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跌跌撞撞地來到褚雲身邊,情不自禁地把她微微顫抖的身體擁入懷中,譚浩第一次擁抱褚雲,就覺得擁有了整個世界!他們熾熱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了一起……雨中的這個早晨,在他們的初吻中變得成熟了。

十一

譚豐收的歡送會是簡短而熱烈的,他對體工大隊做出的貢獻,領導和同事們都如數家珍,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如刀刻,如血染,如歌呤,本來如煙往事,偏偏又浮現在眼前,怎能不讓譚豐收潸然淚下。在他混濁的淚光中,他聽到了熱烈的掌聲。淚水結束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生活,掌聲又把他送上了重新征戰的旅途。會後,他要求在田徑場和大家合影留念,於是,一張20多人的合影照片,就成為了譚豐收從省城帶回的唯一財產。

短跑組主教練的競聘工作,因為譚豐收的意外退出而變得毫無懸念。崔宏以高票眾望所歸地當選為短跑組的新任主教練,同時任譚浩的主管教練。

隨著一批年輕有為的教練走馬上任,國外先進的訓練理念和訓練方法被越來越多地引進各個運動隊,當時我國主要學習的是東德(德意誌民主共和國)的先進經驗,通過血乳酸含量測定、有氧耐力訓練、高原訓練等一整套係統科學的訓練,各隊優秀運動員的身體素質和運動成績有了大幅度的提高,讓處在低穀的中國體育看到了振興的希望。

譚浩在褚雲的精心照料下,傷病康複的速度讓理療科的大夫都驚歎不已。而更讓他們驚訝的是,譚浩身體素質的各項指標不但沒有下降,反而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比如,他的臥推成績從過去的140斤,提高到150斤;杠鈴負重深蹲的成績從160公斤,提高到180公斤;仰臥起坐和“兩頭翹”的成績,也令同組的其他隊員們唏噓不已。如果用電影分鏡頭的方式來表現這種飛躍,一定具有相當震撼的視覺衝擊力!當譚浩勇敢地甩掉拐杖的時候,褚雲把歸心似箭的他送回了綠茵場。

崔宏第一天訓練課就把自費買來一台錄相機支到了跑道上,他對隊員們介紹說:“教練和教科書上教給大家的規範動作,你們能掌握多少,是否規範,一直是困惑大家的問題,有了這個小東西,你們就能通過動作回放,清楚地看到自己動作的每一個細節,輕鬆地找出動作的缺點,從而達到糾正錯誤、提高成績的目的。”

這種新穎的訓練方式,隊員還是第一次接觸到,他們在小小的錄相機麵前,表現出了強烈的表演欲望,把看家本領悉數用上,錄相機好像巫師一樣,控製了他們的全部思想,讓他們毫無保留地在鏡頭前不知疲勞地跑來跑去,還不時用各種鬼臉和它親密地交流。大家在快樂的氣氛中,度過了新教練的第一堂訓練課。

晚上,崔宏把短跑組的隊員們集中在教室裏,把上午的錄相放給大家看,並針對大家出現的問題進行了一對一的指導,這種新穎的訓練方式,既直觀,又有效,一下子就把大家訓練的積極性充分地調動了起來。征服人的思想,有時一個理念就足夠了。

下課後崔宏單獨把譚浩帶到室內訓練場,訓練場裏空無一人,屋頂上的吊燈雖然爭先恐後地炫耀著自己的光芒,但還是有些昏暗。一群不知名的飛蛾圍繞著燈光,壯懷激烈地飛翔,把昏暗的狀態渲染得淋漓盡致。

跑道上孤零零地立著一個欄架,顯然是為譚浩準備的。崔宏來到欄架旁,說:“我們的體能和歐美選手相比,還有很大差距,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你要想跑得更快,就要在每一個環節上,節約自己的體能。”他把幾枚硬幣重疊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欄板上,說:“你的擺動腿在過欄時,每抬高一寸,你的體能就多消耗一分,這些多消耗的體能累積起來,足夠支持你衝刺時使用的。所以,有一種訓練方法,你可以嚐試一下。讓你的擺動腿盡量低地從硬幣上經過,起初可能是10枚,然後是5枚,運動理論稱之為動力定型。什麼時候你的擺動腿能貼著欄架而過,而上邊的一枚硬幣紋絲不動,省紀錄、全國紀錄、亞洲紀錄就都將是你的了!”譚浩望著欄架板上的硬幣,疑惑地問:“為什麼不讓大家一起練呢?”崔宏意味深長地說:“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天才。”

