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嘴就是個煙嘴,我肯定會給你看的,在看煙嘴之前多了解些旱煙的故事,這煙嘴再看就有文化了。”老漢又用了文化一詞,叫我心裏為之一動。
這時,一輛黑色的奧迪車在煙攤前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的司機過來買了5斤密葉香,用一個特大的牛皮紙袋裝好,交了40元錢就開車走了。看來這司機常來買煙,也不問價,也不說買多少,老漢用秤稱了5斤煙,替他裝好,收過錢,一直到司機上車,兩個人竟一句話也沒有。我留意了一下車號,這車的主人職務遠在我之上。
“你認識這車主?”我問老漢。
“不認識,隻是見過一麵。”老漢搖搖頭說:“像你一樣,他在我這笸籮前抽過我一棵煙,以後過上個把月他的司機就來買一回,每次都是5斤。”
“這買主還挺神秘的。”我笑了笑。
“他不算神秘,好歹我還見過麵,神秘的是一個姓修的大幹部,鄉裏幹部總來買我的烏蘭白,說是送給地區一個姓修的大幹部,領導喜歡咱的旱煙,咱也不能掉進錢眼裏,我每次都不要錢,白給5斤,一直給了四五年,今年不知怎麼了,鄉幹部不來拿了,我想人家可能變口味了。”
老漢所說的修大幹部我心中猜出了是誰,那是地區一個從基層幹起的市級領導,很聰明,沒什麼架子,不過開會時並沒發現他抽旱煙。
“你這是煙好不怕巷子深呀。”我對老漢說:“你該在攤位上寫個招牌,就叫以煙會友,說不準會結交上更大的人物呢。”
“交上大人物有啥榮耀的?世上的事還不是畫圈兒,當多大的官隻是個圈大圈小的事,到頭來還得回到這黃土堆裏來。”
“想做生意,大人物可是最好的廣告,有大人物抽你的旱煙,就會有一大批小人物跟著抽,這樣銷路就打開了,看來你還缺乏廣告意識。”
對我的開導老漢並不讚同,他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口味,愛吃哪一口自己心裏有數,省長抽旱煙,縣長就一定跟著抽?”
“這個,這個也叫文化。”我不覺也用了老漢開始用的文化一詞。
老漢笑了:“你這個領導,把文化糟蹋了。”
我被老漢這句話逗笑了,原來在老漢心裏,文化是個需要供著的東西。
正說著,一輛轎車在劉老漢的煙攤前停了下來,一個胖而黑的老人慢慢地邁下車,老人穿一件有些過時的雙排扣西服,沒紮領帶,從非同凡響的將軍肚判斷,這肯定是老幹部了。
老人徑直走到劉在田的眼前,很吃力地彎腰捏起一撮烏蘭白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道聲:“好煙,好煙!”老人這聲音好耳熟,但又一時想不起來。
沒等劉在田說話,老人先開了口:“你是劉在田對嗎?”
劉在田瞪大了眼,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這位老幹部,問道:“你認識我?”
