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在白煙升起的地方(2 / 3)

“媽的!不等人回來,你們倒先開會了!”

在場的人,對這種質問,誰也沒有反駁。多數人都表示出毫不在乎的神氣。看來,這種情形,人們久已習慣了。發言的人又繼續講話。小陳頑皮地笑著,跨進窯裏來,擠到會場中央,兩手插在口袋裏,說:“我請大家吃點兒東西!”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些紅棗、花生米,最後還拿出一個橢圓形的棗餅來。要在平時,也許大家早就一搶而光,可是這陣兒正開會,大家都沒動手。

“媽的,你們這些大老爺,是怎麼回事,要人喂嗎?”小陳氣極地嚷嚷著,“愛吃不吃呢!”他把兩手中的東西一齊放在桌上。

還是老藍先動手,拿了一個幹棗,和藹地說:“好了,好了,你快找個地方坐下吧!你也得準備點兒發言。”

最後一句話,引起一陣善意的笑聲。一個身材瘦削的女同誌咯咯地笑著說:“聽見沒有?小陳,要你發言哪!”

“發言就發言,怕什麼!”小陳毫不介意地回答。

討論會被小陳攪亂了好一陣,才又繼續開下去。小陳靠窗坐著,沒發言,也再沒嬉鬧,態度變得嚴肅而沉靜。不到一個小時,他便打著哈欠,站起來,踱到窯洞外麵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我和小陳已經很熟識。我們在一個窯洞裏,頭對頭睡覺,中間隻隔一張小木桌。他的生活和性格,我也漸漸地習慣了。我非常喜歡他,特別是他那純潔、正直的性格,他就像秋天的藍天一樣明朗、開闊。像其他人一樣,我也把小陳當做團體裏的一個特殊的成員。他從小跟父親生活在沿海的大城市裏。父親把他帶到延安以後,又回到重慶去工作,把他托給一位在中央機關工作的同誌來照管。在國民黨重重圍困下,延安的物質生活是極端艱苦的,但小陳卻一點兒也不覺得苦,他整天那麼樂觀,那麼快活,為此,團體裏的同誌們都很愛他,像對一位嬌慣的小弟弟似的對待他,順著他的性子,不說一句重話。他也落得個自由自在。他坦率,赤誠,樂於幫助別人,碰見了誰的缺點,便大喊大叫,因此人們還有些怕他。兩個多月來,他給我的印象是,吹吹口琴,看看小說,跳跳舞,同隔壁的小苑在山邊消磨黃昏,看看月亮,星期天從外麵回來,口袋裏總帶著棗餅之類的零星食物。至於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他好像從來也不想一想。

可是,他這種小鳥般的生活,沒有讓我看見多久,就忽然改變了。也許由於整風,大家的生活態度都在變,小陳也不例外吧!起初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我發現小陳神情有些沉悶,從早到晚鬱鬱不樂,不同別人開玩笑,也不多說話。他最珍愛的口琴也丟在床頭上不響了。黃昏和星期天他也悶在窯洞裏不出去。誰若是同他開玩笑,叫他一聲“少爺!”他會用敵視的目光冷冷地盯著誰,緊閉著嘴唇不說一句話。

一天,我同李嵐同誌上山去割草,準備鋪床過冬。回來時太陽已經西沉,遠近山頭,都披上了半明半暗的黃昏的顏色;藍沉沉的暮靄,從深穀裏向大川鋪展開來。我們正要下山時,忽然從右邊的山峁後麵,傳來一個人的低沉憂鬱的歌聲:

我瞧見森林裏有薔薇,

淌滴著露水,像流淚,

你還永遠那樣的……

“這隻快活的小鳥,為什麼鬧情緒?”我和李嵐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表示出同樣的疑惑。我們聽出這是小陳的聲音。他平素也喜歡這隻歌。

晚上,小陳回來,一句話不說,倒在床上。組長不在家。我閉上窯門,坐在他的床邊想和他談談。他沉悶了好久,忽然向我問道:“我有一句話要問你,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說心裏話,辦得到,咱倆就做個朋友,辦不到……”

“我一定做你的朋友!”我說。

“這就好!”他說,“你說說,依你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真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問題。我略略想了想,答道:“你是個快活的人!”