十二

早晨,褚雲騎著自行車,譚浩跟在她的身邊勻速跑,這樣溫馨的早操,從他們約定那天起,就一直幸福地延續著。當他們跑上著名的雲飛鋼鐵大橋時,早晨的太陽正好從橋頭冉冉升起,像劇場裏的布景畫一樣,赫然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褚雲說:“如果你跑得足夠快,你就能摸到掛在橋頭上的太陽。”譚浩說:“我可不想成為誇父。”“如果我想成為誇母呢?”褚雲加快了騎行的速度,說,“追上我,我就當誇母!”

他們飛快地衝過了鐵骨錚錚的大橋,太陽卻像風箏似的越飛越高,掛在他們夠不著的地方,放肆地嘲笑著他們的天真。

褚雲在河堤的一塊空地刹住了自行車,譚浩在這裏看到了孫大力,還有他身邊的欄架。褚雲放好自行車,把他帶到欄架旁,孫大力和他友好地擊掌,然後往欄架上固定一把塑料尺。褚雲解釋說:“我們現在想測量一下,你過欄的時候擺動腿和欄架之間的高度。隻有知道了原始高度,才能製定改進措施。”孫大力固定好尺子,說:“是她的主意,辦法土了點,但保證好使!現在的高度是20厘米。”

做好了準備活動之後,譚浩準備開始試跑了。他看到不遠處自己熟悉的欄架上,綁著一個像犄角似的尺子,心裏還是有些恐懼。看他遲遲不起跑,褚雲喊道:“還磨蹭啥呀?那麼大一個男子漢,還怕一把尺子嗎?”譚浩還在猶豫,褚雲鼓勵地說:“加油!我們都在等你。”

譚浩猛吸一口氣,快速跑向欄架,當他快接近欄架的時候,他卻選擇了從欄架側麵繞了過去。他的膽怯讓孫大力樂出了聲,褚雲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馬上把臉上殘餘的笑意強壓回去。褚雲來到潭浩身邊,沒好氣地說:“如果上邊綁著的是一把刀子,你溜邊了我無話可說,一把尺子就把你嚇成這樣了?”譚浩低聲嘟囔說道:“反正過欄的不是你!”褚雲毫不示弱地說:“看我的!”她向譚浩起跑的地方走去,邊走邊活動四肢,動作雖顯笨拙,但她做得一絲不苟。當譚浩知道她的用意的時候,她已經向欄架衝了過來。麵對齊腰高的欄架,褚雲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攻欄的動作,可惜,她的彈跳力沒有給她足夠的上行空間和向前的水平速度,她的擺動腿重重地磕在欄板上,欄架的阻力使她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和欄架一起重重地摔倒在雜草地上。

譚浩和孫大力趕緊跑過來扶她,褚雲倔強地拒絕了他們的好意,她頑地站起身,一邊拍打衣服上的塵土,一邊說:“我現在教你的不是技術而是膽量。”看她蹌了一臉草葉又一本正經的樣子,譚浩和孫大力強忍著,誰也沒敢笑出聲。褚雲吐出嘴裏的草葉,轉過身去,說:“你們笑吧,憋著更像傻瓜!”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雜草叢生的河堤,因為有了年輕人的笑聲,而顯得生機勃勃。

褚雲轉過身子的時候,譚浩發現她流鼻血了。他驚訝地說:“你流鼻血了!”褚雲用手背抹了一下,毫不在意地說:“剛才摔倒時碰的,我沒有你那麼嬌氣!”

褚雲的率先垂範,激起了譚浩的鬥誌,經過幾番近似苛刻的測量,譚浩擺動腿和欄架之間的距離最後定格在12厘米。褚雲的鼻子裏塞了個紙團,在欄架上撂上同樣高度的硬幣,譚浩重新來到起點,深吸一口氣,開始有力地助跑,借助他無與倫比的速度,完成了一次幹淨利落的攻欄動作,也許他太在意擺動腿和欄架之間的距離了,所以,在他收腿的時候,他的膝關節把硬幣撞得四處紛飛。褚雲有模有樣地蹲在欄架邊,認真地琢磨了一番後,說:“這種訓練方法不可能實現!崔宏在騙你。”

下午訓練課結束後,譚浩對崔宏說:“教練,我練過你說的訓練方式了,可是,擺動腿在攻欄的時候,衝擊力太大了,硬幣一碰,全都撞飛了,根本就不能實現你說的一枚枚落地的效果。”崔宏沉吟片刻說,“這種訓練方法我是從一本英文雜誌上看到的,世界上很多名將都是這種訓練方法的受益者。”譚浩說:“我把硬幣碰撞得像天女散花。”崔宏愛憫地拍拍他汗涔涔的頭,說,“循序漸進,會有收獲的!”

