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越的速度
中篇小說
作者:魏東寧
寫體育題材的小說,這幾年似乎不多見。然而,體育的關鍵始終是全民關注的課題,並為之實踐的活動,因此就牽動著最廣泛的階層人的心。從中國足球,到帶給億萬人歡欣鼓舞的體操和乒乓球,那些令人感動或感慨的運動,深究其中的緣由,將引出多少催人淚下的故事啊!
東寧的這篇小說從一位田徑運動員的成長經曆和生活愛情的種種糾葛裏,讓我們看到了在榮譽、金錢和愛情麵前運動場上的無聲角逐,而最終的結局,不僅讓我們看到了圍繞著體育運動中的光怪陸離的種種內幕,更讓我們看到崇高孕育在平凡之中的可貴。我們應該為這種可貴的精神表達一下自己的認可。
一
如果,讓時間回到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初秋,那麼,請允許我把時間定格在那個秋天裏一個明媚的上午吧!
那是一個極其幹淨的上午,目光都能夠觸及到的天空,像被巧婦精心浣洗過的一樣純淨,甚至還能嗅到一股水份嫋嫋蒸發的味道。市職工運動會就是在這種心曠神怡的環境裏召開的。
譚浩在塑膠跑道上,機械地重複著壓腿動作。他是受礦山機械廠工會主席李言的邀請,參加這次市職工運動會的。李言許諾他的條件是“一個冠軍100元”。100元!相當於他的教練員父親10天的工資啊!極具誘惑力的條件,讓譚浩難以抗拒。
譚浩興致勃勃地走進比賽場地的時候,發現還有幾個他認識的體院運動係的前輩。他們一看譚浩高調地出現在賽場,紛紛過來和他打招呼,他們的心照不宣讓比賽失去了懸念。
當時,找高水平的運動員替跑,是許多企業和大專院校司空見慣的做法。操縱者為了成績,管理者為了場麵,大家各取所需。因為成績排名時有口角、相互揭發、甚至大打出手的現象發生,成為中國大眾體育一種奇特的景象。
為了不讓昔日的隊友輸得太難看,譚浩在發令槍響了以後,有意放慢了起跑速度,但他引以為傲的途中跑和衝刺技術,還是為他贏得了這場以強淩弱的比賽。看台上不知內幕的觀眾們,把近似瘋狂的掌聲和口哨聲,無私地賞賜給他旋風般的速度。
李言被譚浩的百米速度征服了,他又唆使譚浩參加了隨後進行的4×100米接力比賽,譚浩再一次刮起了速度的旋風,在觀眾們振聾發聵的呐喊聲中,他有意讓胸前掛著的白色飄帶,完美地飄揚了許久才從身上拿開。他特別享受自己獲勝後,人們送給他的具有個人崇拜性質的歡呼聲。這種衝擊性和刺激性,讓他體內的男性荷爾蒙分泌得更加旺盛。
在這次職工運動會上,礦山機械廠毫無懸念地獲得了總分第一名。滿臉綻放自私笑容的李言,馬上兌現了他的承諾。他在運動場附近一個叫“昨日重現”的啤酒屋宴請了譚浩,200元的獎金也如數奉上。
啤酒屋裏的人不是很多,他們很容易找到一個黃金位置。憑空而來懷舊風格的音樂,不知道早就遊鳧於此,還是專門為他們播放,他們還沒坐穩,音樂就在他們身邊肆無忌憚地彌漫開來。
服務生送來他們點的東西,盛開的啤酒沫像聖誕老人的胡須似的升騰著清涼的誘惑。譚浩的注意力沒有在音樂和啤酒上,他的注意力全部被對麵吧台裏一位漂亮姑娘吸懾住了。此刻,她正在用毛巾漫不經心地擦拭著杯子,吧台上方一束溫暖的光線,由上而下地緩緩傾瀉下來,就像專為她配備的舞台追光,專心致誌地照耀著她,充滿了令人心碎的美感。她的出現讓音樂和啤酒失去了的魅力,心旌蕩漾的譚浩在洶湧澎湃的青春熱血的碰擊下,不由自主地向那片迷人的追光走去。
“嗨!”他友好地和她打招呼,她用點頭的方式敷衍了他的熱情,算是對傳統禮節的一種尊重,然後繼續聚精會神地擦拭著手中的杯子。她的冷漠讓譚浩產生了強烈的征服欲,他斜靠在吧台上,模仿經典電影裏紳士們經常使用的傳統招式,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她對他的老套,表現出輕蔑的鄙視:“和漂亮姑娘搭訕的方式有無數種,閣下這種未免太古老了吧?”譚浩複古的方法沒有奏效,他隻能選擇正麵進攻:“認識一下,我是礦山機械廠的譚浩。”姑娘放下手中的杯子,正視著他說:“你不像是礦山機械廠的師傅,倒像是個體育棒子!”譚浩驚詫地問:“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她狂傲地說:“你比賽時的動作太專業了,沒有一點拿掄大錘的豪氣。”
原來,觀看比賽的觀眾中也有她!
