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在白煙升起的地方(1 / 3)

那是十六年前,一個初冬的黎明,我們踏著冰凍的晨霜,穿過延安舊城的廢墟,順南去的公路行走。在南十裏鋪,我們離開公路,轉入路西一條大川,折向西北方前進。當我們踩著躡石,在小河上渡過多次之後,太陽在我們背後的山峰上冒花花了。川道忽然明亮,迎著我們的山坡,都閃耀著金黃的光芒。連綿起伏的土山,秋莊稼早已收割淨盡,留下黃褐光禿的土包。隻有那些酸棗刺叢,掛著一串串紅寶石似的酸棗果,點綴著單調的山崖。成群的野雞,在路旁的草坡上,炫耀著織錦似的羽衣,抖動尾巴上顫巍巍的翎毛,追逐嬉戲。它們不大怕人,隻在我們走得很近時,才咯咯叫著,飛跑開去,像同我們捉迷藏似的,在草叢裏隱蔽起來。

往前去,兩旁山巒的距離,漸漸靠近了。山崖、穀底,出現了成片的樹林,山坳裏的村莊,漸漸稀少,野禽、野兔追逐、鳴叫得更加恣意縱情。接近晌午時分,我們又離開河川裏的大路,跨過小河,在一個叢林密蔽的溝口停下來。離溝口半裏多路,有一片三麵環山的土坪,坪上,幾間茅草房,幾排土窯洞,幾個幹草堆,幾株楊柳樹,合成一個幽靜的小山莊;幾隻山羊,幾頭黃牛,幾聲雞啼狗吠,使幽深的山穀頓時有了生氣。

“歇歇腳吧,同誌們!”同伴之一,黨支書老藍,望著前麵的山穀,對大家說,“他們就在這個山穀裏。”

身邊是一大片蓬蓬的草地,黃熟的草葉,被太陽曬得十分蓬鬆柔軟,像大幅的鵝絨毯似的。大夥兒隨地坐著、躺著,啃著自帶的幹糧。清新甘美的空氣,刺激得人們興奮活潑起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談論起生活在這座神秘的山林裏的同誌。

“我頂不放心的就是小陳!”老藍仰臥在厚茸茸的草上,閉著眼睛,深思地說。

我也很替小陳擔心。麵對著這個一眼望不透的山穀,我感到小陳仿佛是生活在另外一個神秘莫測的天地。昨天晚上,老藍向我提議,明天一定要順便看看小陳,我當時高興得真想馬上就動身。

我和小陳結識的時間並不久。那是在三個月前,山洪洗劫了延安南關的那次可怕的災難之後,不幾天,我帶著組織部的介紹信,參加了這個團體的工作。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團長問了問我的誌願,讓生活幹事給我安排住處。我被領到我們組長的窯洞裏。組長是個滿臉胡髭、毛發蓬亂,一雙圓眼永遠表示驚愕的中年人。他聽完了生活幹事的介紹,用右手的食指抬一抬鼻梁上的鏡框,以一種渾濁急切的口音說了幾句話,指著後窯角落裏一張空床,意思是,我的位置就在那裏。這孔窯裏還住著另外一個人。他站在門邊的窗下,悠然自得地翻著譜架上的樂譜,不住地練習口琴,眼睛一直沒有離開琴譜。指定給我的床鋪上,堆放著幾件未洗的髒衣服。組長把它抱開,放在靠窗的床上,幫我鋪床。這時,又來了許多男女同誌,向我問長問短,熱鬧了好一陣子。

在大家同我互相介紹、互相結識的時間裏,窗前那位奏琴的人一直沒抬起頭來,他對身邊的事情似乎毫無興趣。當人們走散之後,他才忽然停下來,開了腔,用一口清晰、流利、有力,帶一點江浙味兒的北方普通話,說道:“嗨,詩人,拿開你的髒衣服,別讓你那些珍貴的小動物到我的床鋪上來繁殖!”他說著這些話,卻對那些衣服連看也沒看一眼。

“哮哮哮……”被喚做詩人的組長,眼睛裏露出真正的驚愕,他激怒地罵著,聲音更加渾濁,聽起來,隻是一連串的“哮哮哮”,他一邊咕噥,一邊抱起那堆衣服,往自己床下塞。

“又往哪兒塞!洗一洗去!”那個吹琴人,偏過頭來,瞟了詩人一眼,又轉過身去,從放在窗台上的小掛包裏,拿出一塊肥皂來。

詩人又窘又惱地搖著他那蓬亂的頭發,依舊將髒衣往床下放。那個幹涉者又冷冷地威脅道:“怎麼,你想要我給你開個展覽會,動員幾個心腸慈悲的女同誌幫你洗麼?”