晚上,褚雲下班後到運動員寢室樓來看譚浩,譚浩把崔宏的話告訴了她,她鼓勵他說:“隻要有人練過,你同樣可以練,隻要有人成功了,你同樣可以成功。”譚浩被她的鼓勵刺激著,驀然就有了訓練的衝動。

褚雲和他一起來到了訓練館,由於門窗在運動員訓練結束後就關上了,訓練館裏積蓄的陳腐的味道在四處流動。譚浩急忙把窗戶打開,讓外邊清新的空氣注入進來。他們來到110米欄訓練跑道上,望著一排排呆板的欄架,他們卻一愁莫展。一道看似簡單的題目,卻像一座高山一樣強勢地擋住了他們希望的目光。

這時,崔宏來到訓練館,他的手裏拿著幾塊包裝電器用的苯板,他的出現讓兩個迷茫的年輕人喜出望外。“我到寢室去過了,我猜到你們會在這兒!”崔宏舉著手裏的神器,炫耀地說:“也許這個東西能解決困擾我們的難題。”他把三個不同高度的苯板,用膠帶固定在欄架上,解釋說:“譚浩擺動腿和欄架的高度現在是12厘米,這要感謝褚雲提供的第一手資料。我為譚浩準備了12厘米、10厘米和8厘米三種不同高度的苯板,下麵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攻這三個欄時,有意識地降低你的擺動腿,把固定在上邊的苯板碰掉。久而久之,就能達到降低擺動腿和欄架之間的距離的目的了。”

一塊小小的苯板,不僅解決了眼前的問題,還讓以後期待的一切,都變得異常簡單了。

通過3個月的艱苦訓練,譚浩對自己擺動腿高度的控製,已經達到遊刃有餘的程度,被他撞變形的苯板已經不計其數。技術上突飛猛進的進步,激發了譚浩旺盛的鬥誌,在晨練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夜練。在褚雲嚴格監督下,他把5厘米高的苯板固定在欄架上,又在自己的擺動腿上,綁上一個5公斤重的沙袋,專門練習原地的攻欄技術,從中體會擺動腿與欄架間高度的關係,感受過欄的意境,尋找高手過欄時的感覺。如果他的擺動腿抬得過高,褚雲就會用竹條象征性地抽他一下以示警告。有時,枯燥的重複,令褚雲昏昏欲睡,譚浩故意咳嗽一聲,有意把腿抬高,驚醒的褚雲機械地抽了他一下,他在自己經營的小惡作劇裏,體會到了訓練的樂趣。

十三

一周後,譚浩接到了省田徑隊去青海進行為期3個月的“高原集訓”的通知。去高原集訓有兩個目的,一是全麵提升運動員的身體素質;二是參加一年一度的全國田徑冠軍賽。一想到要和褚雲分開那麼長的時間,譚浩的心像丟了一樣失落。可集練必須參加,這種樸素的集體主義精神,還是深深地紮根在他的受過多年傳統教育的思想裏。思前想後,一個通信設備浮現在他的眼前,隻有它能夠擔當解決3個月相思之苦的重任,他決定給褚雲買台BB機。雖然價格比較昂貴,但金錢在愛情麵前,永遠隻有當配角的份兒。

80年代的時候,中國的電信業還不發達,電話還是身份象征的奢侈品。兩個城市之間打個長途電話,得通過人工轉接服務才能實現,客戶一般要等上一兩個小時。1983年,上海開通了國內第一家尋呼台,BB機正式進入中國大陸。當時的BB機分數字和漢顯兩種,數字尋呼機小巧、實用,漢顯尋呼機直接顯示漢字,信息容易識別。兩款機型當時都很昂貴。