譚浩慚愧地說:“我是省田徑隊的譚浩。”原以為這樣會贏得她的好感,誰知,她卻嗤之以鼻地說:“有能耐和外國人比賽去,和一群沒接受過專業訓練的工人們逞什麼英雄好漢,典型的白癡加弱智!”
譚浩悻悻地回到坐位上,叫過身邊的服務生,低聲問:“吧台那個丫頭叫什麼名字?”侍者像做賊似的向吧台方向溜了一眼,一臉膽怯而無辜的樣子。譚浩瀟灑地掏出10元錢塞進他的手裏,這筆小費相當於他辛苦一周的工資。他真摯地說:“我隻想知道她的名字。”李言隨聲附和地說:“他沒有一點惡意。”服務生還是猶豫了一下,但在金錢和誠信麵前,他還是背叛了後者。他伏下身子,假裝擦拭桌子,壓低嗓音說:“褚雲。”
二
譚浩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盡管他進屋時已經將腳步放得足夠輕了,但還是被正在裏屋喝酒的父親譚豐收敏銳地覺察到了。在他的喝叱下,譚浩隻好嘻皮笑臉地走進了酒氣熏天的裏屋。他把兩瓶“西鳳酒”和買酒剩餘的錢如數放在父親麵前,譚豐收疑惑的目光像老電影裏鬼子炮樓上的探照燈一樣在他的身上掃來掃去,譚浩忙解釋說:“一家企業讓我替他們跑了100米和4×100米接力比賽,這是我的獎金。”譚豐收貪得無厭地說:“像這種好事以後多比劃幾次!”譚浩知道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他小心翼翼地說:“爸,快搞主教練竟聘了,你還是好好準備一下,以後少喝點酒吧!”譚豐收把空杯重重地墩在桌上,大聲說:“老子才不怕他們搞不搞什麼競聘呢!競聘咋的,省110米欄的紀錄不還是老子的?不競聘咋的?他們還敢把老子開了?”譚浩小聲嘟囔說:“酒懵子!”
譚豐收對著譚浩遠去的背影,又滋潤地倒了一杯酒,酒精熾熱的燃燒,激活了他體內積壓的騷動,他情不自禁地撥通了隊醫劉靜家的電話:“晚上有空嗎?我想去你那兒坐一會兒!”劉靜說:“你又喝酒了吧?”譚豐收說:“沒喝。”劉靜生氣地說:“我都聞到酒精味兒了。”譚豐收逗趣地說:“酒壯英雄膽嘛!”劉靜厭惡地說:“我家不接待酒懵子!”望著忙音不斷的話筒,譚豐收的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苦笑。
被情人澆滅了難捱的欲火,讓酒後無所事事的譚豐收放下空空蕩蕩的酒杯,隻身來到“鐵北浴池”消磨時間。
這是一家他經常光顧的浴池,在本市也算是老字號了。據說,門前的牌匾還是一位清代秀才的得意之作呢!