“我不僅認識你,我還抽了你五六年煙哩。”老人微笑著,從衣袋裏拿出一個精致的銀質煙盒,像變戲法兒似的從煙盒的一側抽出一張白而軟的卷煙紙,然後抖出一撮金色的煙葉,沒急著卷,而是托著煙在劉在田的眼前展了展,道:“瞅瞅,是你的煙吧。”
劉在田緩過神來,一拍大腿說:“你肯定是修大領導了。”
老人很開心地笑了,搖搖頭說:“我姓修是對的,但領導已經不是了,我退下來一年了,和你一樣,如今是個老百姓。”
“這沒啥,人這輩子就是畫圈,我在吳杖子煙地裏劃,你在整個大遼西劃,美國那個布什在全地球劃,就是個圈大圈小的事,要緊的是自己這圓心要穩,圓心不穩,這圈就偏了。”劉在田回話很快。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過去主席台上的修領導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一年不見,頭發白了不說,臉上的神采也不見了。好在修領導並不認識我,我坐在馬紮上不主動搭話,以免叫老領導尷尬。
“你種的煙是全遼西最好的。”修老對劉在田稱讚道:“味正、香遠、色純、灰白。”修老的話帶有評判的語調,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你說得在理,不是哨,我的烏蘭白真是那麼回事。”劉在田並不謙虛。
“有比較才有鑒別。”修老把手中卷好的煙點燃後,接著說:“今年初,臨縣一個縣長給我拎去了幾板小黃煙,說是上好的貨,我一抽就嘔了,整個一股凍死鬼味兒。”
“那是經霜了,種煙最忌諱的就是霜凍,秋天的煙葉要見露不見霜,一見霜,煙就變味了,就是你說的凍死鬼味兒,沒得抽,連五保戶都不抽。”劉在田這樣一說,修老的臉有些緊,他彈了彈沒有多少灰的煙,接著老漢的話道:“現在的這些縣領導根本不懂旱煙,要不殺了頭他也不敢拿見了霜的煙葉給我。”
“你老要是得意這一口,我劉在田包了,別的沒有,旱煙葉我有的是。”劉在田拍了拍胸脯說:“過去沒見你的麵,年年都給你送煙,今天認識了你,這煙更不斷了,我這個人是順毛驢,隻要有人喜愛我的煙我就高興。
“知音,知音呐。”修老伸出手來,握住了劉在田那雙粗糙的大手,喃喃地說:“可惜,我你相見恨晚。”
“你抽我的煙,就是品我這人,咱倆早就算推心置腹了。”劉在田自己搬了塊紅磚坐下來,把屁股底下的馬紮遞給修老,道:“坐坐吧,反正你也退了,沒啥公務纏腿,坐這裏隨便哨。”
修老覷了一眼兩側,很放心地坐下來,因為修老的體重不輕,屁股下的馬紮發出吱吱的叫聲,真擔心一下子把馬紮坐垮了。
見我涼在一邊,劉老漢拍了拍我的肩膀對修老介紹道:“這是我的新朋友,不抽煙,但喜歡和我閑哨,聽說我有個玉煙嘴,專程來看稀奇的。”
我感到自己不便在此久留,因為一旦修老問起我的身份我不好回答,修老之所以能放得開,是他感到周圍都是老百姓,一旦他知道跟前還有一個過去的下屬,他會很難堪的。想到這,我便起身告辭,對劉老漢說今天還有事要辦,下次再來看玉煙嘴。
盡管劉老漢一再挽留,我還是告辭了,劉老漢附在我的耳邊說:“玉煙嘴其實沒什麼好看的,我不早些拿來,就是想和你多說說話。”
“我還會來的,隻要是逢集。”我握別了劉老漢,在擁擠的人流中走了一會兒,回頭一看,發現修老和劉在田由麵對麵改成了肩並肩,坐在馬紮上談興正濃。
後來兩個集日我因去外地出差未能前往,待到又一個逢七集日,恰好是星期天,我專程去拜會劉在田。
小鎮吳杖子像它特產的毛驢一樣,在集日市顯得格外興奮,101國道在這裏被擠得水泄不通,過往車輛像一條正在蛻皮的蛇,緩慢而痛苦地扭動著。我還是讓司機把車停在集外,自己步行去找劉在田。
在集市上轉了好一會兒,沒有見到劉在田,以往劉在田賣煙的地方停了輛外地來賣布匹的三輪車,向車主打聽劉在田,車主一問三不知,沒辦法,我隻好再四處尋找。在路北側一堵青磚牆的牆跟下,一幅久違的景像吸引了我:四個老人蹲在牆根正悠閑地咂著煙袋,老人的煙袋杆上都吊著煙荷包,時下抽煙袋的人已經少見,更何況是抽這種吊著煙荷包的煙袋。幾位老者超然物外的神態給躁動的小鎮增加了一些厚重。
“幾位大叔認識劉在田嗎?”我走過去問。
一個穿黑襖的老人道:“煙癡劉在田啊,沒了。”
“可惜呀。”一戴著眼鏡的老人歎了一口氣,道:“可惜一代煙癡毀在一個煙嘴上。”
劉在田叫煙癡,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我覺得事情不妙,急切地問:“劉在田出什麼事了?”