田徑隊出發的時候,褚雲去站台送行。她把譚浩拉到一邊,說:“我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譚浩說:“我也給你買了份禮物。”褚雲把一台漢顯BB機塞到他的手裏,小鳥依人地說:“我想你的時候,就呼你,省得你把我忘了。”譚浩沒有想到,他們為對方買的竟是同樣的禮物,他掏出為她買的BB機,在她的鼻子上親昵地刮了一下,說:“我怎麼舍得忘記你呢?”褚雲揉了揉鼻子,嗔怪地說:“輕點!”譚浩甩甩手,心疼地說對臉色蒼白的褚雲說:“你要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褚雲聽話地點點頭,她把額頭緊緊地靠在他的額頭上,喃喃地說:“消滅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譚浩適應高原環境的能力令隊友們望塵莫及,更令教練組欣喜若狂。而令譚浩意想不到的是他在高原訓練基地看見了久違的父親和彭亮。三人在異地相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譚豐收告訴譚浩,他是受省體委的邀請,觀摩全國冠軍賽的,彭亮現在是他的得力助手。有了父親和鐵哥們的助陣,譚浩旺盛的鬥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釋放,他在第二天的教學比賽中,就跑出了打破譚豐收省紀錄的成績。崔宏竭力控製自己狂喜的情緒,把這一消息告訴了譚豐收,他們決定先雪藏這個好消息,這個決定看似很殘酷,但從長遠上看,對譚浩的成長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訓練結束後,譚豐收來到譚浩的寢室,坐在床上的譚浩正沉湎於BB機裏的字裏行間,他一看父親進來了,想把BB機藏起來,譚豐收攔住他說:“不用藏了,誰都喜歡甜言蜜語。”譚浩顯擺地搖晃著手中的BB機幸福地說:“褚雲告訴我,她一切都好,讓我好好訓練,用優異的成績向她報喜。”譚豐收說:“別用你們年輕人那些肉麻的話腐蝕我。”他把5張老頭票(10元錢)扔在譚浩的床上,說,“多給她留言,省得她惦念你。”譚浩把錢擺成扇子狀,開心地說:“多謝老爸!”譚豐收慈祥地說:“明天就要比賽了,你早點休息。”譚浩心疼地說:“老爸,你也早點休息吧!”譚豐收說:“我看會兒教程材料就睡,現在不學習不行啊!”望著台燈下父親有些佝僂的背影,譚浩忽然覺得他高大起來!

全國田徑冠軍賽是中國田協一年一度重要的賽事,今年的比賽被安排在高原上進行,田協領導可謂用心良苦!

比賽開始前,崔宏一邊給譚浩做賽前的按摩,一邊叮囑他說:“國家集訓隊的領隊和教練都來觀摩比賽了,隻要你發揮出平時的訓練水平,入選國家隊不是沒有可能的!”譚浩一咋舌,說:“國家隊?教練,你就別逗苦惱人笑了!”崔宏信心實足地說:“一切都有可能!”其實,隻有崔宏心裏知道,譚浩打破省紀錄的成績,是今年全國第二個好成績,隻要他正常發揮,進入國家集訓隊幾乎沒有懸念。

來自全國20多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的近50名110米欄運動員,雲集在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他們要通過資格賽、預賽、複賽、決賽,層層選拔出今年全國冠軍賽的冠軍。這種競賽規則是遵照國際比賽的規則製定的,目的就是磨練運動員的意誌、考驗他們的耐力、豐富他們的比賽經驗。一切與國際標準接軌,正是中國體育逐漸走向成熟的標誌!

在高手如雲的競爭隊伍裏,默默無聞的譚浩並不被人們看好,喜愛追逐強者的記者們,沒有舍得把鏡頭對準他,閃光燈隻在他的周遭諂媚地綻放,他在那些燦爛的光芒裏總是陰影重重。不過,沒有任何負擔和壓力的譚浩在資格賽上,就以14.6秒的成績一舉打破了父親保持8年之久的省男子110米欄紀錄。盡管對比賽成績已經了如指掌,但奇跡發生後,崔宏、譚豐收和彭亮還是在第一時間就興奮地衝進比賽場地,把氣喘籲籲的譚浩抱了起來,崔宏嗔怪地說:“臭小子,資格賽跑這麼快幹什麼?”譚浩嘻皮笑臉地說:“你不是讓我發揮平時的訓練水平嗎!”話音未落,師徒二人誰也沒有吝惜淚水的流淌,此時,隻有眼淚能表達一切!

