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早散了,上集的人都已四散回家。這時,從市鎮那方過來的,是基層供銷的售貨員們。他們,或騎著腳踏車,車後的鐵架上,煞著大捆的布匹,毛巾,針織品;或拉著架子車,車上裝著油桶,鹽箱,糖包,醬菜,肥皂。一輛一輛,一組一組,從土崗旁的大路上走過,回到附近各個基層供銷站去了。
“看見我的木匠沒有?”桃葉媽笑嗬嗬地問一個熟識的售貨員。
“沒有呀,大嫂……怎麼,把老漢丟啦?”
“誰知那挨刀鬼鑽到哪個黑窟窿去啦!”桃葉媽怨天怨地的罵著。
“別著急呀,大嫂!如今這社會,丟個針都能找回來,慢說一個人……你,出個帖子吧!上頭寫明:是男是女,多大年紀,長胡子沒長,穿的啥襖啥褲,幾時出走,知道下落報信的賞多少,把人送回來賞多少,保你不過三天……”
“這灰孫子倒調笑起老娘來了!到底遇見沒有?沒在你貨攤上買東西麼?”
“沒有!”
貨車一輛一輛、一組一組地過去了,大路上靜靜的,望不見一個北來的人影。
“上輩子作下啥孽了,逢上這麼個人!不得病也能把人活活的氣死!”桃葉媽嘟噥著,下了土崗,朝家裏走著。家裏有客,不能把客人撇下不管。客人女兒的未婚夫和介紹人從晌午偏就來了,我那桃葉臉皮嫩,羞人答答的,當著媽媽的麵,在自己家裏,在來看女婿的好奇的鄰居麵前,不肯和客人多周旋;桃葉媽自己,一個婦人家,丈母娘,有身份的人,也隻能說幾句客套話,問幾句莊稼作得怎樣,再就沒啥話可說了。遇到這種時候,家裏就少不了個裏外應酬的男人,“可是我那個男人啊!嗨,真得給他走一步出一張帖子!”
“更要緊的,還是禮物。女婿帶來多好的一份禮喲!一件玫瑰紅底黃花小上衣,一件芭蕉綠淺藍苜蓿花的斜紋布褲子,一件杏黃色麻紗小衫,墨菊牌長統絲光襪,蛋青色平絨薄底鞋,紅皮金字日記本,綠管銀尖小鋼筆……這是給女兒的;就是缺一個戒指,一對手鐲,唉!如今這些東西不時興了,不送也罷。一條黑色縐頭帕,是給我的,這娃娃心眼兒倒好,還能記得有這麼個丈母娘,桃葉的眼力總算不賴;一雙火罐氈窩窩鞋,是給她爸的。嗯!要是我,我就不給他!他操過什麼心?跑過什麼腿?去買個東西,這時候不見他回來。還怕把他那雙腳凍壞了?凍壞了才好!省得他到處胡逛。他哪怕一輩子不回來也罷,可是客待不好怎麼辦?禮物怎麼辦?女婿倒沒說起,人家家裏有老人呀!人家的老人不是要笑話一輩子麼!”
好強好勝的桃葉媽,心裏亂鼓咚咚地想著,一陣兒喜,一陣兒愁,直到自家門口才清醒過來。她站在門外,略略定一定神,覺得自家的煩躁氣消散了,才滿麵春風地走進院裏去。
桃葉的兩條辮子一閃,溜進廚房去了。院子裏留下一個二十二三歲的青年,他穿得一身新,新褲、新襖、新衫子,新鞋、新襪、新帽子,連露出口袋的手帕也是頭回用。他那實墩墩的個兒,淺褐色方臉盤,和那一雙誠實、勇敢的眼睛,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做事專心的老實圪子。桃葉媽一進院門,他連忙站起來,臉上堆著笑容,大大方方迎著丈母娘的探問的目光。“他倒真大方,好像他是老女婿似的。嗨,如今這個講自由啊!倒把年輕人的臉皮子磨厚了!”桃葉媽心裏這麼想著,嘴裏卻說道:“你隻管坐著吧,起來幹什麼?跟在自己家裏一樣哪!如今的社會,不比那老封建時候啦,越隨便著越好!”
“大嬸,我剛才跟桃葉說,”
“嗬!他也叫起桃葉了,真不覺得口羞!”桃葉媽想著,替他難為情。
“我跟桃葉說了,改天我再來看你跟我大叔,現在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啦!”
“喲!這可使不得!”桃葉媽慌了,“萬萬使不得,沒這號道理,飯沒吃就要走!”
桃葉在門後送出話來了:“人家是青年技術組長哩,晚上,社務委員會要開會,研究冬季大生產,他不能不到場呀!”
“組長,組長,誰沒見過個組長!還沒過門,倒把她的毛猴子女婿誇了又誇!”桃葉媽心裏這麼想,口裏卻說:“說得對!可是,時間還早!無論如何總得等你大叔回來,他多想見你一麵呀,你這麼一走,他回來準會不高興呢!”