黑襖老人搖了搖頭說:“因為那個玉煙嘴唄。”
“那是他的命根子呀!”眼鏡老人添了一句。
“煙癡一死,吳杖子再無琥珀香了。”一個白胡子老人遺憾地說。老人說的琥珀香我知道,是劉在田在關東紅基礎上培育出的一個新品種,色澤像琥珀,味道柔和綿軟,提神利智,餘香久遠。
“劉在田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有些急了。
終於,在四位老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敘述裏,我大體上弄清了劉在田出事的經過。
那天,大概是我離開集市後,劉在田在閑談中向修老談及了祖傳的寶物——玉煙嘴,嗜煙而且又頗懂文物價值的修老當然就對玉煙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修老的要求下,劉在田把修老帶到了家中,讓他參觀了供在財神龕中的玉煙嘴。或許是修老的要求無法拒絕,鬼使神差之下,劉在田竟破天荒地同意修老把這玉煙嘴帶回市裏找博物館專家搞一次鑒定,為了讓劉在田放心修老還打了個借條。玉煙嘴一被借走,劉在田就有些後悔,他整天吃不下、睡不著,就等著修老把玉煙嘴還回來。不幸的事還是發生了,修老原本說5天後玉煙嘴就完璧歸趙,可5天後修老還回的卻是1000元錢。來送錢的人說玉煙嘴丟了,那麼個花生果大小的東西,本來賠個百八十塊就中了,可修老說心裏過意不去,指示一定要多賠些錢,修老從自己工資中拿出1000元錢,交給劉在田作為補償。這消息對劉在田來講簡直是天打五雷轟,他一下子傻了,當著送錢人的麵他沒說一句話,送錢人走後,他一邊打自己的臉一邊痛哭,總是絮叨叨地重複一句話:畫圈兒,畫圈兒,畫圈兒。
劉在田的兒子是個少言寡語的民辦老師,他仔細研究了修老的借條,那借條打得非常藝術,在法律上怎麼解釋怎麼有道理,借條上這樣寫著:
一個玉煙嘴,一方煙文化。
修永富
農曆十月十二
無論怎麼琢磨,這也不像借條,倒像題詞。
牛血塘
聽說屠夫胡連甲的故事是在一個飯局上。榆州文聯秘書長老張很神秘地對大家說:“殺牛會遭報應,真的。”老張說胡連甲是他舅哥,兩人是無話不談的好友,舅哥故事很多,但說穿了是一出悲劇。
在遼西重鎮三十家子,隻要提到胡連甲幾乎無人不曉。三十家子地處遼、冀、蒙三省交界,自古以來就是關外有名的牛馬大市,每當一三七九逢集的日子,四麵八方的牲畜販子便雲集於此,那牛哞馬嘶羊鳴驢叫的情景甚是壯觀。由於交易量太大,來不及過磅稱重,商販們總愛選一個交易雙方都能信得過的評估人來估一估牲畜的毛重,然後就開始在袖子裏討價還價。胡連甲靠估牛出了名,他估牛上下差不了5斤,這對於一頭七八百斤重的黃牛來說,其誤差幾乎小到了極限,也就是一泡牛尿的斤兩。