賽後,譚浩通過BB機告訴褚雲,他以打破了省紀錄的成績順利地進入了決賽。褚雲回複他時說:別得意的太早,還有全國紀錄、亞洲紀錄和世界紀錄。譚浩說:明天就要進行決賽了,為我祝福吧!褚雲回複說:祝你奪得冠軍!多想再親眼看見你跑啊!溫情過後的譚浩呆呆地看著BB機綠色的屏幕,心裏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他沒敢告訴她,由於比賽的密度過大,他左踝關節的舊傷複發了。

心情複雜的崔宏送走了為譚浩治療踝關節傷病的隊醫,把同樣是一臉愁容的譚豐收和彭亮叫到走廊裏,征詢地問:“要不……明天的決賽……還是放棄吧!”譚豐收毫不猶豫地說:“征求一下譚浩的意見吧!”三個男人重新回到房間,卻麵麵相覷。譚浩看出了他們的心思,他揉著隱隱作疼的踝關節,鏘鏗有力地說:“老爸、教練,我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得太苦了,我不想輕易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明天就是打封閉,我也要上!”望著眼前忽然長大的譚浩,三個男人的眼裏噙滿了淚水,當傷病成為創造奇跡的障礙時,強者往往選擇戰勝自我。人生能有幾回搏?此時不搏,更待何時?他們同時伸出右臂,堅硬的拳頭撞在一起,哽咽著說:“消滅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決賽的賽場比較清涼,看台上的觀眾寥寥無幾。譚浩活動著剛打完封閉針的左腳,許多受傷的運動員都是用這種方式對抗疾病爭取榮譽的,今天隻不過輪到了譚浩,所以,他一點光榮感都沒有。藥勁很快就上來了,麻木代替了疼痛和知覺,譚浩的嘴角意外地掠過一絲藐視病魔的冷笑,看著為數不多的觀眾,譚浩想,必須用一場激情的比賽,來點燃他們的熱情,他願意成為完成這項重任的主角!

“各就各位——”發令員的口令短促有力。

自信心爆棚的譚浩站在屬於他的跑道上,他有一個預感,今天,他將從這裏出發,到達一個他向往的地方。那個地方,他雖然沒有到過,但他一點也不陌生,因為那裏開滿了父輩們用努力和希望灌溉的鮮花。

“預備——”發令員威然地舉起了手中的槍,一場酣暢淋漓的比賽就要拉開帷幕。

譚浩半跪地塑膠跑道上,習慣地向前麵的欄架深情地看了一眼,由於角度的關係,他看見欄架的金屬托上,複製了太陽眩目的光芒,黑白相間的欄板上,出現了他熟悉的苯板,苯板上有五顏六色的油彩,那些油彩描繪出一條繽紛的大道,大道的盡頭,光芒萬丈,無上榮光。來吧!我已經準備好了!譚浩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垂下了頭,和其他運動員一起等待槍聲。

砰——!激發熱情的槍聲劃過田徑場空曠的上空。

譚浩幾乎頂著槍聲彈出了起跑線,八步無懈可擊的助跑,為他下一步攻欄聚集了充實可靠的能量,有力的支撐腿,助長了他飛翔的氣焰,上身前傾,左臂向前伸展,剛剛還支撐他飛翔的左腿,瞬間又變成了擺動腿,它在欄板上藝術地滑過的時候,他甚至感受到了它和欄板親密刮蹭時的那種快感。如果那上有油彩,那麼他的左腿一定豔麗無比。欄間的三步過渡,幅度和彈性入選教科書的示範動作都當之無愧,跑道上跳躍的譚浩,好像音樂大師一樣,忘情地在琴鍵上有節奏地彈奏著力與美的音符,一個、兩上、三個……美妙的彈奏一直在延續,直到高潮。

譚浩率先衝過了終點,他的胸前掛上了白色的終點線,像風箏的飄帶一樣舒展地舞蹈,他完美的淩波漫步,把其他高手遠遠地甩到了身後。弱者戰勝強者,正是觀眾們想要看到的結果,今天,在這裏他們見證了這個奇跡。於是,他們沒有吝嗇自己的激情,掌聲和歡呼聲像火山一樣爆發,賽前譚浩要用一場激情四溢的比賽調動觀眾熱情的想法變成了現實,而實現這個結果的主角正是他本人。譚浩隨著觀眾的歡呼聲,圍繞場地忘情地奔跑,他的臉上被微笑占領,眼睛裏沒有一滴眼淚。他征服了比賽,征服了觀眾,也征服了自己。

