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鄉村,把吃夜飯叫做喝湯。第六臨時生產組組長李亞來蹲在廚房喝湯時,冰冷的月光已落在廚房的門檻上。收工後,亞來在地裏多待了一陣兒,回來遲,這是老習慣。屋裏有老人,元娃媽(他的女人)不能隻等他,照例,一家人先吃過,給他把飯留著。
飯菜擺在案板與風箱之間的空地上。亞來熬過多年長工,蹲著吃慣了,坐上高桌低凳還嫌吃不飽;二則,他家貧寒,還沒置買下那些文明家具,不蹲在腳地也不行。要在平素,連擺也不擺,掂上個蒸饃,邊走邊吃,臨了喝口滾水,一頓夜飯就算交代過去了。今天不同,這頓飯,在亞來看來,很是奢華了,一年半載,也難遇得幾回。一碟醋泡辣椒片,紅豔豔的撩撥人的胃口;三個烤玉米饃,黃蠟蠟的逗得人嘴饞;半盆紅蘿卜纓纓麥飯,綠錚錚的叫人越發覺得肚餓;一壺紅茶,滾燙燙的令人渾身筋骨覺得舒坦。這是元娃媽不惜破費特意預備的。她的元娃爸,一家人的指靠,肩頭挑著七張要吃飯的口,跌倒爬起日夜苦熬的惟一勞動者,今天,沒回來吃晌午飯哪!
亞來並沒顯出疲倦,他抱著茶壺,嘴對壺嘴,噝溜噝溜,匆匆忙忙地喝茶。一家人全在周圍。老媽坐在炕邊,心疼地望著他;元娃媽正想趕開身邊那些眼饞的“小土匪”;孩子們,四個(最大的不過九歲,頂小一個才過了三個秋天),挨肩站著,盯著地上的飯菜,又不時望著他們這個滿身泥土的爸爸。爸爸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雖不曾說話,那種眼神,兒子們是懂得的。難怪媽媽嘶破喉嚨,也把他們趕不走。
燈台附近,背靠著風箱,還蹲著一個人。這人年紀和亞來相近,不過三十七八。他有一個短短的向前突出的額顱,一雙撲閃撲閃的機靈過人的眼睛,微微突露的顴骨和尖尖的鐵鍬一般的下巴。他那短小粗壯的軀體,活像用一整塊鋼削成,強固而又富有彈性。看來,即便放一座小山在他背上,他也能夠不費力地馱起走。論力氣,亞來也無法同他相比,亞來的底分不過才九分,這已是強勞力了。而像他這等拴馬樁一般的漢子,在社裏評起勞動底分來,總是十分,即便平常厭惡他的人,也沒法反對。
他是亞來的門中叔叔,排行數八,又從小結實得像個鐵蛋,多年來,村人便叫他“鐵蛋老八”,亞來自然叫他八叔。這兩年在社裏,他又得了個新外號,被人喚做“遊擊隊”,是說他在社做活沒個固定組織,今日在這個組,明日又在另一組,連社長也常常弄不清他究竟在哪個組裏。他不同亞來。他是個精明人,一個人頭腦精明,腳掌自然也靈活了。他臉上的氣色,紅通通的比亞來好得多。他身上的衣服也很幹淨,不到四十歲,就穿上二毛子灘羊皮馬褂,這在一個偏僻的鄉村裏,還是很少見的。
雖是本家,老八平素也不勤上這裏來,一則是亞來家貧,常是少吃沒喝,老八怕他張口借貸,有意疏遠他;二則建社時,亞來磕碰過他幾回,叔侄二人很不對勁。除非萬不得已,他是決不和亞來打招呼的。今天他破例上門來,又來得很早,一直蹲在鍋頭邊和他的老嫂子、老侄媳婦,東家長,西家短,聊閑天;噙著瑪瑙嘴子旱煙袋,抽一鍋又一鍋,好像他再沒地方可去,要一輩子守在這裏似的。外表上,他仿佛百事順利,實際上,他那短額顱上新添的皺紋和眼睛裏的惶惶神色,已經暴露出他目下的處境有某種困難。
婦女,特別是掌管家事的婦女,似乎比男人們多長一根神經那種十分敏感,而又隨時激發著自衛本能的神經。元娃媽也不例外。從這位八叔一進門,沒說完三句親近話,她的警覺性就提得房梁高。他既不偷人,又不搶人,更不會向誰家借錢買米麵,而她家既沒啥可偷可搶,也沒啥可以借人,她提防什麼?說也奇怪,她留心他,提防他,窺探著他心裏的秘密。她平常十分厭惡這個人。她總隱隱覺得這位八叔,是懷裏揣著個算盤到她家來的。他東拉西扯地蹲在腳地不肯走,她便明白他專意來找亞來。她幾次拿話暗示亞來一時回不來,他裝著不理會,這就讓她更加不放心。
亞來喝湯的當兒,這位八叔仍然在東拉西扯,沒談什麼正題話,真像是閑遊門的樣兒。亞來毫不介意地和八叔閑聊,元娃媽卻像個邊防哨兵似的,尖著耳朵檢查著鐵蛋老八的每一句話。直到亞來快吃完飯,她才聽出來鐵蛋老八的話,慢慢貼近正題,就像一道幕布在慢慢地拉開,角色也快要出場了。鐵蛋老八抱怨他那個組的組長不是人,私心重,把組員當棋子般擺布呢。
“遇上八叔這號倔倔子脾氣,說什麼也服不下。”鐵蛋老八有意誇耀著說,“八叔從小就不吃他們這一套!哈哈!想在八老子頭上壘窩哩!看把他驢日耽擱了去!”