譚豐收把沾滿酒氣的運動服胡亂塞進風雨飄搖的衣櫃裏,帶著一身難聞的酒味,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溶進霧氣繚繞的池水中,他的身體被霧氣緩緩吞噬的效果,在中國水墨畫的技法裏能夠找到。由於遭到了劉靜無情的拒絕,他的情欲已經漸漸地遠離了他的身體,他現在有充足的時間,安詳地泡在滾燙的汙水裏,不厭其煩地搓著臃腫不堪的身體,從他身上掉下來的穢物,和他不求上進的日子一樣混濁不清。
譚豐收怡然自得地在一池混水中泡得滿頭大汗,神誌逐漸清醒的他讓服務生找一個手藝好的搓澡工,這種低級的要求,很容易得到滿足。
“先生,您要搓澡嗎?”工夫不大,一個聲音軟綿綿地從譚豐收的身後傳來。他懶洋洋地轉過頭,隻見一個彪型大漢敬畏地站在他的身後,他的聲音和他魁梧的身軀勢不兩立。譚豐收覺得他好像在哪兒見過?就問:“你這麼大的砣兒,該不是練過舉重吧?”大漢靦腆地笑了,說:“您看得真準,我是省隊的舉重運動員。”
“得過什麼成績?”
“曾經獲得過全運會總成績第三名。”
“你怎麼會到這個鬼地方來?”
“一言難盡啊!”大漢把他扶到搓澡床上,邊搓邊說:“我這種大級別的項目,很少能出來好成績,能夠允許我存在的原因,就是省裏怕缺項,丟了體育大省的臉麵。全運會後,我申請了退役。主管領導勸我再堅持兩年,等能接我班的選手出現,再讓我完美退役。但醫生告訴我,如果我再練下去,也許會導致終身殘廢。在行政命令和生活尊嚴麵前,我選擇了後者。退役後,他們安排我到一家企業當保安,我服從了。可沒幹幾天,那家企業就倒閉了,我也就光榮地下崗了。我再去找體工隊領導,他們以各種借口,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沒再給我安排任何適合我的工作。我隻好在朋友的介紹下,到這裏自謀職業了。好在我在練舉重的時候學過按摩,幹搓澡的行當正合適。他們不怕丟人現眼,我更不怕。我要讓他們看看,我能舉起上百斤的杠鈴,同樣能舉起上千斤的生活壓力。”大漢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覺得像坐過山車一樣痛快無比。他停下手裏的活計,問:“您剛才說從哪見過我?您是省體工隊的教練吧?”譚豐收說:“我是短跑組的主教練,我兒子現在是一名非常出色的110米欄選手。”大漢默不作聲地為譚豐收搓完了澡,說:“老師,這次搓澡算是我孝敬您的。不過有句話您也別當耳邊風,趁你兒子現在成績突出,早點給他找個好工作,別讓我的悲劇在他的身上重演啊!”
