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他看到鐵匠爐給鄰村農民打造他發明的“小把戲”,或看到周圍農業社用他的“小把戲”在田裏幹活,他就覺得心裏有一股說不出口的快樂的滋味;他往往會站在一旁看半天,比戲迷望著戲台還要迷十分,把身旁的一切事情全忘掉。為這類事,桃葉媽和他翻臉已不知多少回。她變成了個管製他的行動的人。他也隻得承認她這種新的家庭地位。
他走著,低著頭,兩手舉在胸前,一會兒合攏,一會兒分開,一會兒一手在上一手在下,一會兒一手前推一手後撤,指頭彎曲了伸直,叉開了又並攏,回旋、傾斜、翻轉……隨著變幻出奇的手勢,一幅耕作圖映在他的腦海裏:肥壯的大犍牛,曳著木犁,在棉田裏走著,犁頭入土了,鏵上的“小把戲”在棉株枝葉下閃閃發光,好!棉稈被“小把戲”緊緊卡住了,彎下了,壓倒了,好!棉根輕輕離開土地,被一根鐵杆撥到一邊了,腳下的土地也在波濤洶湧地翻滾著……他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口裏不住地喃喃念著:“五寸五……七分……不,一寸,一寸……”
忽然間,腳下的土地塌陷了,眼前的道路、樹木、電線杆,都在瘋狂地旋轉,他的頭不知撞在什麼軟綿綿的東西上,一隻胳膊被壓在什麼沉重的東西下麵。他張開眼睛向周圍看看,發現自己掉在一個大坑裏。不知哪個合作社在路旁挖了一個田間積肥坑,好在坑裏隻堆著雜草和爛菜、包穀稈,還沒澆上糞水。他的頭就栽在包穀稈上,他的胳膊壓在自家的身體下邊,大籃子飛滾得丈把遠。
“哈哈,把他媽的”
他一邊笑罵一邊坐起來,撲落了臉上的草根,拍掉身上的菜葉,揉著被壓疼了的手腕,嘴裏又喃喃地念道:“五寸五,六分……不,一寸……”
大木匠踏進集市的當兒,集市正紅火到頂點。眼前是一片人的海洋;各種貨攤上的白布棚帳,像泊在岸邊預備起程的密集的帆桅;堆積如山的綠油油的蔬菜,連綿不斷的花布卷,女人們的白色印花頭巾,形成一片五彩斑斕的波浪;一片低沉的嗡隆隆的人語,恰像深夜裏的濤聲。肩膀撞著肩膀,胸脯擦著胸脯,大木匠在人海裏遊泳。
他本當到京貨行的棚巷裏去,可是他那雙腳,卻像那識途的老馬,把他載到熟識的街道去了。這是一條黑色和鉛灰色的棚巷:鐵鍋,爐條,鉤搭,老钁,鐵鍁,鐮刀,成堆的鋤把,水車鬥,滾珠,鍋駝機上的零件,條播機上的小齒輪,螺絲帽……像無數黑色的波浪,把大木匠卷走。這裏,多半是他熟識的麵孔,熟悉的聲音,人們不斷向他打招呼,向他問好,罵娘,善意地開著玩笑。在大木匠的心坎裏,這裏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這裏的各種聲音,才是人間最悅耳的音樂。
“嗨!王惚遊!”是誰喚他這個名字,這名字還是他學徒時,師傅嫌他太愛活動,愛邪想,給他起的綽號。“惚遊”是句土話,不穩當不牢靠的意思,就像一張桌子各處都脫了卯的那種樣子。這名字多年不聽人叫了,這是誰呢?
“來吧,王惚遊,沒想到今天會碰到你!”
原來是李栓,多年前的老朋友,學徒時的同伴。這人早年學木匠沒學成,又去學瓦匠也沒學成,學鐵匠掄了半年大錘不幹了,最後去學生意。出門多年,不知啥時回來。
“你又回到老本行了麼?”大木匠看他守著一個很大的鐵貨攤,在那裏喝茶,連忙走過去,熱情地探問。
“你再細看!”李栓十分愜意地笑著說,“鐵匠鋪還帶賣這個麼?”他指著身旁的條鐵棒子。
“噢噢,你幹上供銷社啦!”
“是呀,是呀,越幹越沒出息了。從省城幹到集鎮上來了!要被老夥計們瞧不起啦!”
“哪裏話,哪裏話!”大木匠並不曾留意李栓的話,隻是隨口答應著,坐在李栓挪給他的凳子上。他的眼睛卻不離開那些條鐵:“啊呀,條鐵,有了貨啦!是山西過來的嗎?”
“是呀!這如今是缺貨。一批、一批,都配給各鐵業合作社啦。這回我硬爭著留下一部分,各農業社的買主,也該照顧照顧不是?快得很,擺到這兒,一眨眼工夫,就剩了這幾根啦!啊哈!農業社真不得了,我做了多年生意,也沒見過這樣大的買主,一來就像搶人似的,連價錢也不問一問!”