聽著這種腰粗氣壯的話,亞來微微有些不快活,但他仍然好心好意、口氣婉轉地勸道:“八叔!話不能這麼說。凡事要多檢點自己。即便組長有不是處,咱當組員的就該扶植他一下,慢說有些事還是咱的錯,咱更不能錯怪組長,對不對?不管誰的錯,或許是誤會,可以在一塊談談,話說開,水潑開,把社員大眾的事擺在頭裏,旁的啥話也都好說了!”
元娃媽暗暗笑著亞來的傻氣,那種當幹部的過於老實的傻氣,她看出亞來根本沒弄清老八的心機,一片好心自然用不到正向上,一片好話也進不到那人的耳朵去。她隻有一個念頭:“趕快把這個不祥的怪物打發走!”
亞來有自己的想法,他不願看著一個社員由於引起眾惡,到處碰壁,臨了還沒個著落。
鐵蛋老八,眼前就處在這個困境裏。他這人太精明,太會計算。每逢召開社員大會,布置農活,他就躲在會場的黑角落,噙著旱煙管,尖起兩隻耳朵對準主席台,既不東張西望,又不和任何人嘁嘁喳喳咬耳朵,他全神貫注地捕捉社長說出的每一個字,社長在台上念著每項活計的包工分數,他在台下聽著,心裏的小算盤,劈裏啪啦撥著;等社長講完,他也合計停當,哪件活計裏有便宜,全都清清楚楚。討論中,他一言不發,甚至還說些違心的話。他決不把自家的發現泄露出去。第二天,他搶先去包攬那件有便宜的活。有時,那種活計預先分派了別人,他也不管;等那個社員去做,卻發現老八已經做過了,或正在做著,氣得那個社員跺腳罵娘,也無濟於事。至於分派給老八的活計,隻要他覺得沒便宜,他便撂下不管,隊長組長都拿他沒辦法。兩年來,他就本著這一條老主意在社裏幹活。他的工分壘得很高,他的信譽卻倒得很慘。他跳遍各組,到處他都呆不長。三天前社裏布置了冬季打井的全麵計劃,按活路臨時編組,實行按井包工,明天就要全麵動土,可是他卻沒處去。誰也不願意要他。他隻好跑到這兒探探亞來的口風,盼望亞來收留他。一則亞來這人終究為人好,他聽自家老婆說,為了各組都不收留他,亞來還和那些組長們爭執過,替他說過些好話;二則亞來這組包了一口舊井來掏泥,他看出這是塊肥油。
各人心裏都明白,可是扯了半天,誰也不直說。各有各的用意:老八一心要擠進亞來這一組,卻怕說冒失了,遭到拒絕;元娃媽一心想把他推得遠遠的;亞來想借機會使八叔的腦袋開一點兒竅。
老八口口聲聲抱怨他的領導:“對那號人,你想給他談心?”他固執地搖搖頭,“你就把心掏出來,用油炒好,撒上椒鹽調料,獻給他吃了,他也不會把他的心給你露個頭發絲的縫縫!八叔算把他料就啦!他那個私心不改,非把社員都逼出組不可!”
不等亞來開口,元娃媽搶先插話,她說話像一般管家的婦女那樣鋒利、單刀直入:“八叔,聽人說,你在你那個組沒法子呆啦,想來求你老侄兒收留你。我看這全是胡猜冒估呢,八叔半輩子倒求過他誰嗎?慢說自家侄兒子!”