在退役運動員的安置方麵,各地的作法總有一些不盡人意的地方,尤其是對運動成績不太突出的運動員。留下了許多不計成本的後遺症,成為一段時間以來,中國體育永遠的痛。
大漢的話像一粒子彈,精準地擊中了譚豐收的要害,他甚至看見自己中彈後,鮮血像梅花般豔麗地綻放。看著他寬大的背影緩緩地消失在狹窄的門口,譚豐收想起了即將開始的勝負未卜的競聘,還有極具運動天賦的寶貝兒子,以及他們無法預測的未來。沉重的思緒幾乎讓他失去了站起來的力量。
三
為了提高各隊的運動成績,形成能者上、庸者下的競爭局麵,省體委決定:所有項目的主教練實行競聘上崗。吃大鍋飯的現象,在中國體育界猖獗一時,一些毫無政績的平庸的教練員,也能夠在教練員的崗位上幹到退休,也算是中國特色吧!敢於打破常規,嚐試主教練競聘,在當時是爆炸性新聞。譚豐收父子昨天晚上說到的傳聞,竟然變成了現實。
譚豐收是在去訓練場的路上,看到宣傳欄裏的競聘通知的。在譚豐收看來,張貼在宣傳欄裏的競聘通知,就像一個紅臉怪物,張開血盆大嘴,以最恐怖的方式,咬住了他最脆弱、最陰暗的部分。效果和昨天晚上搓澡大漢那記沉重的一擊如出一轍。
自從譚浩的成績穩定之後,譚豐收作為運動員時積攢和繼承的老本和經驗,基本被榨得一幹二淨了。而國內外一些先進的運動技術,對於文化基礎本身就薄弱的譚豐收來說,吸收掌握起來更是難上加難。加上他對酒精和女人過分的貪戀,使他逐漸冷落了業務學習和技術創新。隊員們的成績普遍出現了停滯不前的現象,一些年輕的教練員對他的作風敢怒而不敢言。這批年輕人中以崔宏最具有代表性,他畢業於一所著名體育大學,是體工大隊新生力量的代表人物,他的訓練計劃新穎獨特,具有創新精神,就連譚豐收平時無心關照的彭亮,也在崔宏的調教下,成績扶搖直上,接近了譚浩的最好成績。競爭的壓力讓譚豐收切切實實地感到,他無可爭議的地位和無比滋潤的生活,都處在岌岌可危的窘境了。
譚豐收心情複雜地來到訓練場地,他把全天的訓練計劃交給崔宏。崔宏快速地瀏覽了一下有些褶皺不堪的訓練計劃,覺得和以前的沒什麼兩樣,謹慎地問:“譚老師,您的教案是不是拿錯了?”譚豐收不冷不熱地回敬道:“現在我還是主教練,按教案執行吧!”崔宏妥協地說:“譚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譚豐收點著一隻香煙,讓輕描淡寫的煙霧,暫時掩蓋了他陰雲密布的臉,說:“我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更新計劃。關於這個問題,你現在關心得還早了點。”崔宏對譚豐收不負責任的做法和譏諷的態度很有意見,但是在短跑組裏,譚豐收是主教練,僅次於上帝的人,他下達的任務,必須無條件執行!崔宏從尊重老教練的角度,竭力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態,把幾個隊員叫到身邊,按照譚豐收的教案,部署今天的訓練任務。
隊員們聽完訓練任務後,不滿的情緒開始在小範圍彌漫開來,彭亮沮喪地說:“這不還是以前的科目嗎?教練,能不能玩點新鮮的?”“彭亮出列,罰你做50個腹臥撐。”崔宏環視著其他幾個隊員嚴厲地說,“以後誰再對教練布置的任務指手劃腳,他就是榜樣。”
彭亮在大家的數數聲和笑聲中做完了50個標準的腹臥撐,和隊友們一起做熱身活動——枯燥的勻速跑圏,雖然這種準備活動方式傳統,但對於運動員韌帶、肌肉的充分展開特別行之有效。他們跑鞋上的釘子瘋狂地刺在地上,發出如暴雨般的聲響,仿佛是大地高潮時的呻吟。譚浩和彭亮跑在隊伍的前邊,這是短跑組多年來形成的慣例。性格率真的彭亮好像忘記了剛才莫明其妙的懲罰,他問譚浩:“聽說M國著名的110米選手邁克爾也要參加這次國際邀請賽,你對這場尖峰對決有什麼期待?”譚浩自嘲地笑了一下,說:“別說期待,人家能和咱握下手,照張相就算給咱麵子了。”彭亮說:“哥們兒,爭取在這次大賽上,打破你老爸的省紀錄。”譚浩沒有吭聲,他的臉上布滿了哀怨的表情,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清楚,老爸除了這個紀錄,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四