每當逢集的日子,留著滿臉絡腮胡子、穿對襟黑衫、一副農不農商不商打扮的胡連甲便雙手托著一個泡滿釅茶的大罐頭瓶,站在在集市門垛處檢閱著每一頭進入集市的牲畜,牲畜販子們都認識他,紛紛向他招呼,胡連甲也不答話,隻是微微地點一下頭,一雙剔骨刀一樣鋒利的眼睛透視著每一頭牽進來的黃牛。胡連甲隻是估牛,對騾馬豬羊他是不屑一顧的,牛是三十裏堡集市上的主角,胡連甲覺著自己是唱主角的,對配角自然就提不起興趣。
胡連甲對牛出神入化的評估來自他的宰牛技術,凡是目睹過胡連甲宰牛經過的人,無不被他精湛的技藝所折服。鄉下一般的宰牛方式,都是屠夫先用鐵錘將牛擊昏,然後再試探著用屠刀去搜索牛的心髒,這種方式原始而野蠻,令人慘不忍睹,而胡連甲宰牛卻充滿了溫情,有一種動作上的藝術感。
胡連甲宰牛分為四步:第一步是喂牛,他把待殺的牛在木樁上栓定,手持一把青草或一把豆秸,一邊喂牛一邊撫摸牛的脖頸,與牛拉近距離,變得親近。第二步是別牛,當牛安靜下來,開始專心致誌地吃草或豆秸時,胡連甲用一根磨得精光的棗木棒在牛兩條前腿彎處冷不防一別,毫無準備的牛一下子就會跪下去。接著是第三步,刺牛,就在黃牛被別跪下的一刹那,胡連甲閃電般從後腰上抽出長刀,“撲哧”一下就從牛後頸中間刺進去,接著一翻腕,一股鮮血便噴射出來,中了刀的牛便會瞬間癱軟下去。最後一步是解牛,放血、剝皮、剔骨、翻胃、倒腸,胡連甲不急不忙,有條不紊,眼看著一頭牛就成了筐裏的塊塊鮮肉,根根白骨。有專家分析過胡連甲宰牛,說他的宰法十分人性化,他刺中的是牛頸中樞神經,牛被宰殺時不會有痛感。縣文化館一個創作員在目睹了胡連甲宰牛的全過程之後,為他寫了個條幅,上書“庖丁再現”四個草書大字,胡連甲讀過書,知道庖丁解牛這個典故,庖丁技藝之嫻熟可謂出神入化、爐火純青,稱自己是庖丁再現這是莫大的褒獎,他很是喜愛,托人裱好後鄭重地掛在自家中堂。
胡連甲宰牛地點最早在集市的東南角,一個冬天裏給騾馬掛鐵掌的地方,但宰牛時看光景的人多,裏三層外三層看雜耍般熱鬧,被圍觀的胡連甲原本還有些成就感,但一次在宰殺了一頭黃牛後,人群裏傳出一句怒罵:
這殺牛的孫子不得好死!
胡連甲循聲望去,沒有找到破口大罵之人,卻發現人人的目光都尖刀一般戳向自己,他有些驚愕:自己這是在集市上殺牛又不是在菜市口殺人,大夥為什麼要這樣怒視自己?但他懂得眾怒難犯的道理,於是他產生了找個僻靜之處宰牛的念頭。經過一番考察,他選中了集市東麵約一裏許的菱角灣,菱角灣是村東一處窪地,呈簸箕型,南麵敞口,北麵是放牧的草場,東麵有個自然村,散落著幾十戶農家,西麵是一道土崗,與集市相隔。在胡連甲在這裏宰牛之後,因宰牛太多,牛血把原本生著水草的窪地浸成了黑紅色,人們就把這裏叫牛血塘。這個名字叫開後,菱角灣的住戶很有意見,每當胡連甲宰牛時,幾十戶村民都會關上門窗,連狗都會喚回院子,躲開這血腥之氣。胡連甲在塘裏埋了根粗粗的柞木樁用來拴牛,其他的設備便一無所有了。胡連甲宰牛時,北坡上偶爾會有散放的牛,朝著窪地裏哀鳴幾聲,胡連甲連頭也不會抬,他知道,牛又不是人,難道還會起義不成?
