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是信訪辦的副主任,叫老高,個子卻很矮,好在他的聲音很高,也算與老高的稱呼般配一些。老高是副科級,要是在別的單位應酬也許不會少,但老高在信訪辦,能求於信訪辦的人都是些自顧不暇的,誰還會請老高吃飯?這樣,老高便成了國家羊湯的主雇。老高喜歡喝小燒,每頓一大碗羊湯,二兩半小燒,一個缸爐燒餅,三樣東西下肚後,老高便大筆一揮,很瀟灑地簽上自己的大名,然後心滿意足地走了。
老韓,是縣政府快到退休年齡的司機,一年前剛從孟副縣長司機的崗位上退下來。老韓給孟副縣長開車時經常開會、下鄉,人前人後麵子挺大,一下子閑下來,倒像人老珠黃的宮女,沒人願意理睬,連搞衛生的臨時工都不主動和他搭話了。為了排遣孤獨和寂寞,老韓就一頭紮進國家羊湯,一碗羊湯喝上半個下午,和小青小翠講他拉著孟副縣長下鄉時那些過五關斬六將的事。
小範,是政府大樓裏一個靦腆的臨時工,喜歡穿白襯衣,這在粉塵汙染的遼西絕不是好習慣,白襯衣需要一天一洗才能保證領口和袖口的幹淨。每天下班後,機關裏幾個搓麻將的高手會擇一個僻靜的辦公室,稀裏嘩啦地搓麻,小範自然會被叫來伺候局,給點煙續水。四個搓麻的人都很有身份,有民政局盧局長、政府辦劉主任、政協孫調研員和史誌辦張主任,四個人愛餓著肚子搓,用張主任的話說,吃飽了搓麻將有兩大弊端,一是窩胃,二是犯困,餓著肚子搓麻就像戰士上戰場隻能吃半飽一樣,有利戰鬥。四個人打完四圈麻將,不管是不是有人出鍋兒,都要清盤結賬,誰輸誰贏總是你來我往,沒有不敗的常勝將軍。四人中要數劉主任打麻將手臭,但劉主任卻比其他人大方,散局時總是招呼一聲:“走,到國家羊湯喝一碗去,我請客!”四個人自然帶上小範,到國家羊湯點幾盤羊血羊雜,每人悶下一大碗羊湯兩隻缸爐燒餅,劉主任便吩咐:“小範,簽字!”小範便讓小翠拿來賬單認真地簽上自己的大名,然後跟在領導身後離開國家羊湯回機關宿舍。
小青用一個粉色的鞋盒來裝欠條,待一鞋盒賬單裝滿後,小青抱給舅舅看,國老大眼見到了年關,資金上的壓力讓他開始思忖討賬的問題。
模樣憨憨的國老大很有些小智慧,他把小青和小翠叫到跟前,很不好意思地說要過年了,我也該給你們發工錢了,可現在這賬都沒收上來,舅舅手裏就這麼一大把條子,我把這條子發給你們,你們拿條子去要賬,要回來的錢你們留一半算工錢。
小青接了條子,挑出了一些,讓國老大給換了,她說她去要梁科長簽字的條子。
小翠手中的條子大都是小範和老韓簽的。小翠猜到這兩個人的賬肯定不好討,因為這兩人職位最低,沒什麼權,說了不算。但小翠沒有要求國老大換,她想,反正這些條子都需要去討,早討晚不討。
小青之所以留梁科長的條子,她覺著溫秘書能幫她說說話,因為每次溫秘書來吃飯,小青都格外關照他,會主動泡一壺大麥茶送過去,同來吃飯的人都開她的玩笑,說她偏心,梁科長更是不鹹不淡地說風涼話:“還是年輕好啊,年輕有人疼。”
小青拿著欠條沒有去找梁科長,她先去找了溫秘書,溫秘書和另外三個秘書在一間辦公室,其他三人見小青進來,相互使個眼色借故走了,隻留下溫秘書一個人。溫秘書一看這架式就有些緊張,他對小青隻是逢場作戲而己,小青找上門來,他不知何故,連讓坐都忘了讓,結結巴巴地問:“你到樓裏來幹什麼?”