元娃媽說出這句一竿子插到底的話,用意是攔頭截住老八,把他沒出口的話窩回去,免得他真提出要到亞來這一組,給亞來添麻煩。要在另一個人,聽了這幾句轉不過彎的話,隻好硬著頭皮,佯裝生氣,罵旁人背後造謠,申辯一陣,給自己圓個麵子,把沒說出口的要求窩在肚裏原封帶回去;老八卻不是那種窩膿包,你給他來個一竿子插到底,使他轉不過彎,他偏給你來個順竿往上爬。
“誰給你說的,元娃媽?哈哈,不錯。”老八嗬嗬笑著,大模大樣,用稱讚的口氣說,“不錯,說得對!我不能在那個組待了,不止我一人,組員全一樣,不過旁的人不敢說就是了。八叔可不行,八叔這人你知道,隻有像亞來這號強硬幹部才領導得了!”
“八叔,你這話說得太沒意思!”亞來不高興地說,“全兒那人我知道,決不像你說的那樣!”
“哼!”老八冷蔑地搖搖頭,“我說亞來呀!不是八叔說你,你這人就是心太好,太老實,把旁人都看得跟你一樣好。其實,全兒那東西,哪一件能和你相比?他是另一種人,官僚,自私!”
元娃媽微微轉過肩頭,厭惡地盯了老八一眼,不耐煩地對亞來說:“別嗦啦,快吃飯吧,你不是還要去安水車麼?”她想把亞來趕快支使開。
老八十拿九穩地說:“不忙,叫亞來消停吃,等會兒我和亞來一起去幹。”
“你又不是這個組的人,你跟他去幹什麼?”元娃媽沉不住氣了。
“水車已經安好了!”亞來急忙說著,瞪了元娃媽一眼。老八根本不把元娃媽的話放在心上,他的臉紅也不紅一下,隻顧撮起嘴頭子吮著煙管,望著亞來。
亞來頭也沒抬,他隻本著自己的主意,繼續開鑿老八的腦袋:“你比我更明白,那麼多的組長跟社員,全見不得你,不情願跟你在一起幹活。八叔,你看你活成了啥樣的人了!這不會全是旁人的錯。”
這句話紮著誰,誰都會不受活。老八猛地把頭抬起來,額顱突得更向前,眼窩縮得更深凹,他緊緊握住煙管,仿佛那班討厭他的人都在他的對麵,他準備同他們搏鬥似的,憤憤不平地說:“是我的錯,我的錯!怪我勞動不該那麼窮積極,怪我工分掙得多,怪我分紅分得多,生活過得比他們好!可我……”他驕傲地伸出兩條有力的臂膀,用了點點力氣握了握拳頭,手臂的骨節嘎巴巴直響,“可我有這麼一身力氣,我不用出來,多做些活,留著它幹啥!”
亞來一點兒也不受這種激動情緒的感染,他隻略略抬起眼皮望了望暴怒的老八,冷靜地問道:“社長答應另外給你分派工作麼?你把他催緊一點兒吧,別到明天,全社五百多人,熱火朝天的打井運動一開始,把你一人的事忘了。”
就像一桶冷水倒在滾水鍋裏一樣,老八立刻涼下來了。他又縮在風箱旁邊,不住地捏著煙包,老半天才乞乞懇懇地說道:“亞來,你這組不是還缺一個人麼?”。
“我怕別的組員不願意要你!”亞來故意裝出一副淡淡的態度。
元娃媽十分滿意地急忙補充道:“八叔,不是你老侄對你有啥過不去,這是組員大眾的事,別人不樂意,他也很作難哪!”
老八歎了口氣,軟綿綿地說:“唉!為人在世,誰能沒一點兒錯處麼?有了錯,就不興改?亞來,八叔來尋你,是想著……”他不好意思地轉過臉去望著房外的月亮,月亮正躲進一片昏暗的薄雲裏。
亞來看出瓜熟了,時機到了,便態度懇切地諄諄勸導老八。
老八再沒表示抗拒,他一直服服帖帖地聽著,還不時地點點頭。元娃媽緊繃著臉,不信任地瞧瞧亞來,手裏的碗碟碰得砰砰響……
老八走後,元娃媽狠狠地抱怨著亞來:“難怪你窮到肋骨敲得炕板響,你就隻管讓這種人纏著你吧,到後來,總會有你的好處呢!”
亞來耐心地解釋道:“嗨,一個人麼,總不能眼看著叫他走進一道死胡同,不給他一條路!”
元娃媽嘟噥著,轉過身來,看見她那幾個“小土匪”還守在亞來身邊;她舉起一隻濕漉漉的手,打了老二一個抽脖子,沒好氣地嚷道:“都守在這兒幹什麼?還不給我滾出去!”
亞來責備地望了元娃媽一眼,沒說出話來。(他明白她的氣是有來由的,她害怕亞來過多地吃那些啞巴虧。她為一家人七張口,特別是那一群“小土匪”,操了多大的心啊!)他把剩下的兩個烤饃掰成四份,給每個孩子一份,要他們到村巷裏去玩。孩子們很聽話地跑到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