胡連甲宰牛,有著淡季和旺季之分,一般來說,春夏秋之季是淡季,他主要的營生是在集市上估牛,隻有集市旁的飯店偶爾買了菜牛,他才能在牛血塘一試牛刀。到了冬季,情形就不同了,胡連甲一把利刃從早晨捅到晚上,天天都是滿身血汙。一次,京城的一個牛販子買了兩卡車牛,為了運輸方便,幹脆就雇胡連甲在當地宰牛,剔分骨肉後再運回京城。那天,胡連甲幾乎殺紅了眼,牛血塘成了名副其實的牛血塘。牛這種牲畜很奇怪,當它知道自己要被宰殺時,會像人一樣流淚,不時還會發出一聲嘶心裂肺的哀叫,讓人聽得心酸。胡連甲殺到一頭磨鈍了犄角的黑牛時,那黑牛連叫了好一陣,這一叫,把不遠處牛市上的牛都叫直了脖子,數千頭牛引頸悲鳴,形成了嘶裂長空的群牛合唱。
多年的宰牛生涯使胡連甲一見到牛,心中就會生起一股殺氣,每天他在集市門口所看到的一頭頭牛,已經不是活的牲畜,透過牛的皮毛,他分明看到了那顆跳動的牛心,看到了哪個部位的牛肉有幾寸薄厚,全牛能出多少肉,有時,他甚至害怕自己這種觀察力,因為看到人群中的胖子時,他也會這樣盤算一番。
胡連甲記不清自己宰過多少牛,他知道自己身上依附了一種讓牛不寒而栗的東西,他在估牛時,被估的牛總是瑟瑟發抖,牛的鼻息會粗重起來,四蹄也不再安分,毫無章法地動來動去,直到胡連甲離開為止。
三十裏堡牲畜集市有每年都舉辦名畜選拔大賽的慣例,日子一般都是在農曆的三月初五,這一天,市場管理方會在集市上候選的牛、羊中評選出牛王、羊王,由政府給予獎勵,來自四麵八方的牛販子和周圍的養殖戶都以能拔得頭籌為莫大的榮耀,因為一旦獲此殊榮,就會人隨牛羊勢,牛羊助財旺,名利雙收。
一日,集市上來了一頭罕見的巨牛,牛的主人何大麻子不是來賣牛的,他是牽著牛來集市上炫耀的,這牛是他從張家口買來的,在張家口的騾馬大市上,何麻子一眼就相中這頭骨瘦如柴的黃牛,這牛雖瘦,但骨架奇異,牛腰比一般的牛長出一半,脊骨如長刀仰背,糙皮似寬袋搭身,尤其是長長的牛頸使它在昂起頭角時,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何麻子買回牛,催肥一年,竟成了牛王,這讓集市上的人看了個稀奇,一些牛販子議論:販了十幾年的牛,還是第一次看見這般巨牛。
眾人圍著巨牛說長道短,問起這牛的份量,何麻子說沒上過地磅,不知道有多重。有人說這牛超過了2000斤,有人不信,說2000斤的牛聞所未聞。有人嚷著要打賭,眾人一起哄,便有人去集市門口請胡連甲。
胡連甲被請來了,眾人閃開一條路,讓托著釅茶的他走進來。何麻子很自豪地對他說:“老胡是見過陣勢的人,來估估我這牛,看有多重,有人打賭贏館子呢。”
胡連甲不看則己,一看也被這頭巨牛鎮住了,但他隻是在心裏吃驚,表情還是很自然的,他圍著牛走了兩圈兒,對何麻子道:“好牛。”
何麻子笑了,他今天到集市上來的目的達到了,胡連甲的肯定就是專家的結論。何麻子擅長養牛,在三十家子小有名氣,但近幾年養牛專業戶多了起來,何麻子漸漸被人被邊緣化,集市上每年一度的牛王評選更是與他無緣,一些采用了新品種、新飼料的養牛戶,養出的牛頭頭體碩肉厚,大獎總是旁落他人。何麻子為了重振雄風,便臥薪嚐膽,經過一年的辛苦終於養出這麼一頭巨牛,因為三天後就要舉辦牛王評比大賽了,他特意今天來踩場子,造聲勢。胡連甲是評選活動的主要評委,他一個好牛的結論自然讓何麻子心花怒放。
何麻子立在牛頭旁,撫摸著牛角說:“估估秤吧,你這一估,就會有人下館子了。”