“他起身得遲嗎?”小夥子問。
“可不是麼!走時,都半晌午啦!”桃葉媽也由不得想誇一誇自己的大木匠,免得日後這個猴女婿瞧不起:“你是鄰村人,你總該知道,你大叔那人哪!肚子裏有那麼些邪門門橫道道,平素愛日鬼個機器啦、新農具啦什麼的,不信你去看,他那間房子擺得滿滿的!”她用下巴指了指大木匠工作的房子。
“我們社都用上他的農具啦!”小夥子表示敬佩地說。
“這一個月呀,他瘋瘋魔魔地鑽在房裏不出來,說是要造個啥拔棉稈的機器!”
“拔棉稈機器?”小夥子很有興趣地問。
“是啊!聽他說,用這機器,一人能頂百十個人做活。”桃葉媽自己也覺得誇了海口。
“啊!這麼厲害!”小夥子瞪起驚愕的眼睛。
“坐著吧,啊!等見過你大叔再走!”不等小夥子再問,她急忙跨進廚房,桃葉正噘著小嘴坐在鍋台旁邊的凳子上。
“不能讓他空著手回去!”媽媽焦急地對女兒說,“去,你去把他留住,別讓他走了!”
“我不管!”桃葉不高興地說。
“喲!你不管誰管!”媽媽生氣地說,“去吧,他走了我不依你!”
桃葉噘著嘴不吭聲。
“快去呀,守在這兒幹什麼?他要是空著手回去”
“啊呀呀,你真麻煩!”桃葉又是生氣又是好笑地說,“你放心,我不說讓他走,他不會走的!”
媽媽譏諷地乜視了女兒一眼,沒說什麼。總算可以放心了。接著便淡淡地問道:“你們那個介紹人哪兒去了?”
“到我三伯家串門去了。叫人家一等再等,等得心花繚亂的,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還不都怪你逢上那麼個好老子,啥事靠他全靠不住……”
媽媽又在女兒麵前抱怨起大木匠了,她的抱怨一開了頭就沒個完。這期間,介紹人曾轉來一趟,看見主家還沒動靜,知道男掌櫃還沒回來,便轉身又到別的相識家裏去閑逛。桃葉媽給女兒翻大木匠的陳賬。直到屋脊上陽光退盡,明亮的屋子變得昏暗,她也抱怨得困了,才守著爐灶呆坐著。屋裏院裏毫無聲息,一片寧靜。忽然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沙拉沙拉,從大門口傳來。
“桃葉,快燒火,你爸回來啦!”桃葉媽嗖的一聲從爐邊站起來,小聲咕噥道:“這老不誠實的,到這會兒,才記起有這個家了!”
大木匠出現在廚房門口。他像一個得勝回營、預備報功的老將軍似的滿臉笑容。他那雙小眼睛裏射出來的光芒,他那稀疏的唇髭,都因為驕傲、喜悅而快樂地顫抖,就連他那滿臉的煙屑,也閃著幸福的光輝。
“啊喲!我的爺呀,你這是鑽到誰家的煙囪去啦!像個倒灶鬼的窮鐵匠似的!”桃葉媽咋呼著:“桃葉,快給你爸舀盆洗臉水來。”
桃葉端著盆子到鍋邊舀了水。大木匠把大籃放在院裏,拍拍肩頭的灰塵,笑吟吟地走進來。
“籃子放在外麵幹啥,不快提進來,等著拿滾水泡呢!你不看啥時候了麼?”桃葉媽皺著眉頭說。
“泡什麼?”
“泡什麼!粉條子不泡,幹吃不成?”
“哎喲”
木匠眼睛瞪得像個酒盅大。心裏想著:“這可把窩囊事幹下了。該怎麼說呢?”
桃葉媽也大瞪著雙眼,疑惑地望著大木匠:“怎麼,把粉條忘啦,別的東西,禮物呢?”
“也,也……”大木匠結結巴巴不知該怎麼說好,“也沒買!”
“那你倒去幹了些啥呀?”桃葉媽走到門邊,向籃子望了一眼,看見籃裏又是一堆“爛鐵”,立刻氣得軟綿綿地一屁股蹲在門檻上:“我的天爺爺呀,這該叫人哭還是叫人笑呢!”她真要哭起來了。
桃葉雖也不滿意地皺著雙眉,但畢竟如今的青年人不同,把這些事情看得輕,她沒抱怨爸爸,倒反過來勸媽媽說:“媽!禮物,沒有就沒有嘛!那有啥要緊。他就是啥都不拿來,我決不會不高興;咱就是啥東西不送他,他也不會見怪的。”
“還是桃葉明白。”大木匠趕忙接口說,“如今這婚事,不比從前,講三媒六證啦!講多少布,多少花,多少袁大頭啦!現在是男女自……”
“你說這話不嫌臊!”若在平素,桃葉媽早就雷霆大發了。可是今天倒很奇怪,她反而克製住自己,把衝天的怨氣放在肚裏,打算日後再去發作。
可是不知趣的大木匠,見老婆沒有大鬧,倒像他是做了啥特別有理的事情似的,高喉嚨大嗓地嚷著:“什麼臊不臊,簡直瞎胡扯,如今這自由婚姻”
桃葉媽低聲而焦急地阻止道:“啊呀,好我的老祖宗哩,你把嗓門放低些!全不怕那娃娃聽了笑話!”