小青嘟著嘴,說道:“怎麼,就興溫哥去我們國家羊湯,就不興我來你們辦公室?”
溫秘書哪裏有心和小青調情,他擔心領導進來碰上他倆在一起會起疑心,就小聲說:“有事快說吧,我們還要研究全會報告呢。”小青隻好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請溫秘書幫忙找梁科長要賬。溫秘書一聽,連說:“不行不行不行,梁科長是我頂頭上司,去找他討賬,我不是找死嗎!”說完,把小青推出了辦公室。
離開溫秘書的辦公室,小青情緒低落到極點,她一向崇拜的溫哥不但一口回絕了他,還表現出從沒有過的冷漠,她傷心極了,回到國家羊湯伏在吧台上暗自流了好多淚。
小翠沒有徑直進政府大樓,她打電話約老韓出來說話,老韓不知是什麼事,來到院外雪地裏和小翠見麵,小翠把老韓那足有一指厚的欠條遞給他,說:“韓叔,這是國老板發我一年的工錢,韓叔你看我沒白天黑夜地幹,你就讓小翠也回家過個年唄。”老韓接過欠條,一切都明白了,他看了看小翠那一雙凍得像水蘿卜樣已有些皸裂的手,道:“小翠,韓叔喝得起羊湯就付得起賬,你韓叔好歹也給縣長開過車,寡婦生孩子老底還是有點的,你先回去,下午韓叔就清賬。”老韓果然當天就把賬全清了。小翠感動得想哭,她買了兩包人民大會堂香煙塞給老韓,道:“韓叔是好人,比我們村長強百倍。”老韓說:“小翠你別看韓叔不給縣長開車了,可做人丟啥也不能丟了麵子,自己掛的單自己認。”
小翠又找到小範,小範一接過欠條臉就紅了,他說:“這賬沒有問題,都是領導讓我代簽的,我領你去找領導。”
小範找到劉主任,劉主任正在寫年終工作總結,見小範領了小翠進來,拉長了臉問:“有事?”小範怕小翠說話,搶著說:“到年終了,國家羊湯來結賬。”
“什麼賬?”劉主任放下手中的鋼筆,端起茶杯,小範見狀,忙提起暖瓶給劉主任杯中續上水。小翠過去把那一迭欠條擺在了劉主任的麵前。
劉主任拿起欠條,翻了一眼,問:“這麼多?”
小範道:“一年了,沒結過。”
“都是誰簽的?”劉主任問。
小範眼睛眨了眨,聲音很小地說:“都是我代領導簽的。”
劉主任的眉頭皺緊了,好一會兒,才嚴肅地道:“小範,你不過是個臨時工,有什麼權利簽這麼多飯單呢?可能這其中會有我讓你代簽的,可也不至於這麼多呀,這些有幾千塊那,要喝多少羊湯?我就是天天去喝羊湯也不至於這麼多,這賬單還是先放放再說吧。”
小範張了張口,沒有說什麼,眼圈兒卻紅了,他和小翠拿著欠條離開了劉主任辦公室。在走廊裏,小翠說:“劉主任怎麼會不認賬,我可以作證的。”
小範的眼淚流了下來,下唇咬得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翠看到小範難過,就收起欠條往回走,剛走了幾步,就被小範叫住了,小範說:“你跟我走,我還你的賬。”
小範把小翠領到了大院附近的一個儲蓄所,用自己的存折取出錢,換回了小翠手中的欠條。
“公家的事,你怎麼能花自己錢?”小翠接過錢,她很同情眼前這個靦腆的小夥子,替人做了事,卻要自己背黑鍋,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道理?