胡連甲從沒估過這麼大的牛,他走過去,以手為尺在牛的脊梁上量了量,又摸了摸牛的肋下,突然,這頭溫順的黃牛渾身抖動了一下,粗粗的尾巴左右甩了幾下,胡連甲沒有在意,他又來到牛頭前,正要量一下牛的脖子,這頭巨牛忽然嗅到了什麼,喉嚨裏發出粗重的喘息,在喘息了幾聲後,巨牛猛地一擺頭,“哢嚓”一聲,拴牛的繩子被掙斷了,緊接著,巨牛長長的牛角把何麻子頂了個後仰。巨牛在原地轉了個圈,驚呼的眾人四麵散開,隻留下威風凜凜的巨牛和鎮定自若的胡連甲。
胡連甲直視著巨牛,他相信自己身上的殺氣能逼住這頭狂躁的巨牛。對視了一會兒,胡連甲勝出了,巨牛粗重的喘息漸漸平靜下來,把頭低了下來。胡連甲扶起在地上呻吟的何麻子,為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端著自己的罐頭瓶離開了。離開時,他高聲說:“兩千斤!上下不差一泡尿。”
何麻子脾髒破裂,住了20天的院,牛王評選活動他沒能參加,但在胡連甲的倡議下,何麻子和他的巨牛榮獲了一個特別榮譽獎。當評委會的人把證書及獎金送給病床上的何麻子時,何麻子孩子一樣哭了,哭得十分傷心。
為了給何麻子交醫療費,何麻子家人忍痛把巨牛賣了,過秤時,巨牛整整1998斤,胡連甲再次證明了自己的本事。
有了巨牛傷人的教訓之後,胡連甲再估牛就多憑目測,輕易不去碰牛,宰牛時也多了些講究,比如在牛血塘多鋪一些稻草,比如禁止眾人圍觀,還比如允許一兩個想學藝的年輕人打打下手等等,用集市上牛販子的話講,胡連甲人老了,說道兒也就多了。但說道兒歸說道兒,論起估牛宰牛,三十家子還沒有誰敢與胡連甲比試。
胡連甲的厄運來自鎮長羅大成。
羅大成半年前從縣肉聯廠廠長的職位上派到三十家子當鎮長,他是帶著項目來的,為了發展經濟,他向縣領導打保票,要依托三十家子牛馬大市的資源優勢,在9個月內建成全縣最大的屠宰廠。
羅大成來找胡連甲,在胡連甲家,他的目光落在庖丁再現的條幅上,端祥了好一會兒,很肯定地說:“這經理,非你庖丁莫屬。”
羅大成說了鎮政府想在牛血塘辦一個屠宰廠的想法,鎮裏負責投資,胡連甲負責管理經營,他擔心胡連甲信心不足,鼓勵他說:“依你庖丁再現的名氣,這屠宰廠不火都不行。”
胡連甲幾乎沒加思索就吐出了一個充滿信心的字:“中!”
羅大成的計劃讓胡連甲激動了整整一個晚上,他在露天的牛血塘殺了一輩子牛,從沒有想到過要把牛血塘變成一座工廠。隨著自己年齡越來越大,幾次宰牛時他都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而眼下集市上牛的交易量越來越大,需要宰殺的牛也越來越多,更讓他感到壓力的是,幾個同行開始采用電擊宰牛。開始,胡連甲對這種宰殺方式嗤之以鼻,認為這種歪門旁道成不了氣候,可牛主顧們卻不這樣看,把越來越多的牛趕到了他們那裏,牛血塘開始變得冷清起來。現在,鎮裏要投資建廠,這如同給疲憊的胡連甲打了一針雞血,使他精神抖擻起來。
屠宰廠大多數手續都已辦妥,隻有那幾十戶農民不願意搬遷,他們在此世世代代生活,不願意到鎮裏住樓房。羅大成讓胡連甲出麵做工作,胡連甲很為難,說這些老百姓對殺牛有意見,他在牛血塘殺牛時這些村民都關門閉戶。羅大成說:“你想想法子,你可是攥刀把子的,工期不能耽誤在這些釘子戶上,我跟縣領導打了保票。”胡連甲說:“我殺牛行,殺人可沒試過。”羅大成哈哈大笑,道:“哪個讓你去殺人了?你有刀充其量嚇唬嚇唬他們,讓他們早些搬到樓裏享清福。”