詩人聽了這話,發慌了(大概那個幹涉者能那樣說,就一定會那樣做吧)。他的眼睛又圓又呆,擺著一副無法應付的神氣,一邊嘟嘟噥噥,一邊順從地把髒衣從床下拖出來。

幹涉者把一塊新華肥皂遠遠地拋到詩人的床上,說:“洗不淨,你小心,我讓你出洋相!”說罷,他又翻著樂譜,快活的琴聲,又在窗下響了起來。

詩人抱著衣服,擰著脖子,很不好意思地對我笑笑,走出窯去,嘴裏不斷地咕噥著:“哮哮哮,格老子,少爺!”

窯裏就剩了我和那位吹琴者,他依舊用腳敲著節拍,吹著他的琴。我想和他攀談幾句,結識一下,卻無法開口。情形十分尷尬。我索性坐在床邊,盯著他,觀察這個奇異的人。他是個不滿二十歲的青年,身材勻稱優雅,那一身洗過多次已變成銀白色的粗布軍服,在他的身上,人們會以為是縫衣匠的手藝巧妙。他的臉形略長,卻很清秀,稚嫩。他的眼睛,深沉明亮,流露著單純、坦率和頑皮的神色。他嘴邊的線條,給你一種強烈的愛譏誚人的印象……

他也許感覺到我的目光正在考量他吧,他突如其來地說道:“你也叫我小陳!”

“哦,小陳同誌!”我急忙接過來說。

“他們都這麼叫我。好像我沒有名字!”他轉過身來,盯著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他。

他皺著眉頭,想了想說:“不好!聽起來別扭,好像從鼻孔裏哼出來的!”

我笑了笑,沒回答。

他坐在床上,打量著我,問道:“你會唱歌?”

“不會!”我回答。

他接著問道:“會演戲?”

“不會!”

“會畫,會寫?”

“全不會。”我搖搖頭。

“什麼都不會,到這兒來幹什麼?”他仿佛生氣似的說。

“來學!”我說。

“噢!來學!”他重複著我的話,然後笑了笑,接著又說道,“我也是來學的,咱倆一樣。”

我說:“你好像喜歡音樂!你口琴吹得挺好!也挺專心!”

“不。”他否認著說,“不過玩玩罷了!”

他走到我的床前來,漫不經心地掀掀我的薄被子,發現我的被子裏絮的是一層薄羊毛氈,便抿著嘴,露出譏諷的笑容說:“你是個傻瓜。要不,他們會給你棉花,不會給你羊毛。這腥臭又刺人,早晨起來,滿嘴都是細羊毛,你得花半個早晨從口裏清理它。”

“這已經很不錯了!就這也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得到的!”我說。

他又撩起我的床單,看見布單下,是光溜溜的床板,什麼鋪墊也沒有,便從他自己的床上抽出個茅草簾子來,要鋪在我的床上。

“你又鋪什麼?”我攔著他問。

“我有辦法。”他詭秘地笑著說,“我去調查,看他們誰鋪得厚!”他跑出去不久,又跑回來,胳膊下夾著一個草褥,得意地說:“你來看,我打了他們的土豪。”

我倆一齊動手,把兩個床都鋪好了。他又問我:“你不喜歡讀書嗎?”

“怎麼能不讀書!”

“那就好!跟我去吧!”

我連問也沒問,就跟著他出去,他把我領進圖書室。圖書室就在隔壁的窯洞裏,隻有三四個破舊的木架,上麵擺著幾排破舊的書。管理圖書的,是個年輕的女同誌,她正站在窗口向外望著,我們首先看見的,就是她那笑眯眯的臉;她那洋溢著青春光彩的水靈靈的大眼,迅速地和小陳交換了甜蜜的一瞥。

“小苑同誌!”進窯後,小陳給我介紹,並向那個叫做小苑的女同誌說:“他剛來,給他找幾本書看。”

小苑向我點點頭,抱歉地說:“藏書很少,喜歡讀什麼書,自個兒去挑選好嗎?”

“好!”我走向書架,獨自在書架旁翻看、選擇,待了很久。我背後,小陳和小苑,一直在窗下嘀嘀咕咕地熱切地交談,談話中又夾雜著一陣陣唧唧的笑聲。我偶爾回過頭來,見他倆俯在桌上,頭靠著頭,好像在讀一本書。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在這裏有些礙事,便匆匆抽了幾本書,填寫了登記簿,獨自回去了。剛回到窯裏,把書擺在床上,就看見一對人影,掠過窗口,像一對快活的燕子似的,飛下山坡去了。

直到黃昏後很久,延河兩岸的大小山穀裏,已經燃起萬點燈火,整風學習的小組討論會已開始了約莫半個鍾頭的時候,小陳才哼著輕快的歌曲從河邊飛回來。歌聲在窗外的崖畔上停止了。大家不約而同地轉向窯洞門口,在小油燈的微弱燈光裏,出現了一張快活淘氣的笑臉。正發言的人也停了下來。會場裏,有人作怪相,有人皺眉頭,有人用詢問的目光望著組長。組長搔著頭皮,還沒決定該不該批評幾句,小陳反倒先開口大喊大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