“沒什麼,大不了晚娶幾年媳婦。”小範清了賬後,心情不那麼沉重了,他說:“這是我娘攢給我說媳婦的錢,我用它買個教訓了。”小翠天真地問:“那你媳婦同意嗎?”小範不好意思地笑了:“媳婦還沒影兒呢。”
小範結清自己經手的這些賬後,劉主任再搓麻時他雖然依舊去倒水點煙,但吃飯時他總是借故推辭,國家羊湯再沒有出現過小範的身影。這以後,劉主任四個人搓完麻將半夜喝羊湯,隻能劉主任簽字,因為其他三個人比猴還精,劉主任是使不動的,隻不過,喝羊湯的次數大不如以前。
國老大這種討賬的方式很有效,有些事並不是老大親自出麵才好,老大一出麵,底牌就出光了,小青小翠出麵,效果比國老大還管用。一次,在我表揚國老大有智慧的時候,他卻憂心忡忡地向我提起一件他親自出麵結果討來麻煩的事,這麻煩最終毀了國家羊湯。
國老大因為一筆區區300元的欠賬,得罪了動遷辦主任老魏。那天,國老大到電業局去討賬,回來時恰好路過動遷辦,國老大想起了動遷辦還有一筆欠賬,就順路拐了進去,恰好魏主任在辦公室,老魏一見到國老大,就冷冷地問:“來要賬嗎?”國老大抱歉地笑了笑,道:“順道兒,進來看看。”
老魏接過欠條,冷笑道:“我老魏麵子再不值錢,也不至於區區300塊吧。”
老魏叫來了會計給國老大結了賬,他自己用一張報紙擋住臉,沒和國老大再說一句話。國老大訕訕地走了。
欠賬掛單的字還在繼續簽。春節期間,國家羊湯依然紅紅火火,隻是國老大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收到了動遷辦的一紙通知,說國家羊湯館在規劃紅線上,根據規定應予以拆除,縣政府將按二類補償標準給予補償。
國老大悄悄問過梁科長關於拆遷的事,梁科長拍著胸脯說:“我在政府管綜合我還不懂,這條街猴年馬月也列不進改造計劃,規劃是規劃,拆遷是拆遷,兩者不會同步。”
但有動遷辦的拆遷通知,而且其他幾戶類似的商家都開始搬遷,這讓國老大惶惶不可終日。通過熟人國老大打聽到,國家羊湯館的確緊貼規劃紅線,對於商鋪來說這種情況可以靈活掌握,也就是說等有了開發詳規再拆不遲。熟人讓他去找找動遷辦的老魏,看能否通融一下。國老大厚著臉皮去了動遷辦幾次,老魏都推說工作忙沒有見他,他知道自己得罪了魏主任,後悔上次為什麼鬼使神差非要去結那300塊。
問題的發展愈發出乎國老大的意料,動遷辦給羊湯館下達了限期拆遷的通牒,逾期不拆就要強拆。動遷辦還派人在國家羊湯館的山牆和門邊牆上,用白灰刷了兩個大大的“拆”字,並用圓圈圈起來,等於給這個建築判了死刑。國老大每次看到這個字,都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他想到了信訪辦高主任,高主任是國家羊湯的常客,欠了一年多飯費國老大從沒有去討過,國老大心裏最佩服高主任,因為高主任每天都要接待上訪的群眾,吃飯時高主任常講今天接待了一個什麼樣的困難農民,他自己掏了50元錢給他,昨天接待了一個患病的退伍軍人,他把自己剛買的一盒降壓藥送了對方……高主任這樣的話多了,國老大也就信了,覺著高主任這人真不錯,心挺善。
國老大來到高主任辦公室,發現高主任辦公室很簡陋,三個人擠在一間小屋裏,辦公桌早已油漆斑駁,每個桌前都放了一隻沒有靠背的小木凳,是讓上訪者坐的。高主任坐在最裏麵那張桌前,桌子上出奇地幹淨,除了一個搪瓷茶缸外,再就是一個台曆,搪瓷茶缸大概用了許多年,茶垢已經蓋住了茶缸的本色,除了缸把因經常磨擦不被茶垢所汙外,你很難看出這是一個白色的茶缸。高主任正在認真地讀台曆上的字,見國老大進來,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他以為國老大來要飯費的,便起身招呼國老大過來坐,等國老大說明來意,高主任才恢複常態,兩手抄住茶缸道:“規劃的事肯定不假,縣長說了,這次規劃要管100年。”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不過,100年後的事不一定非要今天辦,發展要看條件是否成熟嘛,現在把老街拆了,有人接手開發嗎?”