結束了一天枯燥乏味的訓練,譚浩心中最美好的部分,如向日葵一樣燦爛地綻放,他再次走進暗香流動的啤酒屋。
他又聽到懷舊的音樂,但沒有在吧台裏看到褚雲。沒有褚雲的啤酒屋裏,一下缺少許多期待的元素。他叫住曾給過小費的服務生,詢問褚雲的動向,服務生告訴他,褚雲被一個帥哥叫出去了,讓他耐心等待一會兒。
譚浩在離吧台最近的地方坐了下來,帥哥?我算帥哥嗎?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頑皮的壞笑。他的笑意還沒有走遠,褚雲一臉怒氣地走了進來,她的身後緊跟著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小夥子,從他們的表情上推斷,他們剛才的交流並不愉快。
褚雲看見了譚浩,剛才還是陰雲密布的臉,頓時陽光明媚起來。她自豪地對跟過來的帥哥說:“他就是我的男朋友,省隊最優秀的短跑健將。希望你以後不要再糾纏我了!”她的話讓譚浩大吃一驚,他的思維還沒調整過來,帥哥已經走到了他的身旁,他陰陽怪氣地問:“你是她男朋友?”譚浩聞到他話裏挑釁的味道,頓時覺得體內的熱血好像沸騰了一樣,他冷冷地說:“和你有關係嗎?”帥哥威脅地說:“你這是虎口拔牙呀!”譚浩迎著帥哥針刺一樣的目光,狂傲地說:“別的虎還得想想,像你這種病貓還用想嗎?”帥哥被徹底激怒了,他掄拳便打,譚浩早在他跟過來的時候,就做好了戰鬥準備,對他可能施展的突然襲擊充滿了期待。譚浩閃過帥哥憤怒的拳頭,別無選擇地做出了回擊的動作,他在帥哥的胳膊還沒有來得及收回的刹那,一記精準的右直拳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帥哥的麵門,一股像糖稀一樣粘稠的鮮血,從帥哥的鼻子裏流了出來。譚浩沒有因為帥哥流血了就停止了攻擊,他左直拳毫無憐憫之心地擊了帥哥的腹部。帥哥像電影裏挨揍的配角一樣,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捂著肚子,公式化地癱倒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褚雲直到帥哥痛苦地彎下身子,才如夢方醒地攔住了還要乘勝追擊的譚浩,她厲聲說:“住手!”譚浩沒有在意她的話,他的表演還在繼續,他從桌子上拽出一疊紙巾,塞在帥哥的手裏,說:“認識一下,我叫譚浩。”帥哥呲牙咧嘴地說:“我叫孫大力。”譚浩從兜裏掏出20元錢,戲謔地說:“修補一下你的虎牙吧!”他瀟灑地活動了一下手腕揚長而去。
褚雲追了出來,埋怨道:“你簡直就是法西斯。”譚浩頭也沒回地說:“我在不折不扣地執行你的指令,如果你說我是法西斯,那你就是法西斯頭子。”她自覺理虧,但仍然不依不饒地說:“那你也用不著往死裏打他呀?”譚浩停住腳步,問:“他是幹什麼的?”褚雲說:“東湖公園優秀的救生員。”譚浩瀟灑地笑道:“如果你心疼他,就送他去醫院療傷;如果你欣賞我,明天到體育場看我的訓練吧!”他打了一聲悅耳的口哨,悠揚的旋律劃過寂寞的夜晚,在褚雲的身邊好像還調皮地停頓了一下,然後羞澀地鑽進了黑暗溫柔的懷抱。
五
褚雲第一次來到體育場,就被陽光下雄渾壯麗的綠茵場震懾住了。藍色的天空、綠色的草坪、紅色的塑膠跑道、白色的跑道線,還有運動員們色彩斑斕的運動服,是什麼樣的天才畫家,才能調配出這樣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啊!
