戀的是什麼!一個中間養路工區的養路工,放映組長,工會組長,說穿了,都是有名無實的虛名,不多掙一分,不多吃一口。多的隻是沒完沒了沒有報酬的無私奉獻。在長長的鐵路沿線,到處都有這樣的人。

許久孟大騾子舉起杯:“來,喝一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幹!”

“離開鐵路天地寬。過去,鐵路兩根鋼軌養護了我們鐵路人,也限製了我們鐵路人,離開鐵路,雖然自由了。可除了會刨洋鎬,一無所長。再說,人老了。”

“人老褲襠鬆,幹啥啥不中。”

“哈哈!文化人也說粗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