高主任的話令國老大心存一絲希望。動遷辦的想法是學習大城市,先淨地,後拍賣,美其名曰搞土地儲備,可這裏是兔子不拉屎的榆州呀,哪個瞎眼開發商會跑到這裏砸錢建樓房。高主任說這樣吧,我們寫個信訪情況報告單報給縣長,請縣長批一下,他們再按縣長批示與動遷辦協調,看能否讓國家羊湯緩期拆遷。
國老大回去後開始等縣長的批示,因為當天晚上高主任喝羊湯時親口告訴他,報告單已經報給了政府辦文電科,如果順利的話,三天內縣長批示會轉過來。國老大心裏著急,動遷辦的限令馬上就要到期了,他擔心動遷辦動粗的。
三天過去,縣長的批示還是沒有下來,國老大央求梁科長幫助問一下,看是否縣長的批示壓在了什麼地方。梁科長滿口答應了,這樣的事對於梁科長來說是舉手之勞,梁科長回話很快,信訪辦的報告單縣長兩天前就批給了動遷辦,批示內容是請動遷辦酌辦。國老大一聽就傻了,報告批給了動遷辦,就等於告訴魏主任他國老大在告他狀,這樣無異於火上淋油了。
國老大急急忙忙去找高主任,現在唯一希望就是請高主任從中周旋。高主任難住了,他兩手抄住大茶缸,思忖了好一會兒,無奈地搖搖頭道:“國老板,你知道我隻是個有職無權的副主任,縣長這麼批我也愛莫能助。”
國老大索性豁出去了,徑直去找縣長,一上樓,恰巧碰見了溫秘書,溫秘書想攔他,見他怒衝衝的樣子,急忙做賊一樣躲進了屋裏。
國老大找到了縣長辦公室,輕輕敲了幾下,對麵辦公室裏卻走出了劉主任,劉主任問:“老國你找縣長?”國老大點點頭,伸手還要敲。劉主任一旁道:“老國你想見縣長也不給我打個招呼,縣長今天一早去地區開會了,要兩天時間呢,你要是早些跟我說,我給你安排就好了。”國老大的手僵在那裏,他的確沒有想過找縣長,劉主任的話說得在理,一縣之長,日理萬機,要見麵總得先打個招呼吧。
國老大離開了縣政府大樓,他低垂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大院,剛出院門,滿頭大汗的小翠就跑著迎上來。
“老板老板出事啦,動遷辦的大鏟車要鏟咱家房子。”小翠上氣不接下氣,臉脹得通紅。
國老大撒丫子就往回跑,幾天來不祥預感終於靈驗了,國家羊湯中一點東西都沒有往外搬呢,房子一塌就全毀了。國老大越著急兩腿越不聽使喚,倒是小翠跑得快,小翠扯著國老大的袖子,跌跌碰碰一起往回跑,街麵上的人都停下腳步,看著這一老一小在老街上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人認識國老大,站在那裏指指點點。
跑回國家羊湯,動遷辦的鏟車已經開走了,門前站了一些路人和鄰居在那裏圍觀。動遷辦今天隻是表示了一個姿態,他們用鏟車搗爛了國家羊湯館的門麵,房子主體並沒有鏟。國老大欲哭無淚,被搗毀在雪地上的牌匾,已經斷成兩截,鐵鏟在“國家”二字中間鏟下,一截是“國”,另一截是“家羊湯”。
小青從圍觀的人群中擠過來,臉上還掛著驚恐,手裏緊緊地抱著一個舊鞋盒。國老大心裏明白,那舊鞋盒裏盛的是滿滿一盒白條。
國老大在拆遷協議上簽過字後給我打了個電話,約我到國家羊湯喝最後一次大碗羊湯,因為他不想再選新址開店了。我應約而來,我們第一次像一對顧客一樣麵對麵喝羊湯,他說:“您知道我們老國家為什麼要用羊臉做羊湯嗎?”我搖搖頭,想起上次他說的羊臉好比酒頭,但我想這一次,國老大不會重複上次的話。果然,國老大道:“國氏祖訓上說,羊臉,五官俱全之物,五官即五味,五味調和才能出國之大羹。”說完,他低下頭喝了口湯,我發現國老大今天沒係圍裙,小青小翠也不在,國家羊湯已經歇業。我不知說什麼好,隻是默默看著對方,他有些歉疚地說:“動遷的事我沒敢麻煩您,我知道您是個掛職幹部,掛職不是實職,找您是難為您,但我很敬佩您,因為您每次來都是自己花錢,從不掛單。”
我心一顫,不由得在想:我都欠了誰?