聽了我的話,他呆呆地仰望著穹隆的窯頂,反複思索了一會兒,驀地從床上坐起來,叫道:“對!隻是太不直截了當。”他一邊說,一邊挪開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燈,從枕頭下抽出他的日記本,打開來,迅速地翻出兩個星期前的一頁,擺在燈下讓我看:

今天是個倒黴的不愉快的日子。午間休息時,看見老周在崖邊翻他的西紅柿地。我悄悄走過去,把一個小草頭放在他的脖子裏,心想他一定會當做一條小毛蟲鑽進衣服嚇一跳;誰知那家夥一點兒也不驚慌,卻慢吞吞轉過身來,用嘲弄的態度侮辱我,惡狠狠地罵我“廢物”。他那可惡的神氣裏,露出無限的輕蔑,仿佛我就是一隻小毛蟲,值不得他發脾氣似的。他如果對我大發雷霆倒還好些。逗一個人發火,倒是件很好玩的事。

蔑視我,這不行,無論他是誰。我壓製著憤怒,責問那家夥:“請你說說:我怎麼是‘廢物’?”我準備和他大幹一場。可是那家夥卻一點兒也不預備打架,反而說道:“你去問問大家!”

“不,我就要問你,要你解釋!”我一點兒也不讓步,並且走上前去,跟他靠得更近些。

誰知那家夥卻更加輕蔑地說:“你說說,你怎麼不是?”真想不通這家夥會反過來問我。不回答他,會顯得我理窮,會讓他認為打敗了我。我呆呆地站在那裏,想了許久,卻想不出來該怎麼回答他。那家夥一派得勝者的神氣,又轉過身去掘他的地,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把我撇在一邊。我站著,氣餒地站著,呆呆地站著……

難道真像他說的,我是個……

日記,在這裏中斷了,沒寫下去。從頭到尾筆跡潦草,看得出來,這是在一陣暴雨般的激動中寫下來的。我覺得老周的話對小陳是很不公平的。小陳幹起工作來,還是有一股子火熱的勁頭的呀!我合起日記本來,問道:“你同意了他的話?”

“我說不上。”他苦惱地說,“我想了幾天,還是找不出話來回敬他,真他媽的惱火!”

我對他講了許多安慰的話,他一直躺在床上,凝望著燈火不說話。最後我隻好說道:“何必這樣憂愁?快活起來吧,你往常是多麼快活啊!”

“就是往日那種‘快活’,使我現在這樣苦惱。”他沉思著說,“不快活是沒法活下去的。”

“對啊!青年時候更應該快活。”我說。

他激憤地跳起來,捶著桌子,喊道:“我要去尋找,尋找真正的快活!”

從此,他認真閱讀整風文件,在會上也認真發言,解剖自己的思想。他的性情也起了很大變化。

一天晚飯後,他興高采烈地從團部跑回來,一進窯門就喊道:“我把團部那些老家夥征服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跨著快速的舞步,在窯洞裏旋轉起來,撞得幾個桌子東歪西倒。

“你慢些!狂啥子!”詩人不滿地嘟噥著。他也在收拾行裝。

“嗨!詩人,這回到山上去,咱們要較量較量!”小陳嚷道。

“想和一個海員較量,你這娃兒還不成!”詩人高傲地說,“你能完整無缺地回來,就要謝天謝地了!”

“哼!別吹!”小陳用力向桌上打了一捶,向詩人示威。原來,團部要派五個同誌到深山裏去燒木炭。第一次西北風已掠過陝北的山穀,山嶺禿了,延水瘦了,冬天即將降臨。團部決定不向上級伸手,要靠自己的手來抵抗冬天的嚴寒。上午開了全體大會。副團長,一個從事繪畫的大胖子,在會上大講“勞動創造人類”。會後,小陳便跑到團部去,申請上山,他在那裏蘑菇了一個下午,直到晚飯後,才高高興興地跑回來。

他們上山已快一個月了。全團的男同誌,今天都來背木炭。我們沒有牲口,得靠人力把他們燒成的木炭運回四十裏外的延安去。

我們在小溝外的草地上休息了一會兒,落在後麵的人還沒趕到。老藍望望日影,向大家說道:“咱們先進溝去看看他們吧!”

靠近大川的一段山坡上,樹木還是稀少的。附近農民,已動手開墾這個肥沃的小山溝了。一片片魚鱗般的新開的荒地,正向山穀的深處伸展。繞過一個山彎,在一片陽凹地裏,我們望見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姑娘,她那件玫瑰紅小襖,在黃褐色的草坡上顯得格外鮮豔,像一朵盛開的野百合花。她正拿著一枝樹條,從山畔跑下來,追趕著一頭淘氣的牛犢。那牛犢不聽話,發瘋似的向溝外跑。姑娘瞧見了我們,便站立在半坡裏喊道:

“嗨,把牛給我擋住啊,同誌!”

我們急忙散開來,形成個半圓的圈子,兜頭攔住小牛的去路。小牛放慢了腳步,最後停下來,遲疑地側過頭去。姑娘從山坡上趕下來,用柳鞭打著小牛,把小牛趕到山坡上一個小男孩跟前,回過頭問我們道:

“你們是到炭窯上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