褚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兒,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不斷地瓦解著她堅強的意誌,吸引著她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她坐在看台一處不惹人注目的角落裏俯瞰腳下的綠茵場,覺得綠茵場的每一寸肌膚,都附著太陽的靈氣和運動員的陽剛,和她狹窄與昏暗的工作間相比,這裏有難以言表的生機和活力。
這時,她看見了譚浩。他跑在隊伍的最前邊,動作輕鬆瀟灑,富有彈性。她從電視裏看過很多高水平的比賽,但她覺得誰也沒有他跑得這麼優美,好像他腳步的每一次交替,都像教科書中闡述的一樣準確無誤。他邊跑邊不經意地四處張望,他的企圖無人能知,但躲高處的褚雲知道,他是在搜尋自己。隻是他沒有想到,此時,他苦苦搜尋的人,正坐在高高的看台上一個最不顯眼的地方,注視著跑道上桀驁不馴的“劊子手”。“跑吧!希望你能成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她在心裏甜蜜地說。
褚雲像小時候看見萬花筒似的,癡癡地注視著眼前豐富多彩的一切,如果不是一個節外生枝的情節出現,她願意永遠這樣靜靜地看下去。
一輛摩托車怒吼著闖進了運動場。
褚雲眼睛裏和諧、美好、多彩的場麵,在摩托車噴射的尾氣裏混沌不堪。在人們驚詫的目光中,摩托車手摘下頭盔,褚雲認出騎手正是譚浩昨晚痛揍過的孫大力。他的出現,讓褚雲優雅的嘴張成了誇張的O形。麵對這樣緊張的局麵,褚雲不禁為自己昨晚的不理智後悔不迭。就在她深深自責的時候,她看見譚浩若無其事地向孫大力走去,有了昨晚殘酷的記憶,褚雲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不敢有一點美好的設想,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譚浩也是在他摘下頭盔的時候認出他的,孫大力的出現意味著什麼,譚浩比任何人都清楚。昨天的打擊對他來說絕對是痛苦的,無論是精神上的,還是肉體上的。血氣方剛的他,怎麼會善罷甘休?譚浩可不想因為他的出現,破壞了隊友們的正常訓練,同時受到父親的斥責。譚浩像老熟人似迎了上去,他表麵上裝作若無其事,心裏卻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親熱地把胳臂架在孫大力的肩膀上,小聲說:“要打架,咱們換個地方,行嗎?”孫大力也把一隻胳膊搭在譚浩的肩頭,好像有意配合他掩蓋真相似地說:“我今天來就是想證明一下,你是不是體工大隊的。我已經打聽明白了,你下周要參加一場國際邀請賽,咱們的恩怨就在你參加完比賽以後了斷。如果,你贏了老外,我那頓打,算是白挨;如果,你要是輸了,就得加倍還我!”譚浩鬆了口氣,說:“義氣!咱們一言為定!”孫大力戴上頭盔,啟動摩托車,說:“你昨晚給的醫療費可沒夠用啊!”譚浩笑了一下,說:“下周一起算吧!”孫大力一擺手,絕塵而去。
褚雲等待了許久,沒覺得看台下有什麼異常,她膽怯地睜開眼睛,正好看見孫大力非常友好地向譚浩擺擺手,讓摩托車的尾氣最大限度地噴射出來,然後瀟灑地絕塵而去。她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費解不已,他們剛才經過怎樣的交流,才能化幹戈為玉帛?成了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如果不是腕上的手表提醒她快到上班的時間了,褚雲真想知道答案後再離開綠茵場。
褚雲對謎底的渴求,為他們下一次見麵奠定了紮實的基礎。
做完了各種準備活動以後,譚豐收特意安排了一場隊內對抗賽。他安排這場比賽,不是為了考察隊員們的訓練效果,而是想通過譚浩無可撼動的地位,鞏固他現在岌岌可危的帥位。他把譚浩、彭亮等實力出眾的隊員分在了第一組,還有意把譚浩和彭亮分在了相鄰的四道和五道。