煙 癡
遼西煙民多且重傳統,使得抽旱煙成為當地仍然保留的一道風景。秋忙過後,你隻要尋一處向陽的牆跟,與幾個吸著旱煙的老人一起蹲下來,從他們煙盒中抖出一撮金黃的煙末,用撕成小條的《榆州日報》卷上一根,對火後閉眼深深地吸幾口,就會進入一種恍若穿越的境界。
我不吸煙,甚至很討厭煙,因為我的支氣管對煙味出奇地敏感,所以再高級的香煙我都毫無興趣可言,但是,在遼西一個偏遠小鎮,一次趕集,卻使我對旱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通過旱煙認識了一個叫劉在田的老漢。
那是個陰曆逢七的集日,吳杖子鎮的居民沿著穿村而過的101國道兩旁擺攤設案,進行集市交易。我本來要去前方的一個鎮搞調研,因趕集的人擠滿了道路,按破喇叭也叫不開路,就索性讓司機停了車,下車到集市上走走。
集市很熱鬧,農用車、馬車上的商品花花綠綠,各種農副產品極為豐富。閑逛間,有人叫了聲:“領導,卷根煙抽吧。”我以為遇到了熟人,循聲望去,卻是個陌生的老漢。老漢蹲在路邊,麵前擺了六個半大不大的笸籮,每個笸籮裏都盛著碎好的旱煙。“卷一根吧,領導。”老漢望著我,一張滿是溝回的臉恰如曬幹的煙葉,粗大皸裂的手指間,正在卷一棵旱煙。
“你怎麼知道我是領導?”我好奇地問。
老漢笑了,露出被煙熏黃了的牙齒,用舌尖舔了舔卷煙的一角,撚住一頭,把煙在手指間轉了轉,完成了他的卷煙的動作,他把煙遞給我,道:“人憑衣裳馬憑鞍,你這身衣裳就是領導打扮嘛。”
我穿了一件棉質風衣,很機關的那種,沒想到讓一個老農看出來了。我接過煙,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一股濃烈的煙味兒直衝腦門兒。“我不會吸煙,謝謝你的好意。”我把煙還給老漢,卻對地上的6個笸籮產生了興趣。
“這六個笸籮一定是六種煙了吧?”我問。
老漢笑了,他掏出火柴自己點燃了那根煙,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後一邊吐著煙一邊道:“這六個笸籮裏裝的都是文化呢。”
“文化?”我吃了一驚,文化這個詞從眼前老漢嘴中說出來,好比唱二人轉的冷不丁來了聲昆曲,讓人為之一振。見我有些狐疑,老漢指了指遠處的一道山梁說:“你知道紅山文化嗎?牛河梁的鬆林子裏,挖出過女神頭呢,有7000多年了,咱這旱煙也產在這裏,老百姓祖祖輩輩抽它,它不是文化是什麼?”