譚浩如願以償地接到了入選國家田徑集訓隊的通知,和他一起接到通知的還有崔宏,他入選了國家田徑集訓隊短跑教練組。

新組建僅一周的中國國家田徑集訓隊,將從北京出發,遠赴日本東京,參加在那裏舉行的國際田徑大獎賽。當M國老將邁克爾的大名赫然出現在報名單上時候,譚浩覺得自己的血液,好像經過了別人的血管,又回到自己的身體裏一樣旺盛地奔流起來。

譚浩把這個消息通過BB機留言方式告訴了褚雲,她回複說:戰勝他,讓自己高大起來!譚浩說:從東京回來,我將有一周的假期。她回複說:那將是屬於我們最幸福的時光!

十四

日本東京大獎賽結束回國以後,國家集訓隊在北京進行了為期三天的總結和調整,隨後原地解散,運動員各回自己的母隊。

這三天對譚浩的煎熬是殘酷的,他特別想聽聽褚雲的聲音,就給她工作的咖啡廳打了電話,咖啡廳的老板說褚雲已經辭職了。他通過BB機給她留言,讓她告訴他聯係電話,或往集訓隊給他打電話,褚雲回複說:馬上就要見麵了,別那麼沒出息。相思之痛、相見之難、失落之苦,讓譚浩像斷線的風箏墜入了深淵。

崔宏敲門進屋,他是特意為譚浩送行的。集訓隊解散後,他將留在北京,參加國際田聯舉辦的高級教練員培訓班。他把兩套熨得整整齊齊的國家隊戰袍和那台錄相機放在他的床上,說:“你穿過的運動服,我重新熨過了,留作紀念吧!這台錄相機送給你,錄下你和褚雲每一段難忘的時光。”譚浩點頭稱謝,崔宏發現他有些魂不守舍,不禁問:“怎麼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譚浩委屈地低下頭,捉摸不定地說:“我覺得褚雲回複的風格有點變化,我們這麼長時間沒見麵,你說……她不會變心吧?”崔宏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說:“你小子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快點收拾行李,大巴車已經在樓下了。”

坐在回家的火車上,譚浩拿出一張日文報紙打發時間,報紙上有他參賽的報道和大幅照片。看了一會兒,百無聊賴的他把報紙放在座位上,目光移向窗外,車窗外裸露的土地,以無窮遠的地方為軸,隨著列車的前行而旋轉。他記得走的時候,窗外還是蔥蔥綠色,回來的時候,已經到處枯黃了。一來一往的季節更替,讓他慨歎人生的變化無常。

火車緩緩地駛進站台,一想到就要見到日思夜想的褚雲了,譚浩就像等待起跑的槍聲一樣興奮不已。

譚浩下了火車,他在接站的人群裏,沒有看到褚雲,譚浩悻悻地走出站台,他相信褚雲一定會在出站口等他,把幸福重逢的地點,選擇在不張揚的出站口,本身就是一種浪漫。而且,這種選擇符合褚雲的性格。

在出站口,譚浩沒有看見朝思暮想的褚雲,卻看見了倚在摩托車上的孫大力。好久不見,他們仍以擊掌的方式打招呼,譚浩問:“你怎麼在這兒?接人嗎?”孫大力拎過譚浩的行李,說:“褚雲讓我專程來接你。”譚浩翻身上了摩托車,還沒等他坐穩,他就猛轟油門,摩托車怪叫一聲,竄上機動車道,譚浩急忙從身後抱住了他的腰,說:“你小子想陷害我呀!快告訴我,褚雲呢?”孫大力根本沒有理會他的提問,而是再轟油門,摩托車在他的操控下,做出各種高難度的躲閃動作,讓坐在後座上的譚浩直呼過癮。忽然,譚浩覺得帥哥的身體在抽搐,好像是在哭泣,他心中一顫,忙問:“哥們兒,你怎麼了?”孫大力猛然刹住車,摘下頭盔,已經淚流滿麵。譚浩揉著由於急刹車撞在他後背的前胸,吃驚地問:“到底怎麼了?”孫大力泣不成聲地說:“褚雲她……死了……”

孫大力把譚浩帶到褚雲的墓地旁,墓碑上,褚雲的照片依舊楚楚動人,照片下刻著一個欄架,欄架下方寫著:消滅一切害人蟲,全無敵!譚浩頓時覺得整個人都垮掉了,他失魂落魄地問:“她……得了什麼病?”帥哥說:“一種罕見的白血病。”

“可她一直在給我的BB機留言啊!”