“誰笑話?”
“女婿呀!就在院裏坐著呢。”
“啊?”木匠奇怪地大張著眼睛,“我怎麼就沒見呢?”“你的眼睛長在腦門上呢,還能看見個誰?”桃葉媽一麵挖苦木匠,一麵小心地回過頭去,望望院裏。忽然,她站了起來,一腳踏出門檻:“人呢……啊呀!天哪,他走啦,他走啦!”她失望地大叫。
桃葉急忙走到院裏,果然不見她的未婚夫。
“都怪你這老不死的,才做這號荒唐事!”桃葉媽狠狠地瞅了木匠一眼,轉臉對桃葉說:“到村裏去尋一尋,看是在哪個相好的家裏沒有?”
桃葉出去了,媽媽也跟著奔出去。
木匠不以為然地對著老婆的背影說:“啊呀呀,走了也罷!看樣子也是個不稀罕的野小子,不說一聲就悄悄溜走了!”
桃葉媽消失在大門外,沒有答理他。他撇了撇嘴角,挽起袖子去洗臉,洗罷臉,走到案邊坐下,從暖水瓶倒了一碗開水。在爐火旁烤了一天,沒顧上喝一點兒水,渴得要命,不管燙與不燙,他一邊吹,一邊喝,喝空一壺水,滿足地咂咂嘴唇,向案上看了看,用手抓起一塊又薄又軟的黃蠟蠟的油餅,三口兩口吞了下去。然後走到院裏,就大籃旁蹲下,十分愜意地撫摸著他的“第六號小把戲”。
桃葉和媽媽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媽媽一邊走一邊埋怨女兒:“誇了多大的海口喲!‘我不說個走字,他就不敢走!’哼!”
桃葉生氣地噘著小嘴,看樣子快哭了。
大木匠看見老婆滿臉黑雲地瞧著他,情知要有一場暴風雨,便趕忙提起大籃,向他工作的房子走去;剛走兩步,便大嚷起來:“誰叫你們把我的房門這麼敞開著?啊!”
母女二人同時抬起頭來,望著那個房間。
大木匠瞪了老婆一眼,氣呼呼地走到房裏,猛然看見一個人正背對門口蹲在桌邊的凳子上,一手拿著曲尺,一手拿著一支自來水筆,筆下攤開一個筆記本,望著桌上的大圖紙,自言自語地喃喃著:“五寸五……七分……”
“什麼七分?一寸!七分根本不行……”大木匠粗聲粗氣地吼叫著,“你是哪村的,怎麼鑽到我這兒來了?”
小夥子如夢初醒地迷迷糊糊轉過頭來,望著大木匠,好一會兒才尷尬地說道:“我是桃葉……桃葉的那個……”
“那個!啥個?”大木匠猜到了,也看清了。
“就是那個……興娃!”
桃葉媽和桃葉已經跑在房門口。
“噢喲!老半天你在這兒呀!”桃葉媽又喜又愁。喜的是客人總算沒走掉,愁的是剛才她和木匠吵鬧的話,叫他聽去,該多麼糟糕。她急忙試探地問道:“你怎麼躲在房裏老半天也不開腔哪,我們那麼大聲說話,你都聽不見麼?”
“你們說啥?”小夥子張大眼睛表示遺憾地說,“我看我大叔這個拔棉稈的農器,越看越迷,連我大叔走到身邊,我都不知道!”他憨笑著,十分抱歉的樣子。
“噯!”
桃葉媽歎了口氣。她原本希望他什麼也沒聽見,可是當她聽了女婿這一席話之後,又油然生出一種哭笑不得的心事。
大木匠可是另一種樣子,他歡喜得要發狂了,也顧不得自己做丈人的身份,拉住興娃的手,拍拍興娃的肩膀,蹺起一個大拇指,連連讚道:“好娃,好娃,我桃葉的眼力可真不錯!挑得有主意!”
桃葉得意而含羞地笑著。
媽媽斜了桃葉一眼,仿佛在說:“娃呀,你也碰到了這樣個寶貝,咱母女兩個一樣的命,他兩個可是一對對!”
“好娃,好娃!”大木匠還在誇女婿。
桃葉依舊得意而含羞地笑著。
看見女兒如此得意,媽媽滿意而又譏諷地說:“老站在這兒幹什麼?去,請介紹人回來吃飯!”
桃葉偷偷向興娃投去多情的一瞥,羞澀地笑了笑,走開了。
1958年1月6日於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