我感到了老漢的可愛,便告訴他煙草是明代成化年間從海外傳入中國的,也是幾百年的曆史,和紅山文化是兩碼事。
老漢仍然笑著說:“別看你當領導,可學問還是淺,洋煙是洋煙,旱煙是旱煙,旱煙起碼應該出在漢朝吧,咱中國人抽煙袋哪止幾百年,你知道牛河梁出的珍寶有什麼嗎?有一個煙袋嘴,玉的,是國寶呢!”
我將信將疑,牛河梁出過玉佩、玉豬龍,可從沒聽說過出玉煙嘴,但老漢的話又似乎不是在瞎說,盡管他把幹旱的旱理解成了漢代的漢,我問:“你見過那煙嘴嗎?”
“我天天見它。”老漢頗為自豪。
“這煙嘴在你手裏?”我吃了一驚,假若這是真話,那麼這煙嘴的價值絕不亞於玉豬龍,應是國家一級文物,因為它將改寫華夏種植煙草始於明代的曆史。
“吳杖子人誰不知道我家供著個祖傳的玉煙嘴?是我爺爺在牛河梁上的石頭墳裏拾到的,那可是女神娘娘的寶器,我初一、十五都要上香的。”
我知道老漢所說的石頭墳就是考古界所說的積石塚,是一種史前墓葬,假若這玉煙嘴真是從積石塚出土,那麼這個發現簡直稱得上石破天驚了。
“我可不可以見識一下你這寶物?”我有些迫不及待,竟向老漢提出了這樣的請求。
“想看玉煙嘴容易,可是你了解旱煙嗎?”老漢問。
我搖搖頭,對旱煙我的確一知半解。
“玉煙嘴隻是古人抽煙的工具,大學問深學問全在這旱煙裏呢。”老漢示意我蹲下來,他指著地上的6個笸籮說:“6種旱煙就像6個人,品性脾氣都不一樣,這第一種叫烏蘭白,是當地的名煙,抽它一口,餓了不饑,幹了不渴,是咱莊稼人離不開的糧食。這第二種叫……”沒等老漢說完,我插話道:“沒聽說旱煙還能解饑渴。”
老漢得意地抽了一大口煙,那表情似乎在說: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呢。
“這第二個笸籮裏的是關東紅,這可是自古有名的好煙,它勁兒大味兒足,像咱遼西人愛喝的小燒,能把人抽醉。第三個笸籮裏的叫密葉香,它葉長管細,氣味芳香,抽一口滿屋香噴噴的,就像陳年的老窖,越抽越上癮。第四個笸籮裏的是柳葉香,這煙中和綿軟,是老娘們小媳婦懷裏的香餑餑,當地人給它起了個外號,叫催情散,這多少有些邪乎了,其實夜黑裏這煙抽多了睡不著覺倒是不假。第五個笸籮裏盛的是葵花煙,這煙是大眾煙,5塊錢一斤,能抽上一個月,咱莊戶人左一袋右一根抽的都是這個煙,鄉上的幹部是不會稀罕它的。最後這個叫蛤蟆煙,這煙名氣大,勁兒也特衝,抽一口能把人頂個跟頭,車老板都喜歡它,你想想車老板趕個牛車馬車,在路上晃來晃去,要是沒有蛤蟆煙頂著,不早就晃睡了?還有,過去村裏人打牌九賭錢也抽這個,有這煙熏著,賭錢的人兩隻眼睛都成了紅紅鼓鼓的蛤蟆眼,整宿不困。”
老漢這一介紹,還真把我吸引住了,眼前這些看起來大同小異的旱煙,竟包含著這麼多學問。我從其中一個笸籮裏捏起一撮,從老漢早已撕成一條條的《榆州日報》中抽出一條,正要試著卷一棵,老漢卻把我手中的報紙奪了回去,他從一個紙包裏拿出一小疊白白的卷煙紙,撕下一張遞給我,道:“用這個,牡丹江大羅紋。”我笑了笑,問:“這卷煙紙也分個等級啊?”