胡連甲真的去走訪了一回菱角灣的村民。這次走訪,讓胡連甲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菱角灣的居民看他時的目光比他殺牛的刀鋒還要銳利,他退縮了,和羅大成說這動遷的工作他沒法做,他不過是個屠夫,幹不了領導的活兒。
動遷的事還是羅大成辦的,他辦法很簡單,借為牛血塘改造動力電的當口,把菱角灣這個自然村的電停了,沒了電,這幾十戶農民隻好收拾農具糧食走人。羅大成和胡連甲站在搬遷現場,看著被推土機推倒的民房,胡連甲誇讚羅大成:“還是你行,這麼棘手的事都擺平了。”
羅大成自豪地道:“你幹活用硬刀子,我工作使軟刀子,盡管你有庖丁再現的美稱,但有時候不見血的軟刀子不比你這硬刀子差。”
胡連甲張大了嘴,好半天不知說什麼,手裏的罐頭瓶失手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羅大成看了看濺滿茶汁的皮鞋,對胡連甲道:“不礙事,明天我送你一個高級茶杯,都當經理了,也該講究一點品位。”
牛血塘屠宰廠奠基儀式如期舉行。
奠基儀式很隆重,縣、鎮、村領導齊聚牛血塘,兩支秧歌隊在嗩呐聲中較著勁兒地扭,牛血塘幾十年第一次褪去煞氣,有了喜慶的氣氛。
奠基的大理石碑被半埋在牛血塘的最窪處,這裏原來是胡連甲用來拴牛的木樁,現在木樁已經被拔掉了,挖了一個淺淺的坑,用土培了個圓圈兒,圓圈上插著六把係了紅綢子的鐵鍬。
幾隻氫氣球升在半空,由於有偏南風吹過,氣球都向北傾斜過去,北麵的山岡上,叼著煙袋的何麻子正倚著一棵楸子樹,悠閑地向這邊看著光景,何麻子身後,是一群牛,約有30餘頭,正低頭啃青,春天草嫩,地氣上升,牛也變得格外亢奮。
奠基儀式按時舉行。縣長、鎮黨委書記、鎮稅務所長、工商所長、羅大成和胡連甲6個人站成一排,主持儀式的是羅大成。
羅大成先是宣布奠基儀式開始,接著請鎮黨委書記致辭,縣長講話,然後6個人操起鐵鍁為屠宰廠奠基。係著紅綢的嶄新鐵鍁鏟下去,鏟起的濕土像熬製的大煙一樣泛著油黑,6把鐵鍬揚起這深褐色的黑土時,空氣中頓時彌漫起一種刺鼻的血腥味兒,這時,有人點燃了鞭炮,牛血塘頓時沸騰了。
誰也沒有想到,何麻子所散放的牛群被鞭炮聲震驚了,群牛昂起頭,佇足向這邊張望,隨著一陣南風拂來,那股刺鼻的血腥昧向牛群彌漫過去。牛群中一頭角長體健的黃牛低低地吼一聲,刹那間,像有人一聲令下,30多頭牛頓時炸營,向山下狂奔而來。坡上的何麻子沒了魂一樣驚呼:“塘裏人小心啊,牛驚啦!”
參加儀式的賓朋沒命地跑向兩側,兩支秧歌隊棄了大鼓、銅鑼、嗩呐,驚呼著落荒而逃,手持麥克風的羅大成不忘年紀大的縣長,拖著縣長的胳膊跟在人群後麵跑,像兩個落伍的傷兵。
胡連甲沒有跑,也許他在想,連何麻子的巨牛都被自己鎮住了,這些肉牛能奈我何?他手持鐵鍬,撮了一鍬土愣在那裏,望著從北麵狂衝而來的牛群,一副臨危不懼的樣子。
誰也沒有想到胡連甲不會跑,待散開的人群定下神來,慘劇已經發生了,胡連甲被一頭黃牛用牛角挑到了半空中,頭朝下,腳朝天,在空中劃了個半圓,一頭紮在那塊白色的基石上。有人在逃跑前聽胡連甲說了句話:“怎麼?牛還會起義!”
老張最後說:“胡連甲死後,屠宰廠沒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