“是她讓我這麼做的。”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別他媽的假惺惺地裝好人了!”他一把抓住譚浩的衣領,一記直衝拳,把譚浩打倒在地,他惡狠狠地罵道:“早點告訴你,你就能放棄訓練嗎?早點告訴你,你就能放棄比賽嗎?”譚浩慘遭痛擊,嘴角鮮血直淌,孫大力把譚浩從地上拽起來,又重重地把他推倒在地,不解氣地說:“你有沒有真心關心過褚雲!她得了那麼重的病,你竟然一點都不知道?”譚浩抹了一把嘴角上的鮮血,向他擺了擺手,說:“褚雲到底是怎麼得的病?”帥哥餘氣未消地坐在他的身旁,氣呼呼地說:“那次褚雲到車站送你,在回家的途中,就昏倒在路邊,是路過的好心人把她送進了醫院。等她蘇醒的時候,她怕父母著急,就先通知了我。經過全麵的檢查,醫生診斷她得了一種罕見的白血病。以目前的醫學水平,根本就沒有起死回生的辦法。我實在瞞不下去了,就把實情告訴了她的父母。她父母知道你們相愛的事情,想把她患病的消息告訴你,可褚雲怕影響你的比賽,斷然拒絕了他們的要求。她父母看她如此堅決,就沒再堅持。開始的時候,她的留言,由她口授,我去打電話;後來,她昏迷不醒了,你來留言後,我就瞎編了。”

困擾譚浩的疑問,全部有了答案!

譚浩把目光再次凝聚在褚雲的照片上,她的笑容還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那麼香甜。這麼美好的笑容,因為定格在生命之外,像一把銳利無比的尖刀,在譚浩的心上無情地刺來刺去,讓他悲痛欲絕,痛不欲生。

譚浩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從行李包裏拿出一張報紙,那是東京最知名的一份體育報,頭版頭條上刊登著譚浩獲得東京國際田徑邀請賽男子110米欄冠軍的新聞,還有一張大幅照片,那是他奪冠後,M國跨欄老將邁克爾和他熱情擁抱的情景。他把報紙放在她的墓碑前,幽幽地說:“我沒有讓你失望。”

一周後,譚浩接到了崔宏的電話,告訴他入選了中國田徑隊,讓他回北京報到備戰亞運會。

臨行前一天,譚浩讓孫大力騎著摩托車,把他帶到褚雲的墓地。野草淒淒,冷風瑟瑟。譚浩從摩托車上取下一羽風箏,那是他用褚雲放大的照片精心製作的。他輕輕地把它放飛,風箏舒展著婀娜的身姿,迎風飄舞,褚雲的笑容融入了藍天裏,融入了大自然的懷抱。她的笑容還是那麼親切、那麼香甜,她的笑容把天空打扮得燦爛無比。一個生命以一種方式結束,卻又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在時間的泥土裏,誰也不能阻擋靈魂的飛翔!

風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她的笑容也一點點模糊。譚浩忽然把線扯斷,她笑靨在天空中變成了永恒……

有人在輕輕地推他,譚浩睜眼一看,是列車員,她遞給他一張紙巾,溫柔地說:“先生,你到站了。”譚浩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麵了。他胡亂地擦了一把淚水,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剛才做了個夢。”

列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譚浩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褚雲,她卓爾不群的笑容,讓整個站台都嫵媚不已。譚浩抓起行李,就往車下跑,列車員發現坐位上有張外文報紙,就在後邊喊他:“先生,你的報紙!”譚浩頭也沒回地說:“送給你做個紀念吧!”列車員打開報紙,看見頭版頭條有一幅大照片,一個外國運動員非常熱情地擁抱著她的乘客,而她的乘客嘴裏咬著一塊金牌……

作者簡介:魏東寧,男,1964年生於遼寧錦州。遼寧作家協會會員,在全國各級報刊雜誌上發表作品100萬字。《中華文學選刊》《傳奇文學選刊》《青年文摘》等多家選刊選載過他的作品。著有長篇小說《亮疤警官》《無孔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