譚豐收哼著小曲往終點走,因為心裏沒有任何懸念,他有理由把小曲哼得格外得意。到終點後,他示意起點發令的崔宏,比賽可以開始了。
崔宏看到了他的手勢,對跑道上的隊員們說:“雖然隻是一次隊內的教學比賽,但也是階段訓練成果的一次檢驗,希望大家珍惜這次鍛煉的機會。”看著起點遲遲不發槍,譚豐收愉悅的心情遭到了破壞,他怒氣衝衝地對崔宏喊道:“還磨蹭啥呀?快發槍啊!”崔宏向他擺了擺手,舉起了手中的發令槍,聲音渾厚地喊道:“各就各位——”隊員們紛紛走上了跑道,蹬上起跑器,看到大家都準備好了,他又喊道:“預備——”譚浩頭部自然下垂,雙臂有力地支撐著有些前傾的身體,靜靜地等待發令槍的響起。
“砰!”的一聲,崔宏手中的發令槍響了,隊員們的身體像彈簧一樣彈起,如大漠風沙般向終點襲卷而來,譚浩果然衝在了第一位。譚豐收沉浸在自己設計的結局裏,嘴裏哼唱的小曲,隨著譚浩身體的跳躍而跌宕起伏。誰知,在跨過第7個欄的時候,場上風雲突變,彭亮途中加速,超越了起跑時還遙遙領先的譚浩,並以一個有力的衝刺,率先衝過了終點。
譚豐收不知道自己哼唱的小曲,是什麼時候戛然而止的,彭亮衝過終點線的時候,他機械地按停了手中的秒表,計時表上顯示出一個不錯的成績。譚豐收的眉頭不經意地蹙了一下。譚浩在隊裏不可動搖的霸主地位,是他霸占主教練位置的堅實砝碼。如果連這根稻草也抓不著了,譚豐收還有什麼值得倚仗的呢?原來虛無的東西,現在變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六
晚上,譚豐收得到了劉靜的恩準,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潛入了她家。他像餓狼一樣從後邊摟住劉靜纖細的腰,粗魯地吸吮著她的白皙的脖頸,劉靜被他的瘋狂帶進了一個別致的童話世界。幹柴遇到烈火,理智和道德,被燒得一幹二淨,灰燼裏還升騰著欲望的青煙。她癡迷地享受他無休止的侵略的時候,譚豐收的下體卻像死蛇一樣,沒有任何雄起的跡象。劉靜極盡溫柔,也無濟於事。
經過幾次無效的拚搏,他們都覺得偃旗息鼓是最好的選擇。於是,譚豐收像一泓死水似的,失望地癱在鬆軟的床上。譚浩今天意外的失利,對他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對於承受力本來就脆弱不堪的譚豐收來說,今天有點開玩笑似的比賽結果,比國外災難片的表現手法還殘酷。
譚豐收的委靡不振,讓激情萬丈的劉靜意猶未盡。她把頭枕在他的胸前,關切地問:“你有什麼心事吧?”譚豐收把她攬在懷裏,把心裏的苦悶全盤告訴了她。劉靜幽幽地問:“主教練的位置就那麼重要嗎?”譚豐收說:“知道雞肋的故事嗎?”劉靜長籲了一口氣,說:“你們男人都喜歡用爭強好勝,來粉飾自己的虛榮,得到了又會怎麼樣?還不是像雞肋一樣,食之無味嗎!”
譚豐收垂頭喪氣地從劉靜家出來,肉體上的需要,沒有得到滿足,味覺上的需要就更加強烈。他想到了酒,因為答應劉靜,去她家時不喝酒,所以,現在想喝酒的欲望,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他迫不急待地找到一家小酒館,剛想進屋,卻看見譚浩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兒在小酒館的拐角裏說話,隻聽女孩說:“雲姐約你明天上午九點在寶石山見麵,她說有事想問你。”隻聽譚浩說:“請轉告褚雲,明天不見不散。”黑暗中的譚豐收恍然大悟,難怪這臭小子成績下滑,原來,竟然背著我談起了戀愛。被情欲和酒精雙重煎熬的譚豐收,像一根孤獨的稻草一樣,預感到即將席卷而來狂風暴雨將要給他帶來滅頂之災。
因為不是星期天,寶石山的遊客並不多,景區顯得特別寬容。明媚的陽光不遺餘力地點綴著它,使它像熟睡的天堂一樣安祥。陽光裏的褚雲戲謔地問:“今天不用像驢似的跑圈了?”“今天上午休息,下午做調整訓練。”譚浩說,“你看過我拉磨嗎?”褚雲點點頭說:“整個綠茵場屬你拉得最好。”譚浩疑惑地說:“那天你真的來看我訓練了?”褚雲神氣十足地說:“我不但看過你訓練了,還看到孫大力去找你麻煩了。今天找你來,就是想知道,那天你和他說了些什麼?”