老漢沒直接回答我,而是說了句很有哲理的話:“有文化的人用不帶字的,沒文化的人用帶字的。”
我費了好一番力氣,把一棵煙卷好了,但我卻沒有勇氣去抽它,隻是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也沒嗅出個所以然來,又把煙還給了老漢。
“你講了旱煙這麼多好處,那麼它和香煙比起來怎麼樣呢?”我問老漢。
“香煙已經不是煙了,就像兌了假的酒,抽常了會做病的。”老漢不假思索地說:“現在城裏人都不愛吃上過化肥的菜、喂過飼料的豬和雞,啥道理?就是那玩意已經變了味兒,吃多了要犯毛病,煙也一樣,好端端的煙,非要上顏色、加香精,還用藥水泡來泡去,用機器烤來熱去,再加上個化學的過濾嘴這一折騰,煙的天性早就不在了,抽多了怎麼能不犯毛病。”
“有道理。”我第一次讚同老漢的觀點,我聽一個煙鬼說越香的煙越可疑。“那麼,這旱煙抽多了就不犯毛病嗎?”
“旱煙就不一樣了,它能化瘀消毒,止咳鎮喘,不信你到村裏那些老年人家裏走走看,凡是得氣管炎喘不上氣的,都不抽煙,那些抽煙的,七老八十了,還眼不花耳不聾,一口吐沫丈八遠。”
“怎麼化瘀消毒?”我打破沙鍋問到底。
“道理我說不明白,可事情我卻見多了。”老漢提起褲管,指了指小腿上一塊紅疤說:“我這裏長了個瘡,去了兩趟鄉衛生院一趟縣醫院,花了兩百多塊也沒治好,後來我不去醫院了,用煙袋油子抹了抹,沒幾天,這瘡幹巴了,好了,你說這不是化瘀消毒是什麼?”
我沒學過醫,尼古丁有沒有這種功效我也不清楚,但我相信老漢這話是真的,這種現象可能就是中醫所說的以毒攻毒。
“看來抽旱煙要比香煙更有利於健康,可惜現在人們都快把旱煙給忘了,就是在農村,小青年也很少自己卷煙抽旱煙了吧。”我有些為旱煙抱不平。
老漢卻頗樂觀,說:“不打緊,不打緊,這世上的事都是在畫圈兒,不管你走多遠,總還是會走回來的,像城裏人又回過頭來吃農家菜一樣,到時候肯定還會回頭抽旱煙,現在有些人也想抽,就是撂不下麵子,大夥都比著抽,看誰的牌子硬,你自己卷旱煙掉身價嘛。”
真沒想到老漢看問題會這麼深刻,看來開始老漢所說的文化一詞的確不含糊。
國道上趕集的人不再那麼擁擠,司機過來叫我,提醒我該趕路了,我和老漢告別,老漢很有些意猶未盡:“逢九的集我還在這兒賣煙,你要是來我請你到家裏看玉煙嘴。”
我問了老漢的名字,叫劉在田。
我在車上忽然感到有一個問題:在我和劉在田老漢攀談的過程中,竟沒有一個人來買旱煙。
逢九的集因為開會沒能去見劉在田,等到陰曆十二,我推掉了所有的事務,驅車到集市上去找劉在田,這幾天,無論我做什麼事,都能嗅到一股旱煙味兒,劉在田的影子像一團不散的旱煙,總在籠罩著我。
劉在田依舊蹲在那裏賣旱煙,依舊是6個笸籮,依舊是烏蘭白、關東紅、密葉香、柳葉香、葵花和蛤蟆煙6種旱煙。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見麵劉在田就這麼說。
“哪裏。”我在劉在田身邊的馬紮上坐下來,道:“上個集正趕上開會,脫不開身,今天一大早就趕來了,你的旱煙之道我很感興趣,我可不光是為了看玉煙嘴才來的,主要是想和你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