譚浩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從背包裏拿出一羽風箏,風箏的出現,讓褚雲驚喜不已。譚浩神氣地說:“你不是叫禇雲嗎,隻有風箏能接觸到美麗的雲彩。”褚雲被他的解釋感動了,她說:“小時候我就夢想著能展翅高飛。”“可是怕掉下來,是吧?”譚浩笑道:“風箏解決了你的擔心,既讓你在空中翱翔,又讓你腳踏實地。”褚雲沒想到,一個運動員能說出這麼有哲理的話,她對他有點刮目相看了。
展現在褚雲眼前的風箏,是那種最簡單的“屁股簾”,譚浩昨天晚上精心趕製作出來的。他說:“你來撐線,我來放飛。”“我來放!”褚雲不由分說,一把奪過風箏,像一隻重獲自由的天鵝,在草地上歡快地奔跑起來。迎麵吹來的熏風帶來暖暖的癢意,刺激著她無拘無束地奔跑,她好像很久沒有這麼放縱地奔跑過了,整個景區都回蕩著她銀鈴般快樂的笑聲。青山、綠草、藍天、白雲,隨著她奔跑的腳步匆匆掠過,另一片嶄新的青山、綠草、藍天、白雲,隨即向她張開了溫馨的懷抱,她在那些親切的懷抱裏勇敢地溶化。她縱身一躍,和手中的風箏一起飛向藍天。
風箏帶著她的夢囈,緩緩地飛翔起來,潔白的身體毫不猶豫地鑽進了一碧如洗的天空,長長的飄帶不甘寂寞地隨風翩躚起舞,動作那麼舒展、那麼飄逸、那麼優雅。她追逐著漸漸升高的風箏,像孩子似的拍手歡呼:“我飛起來了!我飛起來了!”譚浩被她的歡快感染著,他覺得遠處的褚雲有一種不可思義的美,這種美不是與生俱來的,也不是後天修練的,那是一種渾然天成的美,美得讓人不忍心觸碰。他忽然覺得愛情光臨了他清澈的世界,從好感轉變成愛慕,從愛慕升華為愛情,這一切好像在瞬間就完成了,沒有複雜的過渡,沒有虛偽的過程,他的眼前甚至浮現出他們步入婚禮殿堂時的情景。他把線輪固定在樹上,采集身邊的野花,不一會兒,一大把五顏六色的花束,在他的手裏鮮豔地盛開了。他手捧花束來到她的身邊,她驚喜地接過別具一格的花束,當她閉上眼睛親吻這些野性未馴的花朵時,覺得自己闊綽地擁有了整個花海。
他一身紅色的運動服,她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觸及了譚浩的靈感,他說:“你一身潔白,像藍天中的白雲,我一身通紅,像依偎在白雲懷裏的太陽!”褚雲被他的比喻觸動了,她一指空中逍遙自在的風箏說:“再形容一下它吧!”譚浩凝視著它,說:“風箏是你,線是我。”褚雲的臉色陡變,說:“我可不想讓什麼東西拴牢我?”她扯過線繩,用牙一咬,線斷了,正在聚精會神舞蹈的風箏忽然失去了控製,在天空中痛苦地翻卷掙紮,不一會兒,就從空中墜落下來,掛在山下的樹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