“啥價?”
李栓舉起一隻手,作出一個手勢,說:“夥計!碼子上看!”
“如今這類東西,越來越便宜了。”大木匠一邊說,一邊急急掏出口袋裏的鈔票,細細點了一遍,仿佛怕別人搶購似的把錢放在貨攤上,趕忙說:“夠稱八斤!”
“你要這幹什麼?”李栓奇怪地問著,一麵稱過八斤重的一塊鐵,放在大木匠麵前,收清鈔票,口裏還嗦嗦地說著:
“嗨!如今是幹公家的事啦,公事不認人;要在以往,別說七斤八斤,就是十斤二十斤,你淨拿去好了,老弟還會收你的錢麼……你大概也是給社裏買吧,看你隻要這一點兒分量,你們那社可不怎麼富……”
大木匠搖搖頭,說:“給自家買。”
“你……跳了行啦?”
大木匠笑著,搖搖頭。
“噢噢,明白了,明白了,看我這人多粗心,麵前就擺著你的新發明,我怎麼就一時間忘得幹幹淨。”他說著從攤上拿起一件小巧玲瓏、樣式新奇的農器,這是刨蘿卜用的。“是你造的吧?太好了,太好了!這是我們的熱門貨。買主搶著要呢。拿這家夥,一個人一天能做二十個人的活。”
“你誇大了一倍,做十個人的活還行!”大木匠一本正經地說,“對買主可不能吹牛撒謊呀,老弟!”
“我說的是突擊隊,日夜不停地幹哪,哈哈……”李栓辯解著,把一杯熱茶向大木匠遞過來,接著又遞來一支“大前門”。
大木匠沒客氣,點起煙來抽著。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是使人留戀的。
看見大木匠這般隨便,仍像從前一塊鋪板上打對腳睡覺時那種小夥伴的親密的樣子,李栓心裏很是高興。
“嗨,老夥計!你現在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哪!”李栓蹺起一個大拇指,“大人物哪!簡直是名揚四海!上月初,縣上召開供銷工作會議,縣長在會上講話,還提到你的名字啦,夥計,可不簡單哪!說不定哪天,要請你上北京去哩!”
“你簡直是瞎扯。這全不過是些小把戲,值得你那麼瞎吹!”
“信不信由你!縣長在會上提過你的名字。提過”
他眨巴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補充道,“提過三次!對啦,一點兒也不瞎吹,三次!”
大木匠笑了笑,不去爭辯。
“看,你也知道我的話不假。我想縣長一定親自登門拜訪,當麵獎勵過你吧?”
“不誇獎又怎麼樣呢,夥計!”大木匠說。
“嗨!不能,那不能!萬萬不能!”李栓嚴肅地說,“這是對國家的貢獻。我要是能像你,作出這等大的功勞呀,這會兒,也用不著站在這個小集市上,讓風耗日曬啦!”停了一下,他關切地問道:“你一共造了幾種新農具?”
“五件!”大木匠淡淡地回答。
“五件,五件!”李栓的眼睛瞪得有燈泡大,好半天隻是輕輕搖頭,說不出話來。表示他的驚愕和欽佩有多麼大:“啊呀,五件,你今天稱鐵,大概又要造一件吧?”
大木匠點點頭:“想日鬼一種拔棉花稈的玩意兒!”
“那麼,這就是六件。六件!不簡單,不簡單。”李栓在自己的讚歎聲裏陶醉了一陣兒,然後神秘地探問道:“你現在一定是個銀行的大戶頭了,啊!”他的眼裏流露著羨慕與嫉妒的熱烈的光芒。
“什麼大戶頭?”大木匠從來沒聽過這種字眼兒。
“大戶頭嘛!”李栓神秘地說,“就是戶頭很大呀!”
“什麼戶頭大?”大木匠仍然大瞪眼,不懂李栓的話是啥意思。
“裝傻!”李栓心裏想,但他仍舊解釋了一遍:“就是在你的戶頭底下,嗨!數目字很大,圈圈很長呀!”
大木匠聽明白了。他笑著說:“沒那回事。我老婆在社裏分回來幾個錢,都讓我花在這上頭啦!”他指著手邊的鐵棒。
“自然,做啥都得攤本,賣個冰糖葫蘆,也少不了攤幾塊本錢。”李栓同意地說,“你每造成一件,政府給你多少?”
“多少什麼?”大木匠奇怪地問。
“獎金呀!”
“沒有給過!”
“這麼說,是鐵業合作社給嘍?”
“也沒有!”
“嗨!老惚遊,我又叫起你的綽號了,嘿嘿……咱們是把過一根鋸梁的,我不是外人,對不對?”李栓擺出失意的神氣,不信任地搖搖頭,“我猜想,多了不給,每一件,千二百八元的獎,總不能再少!”
“真沒有,夥計!”大木匠已經很不耐煩了。這種話他聽了不止一次,它像一把尖刀似的插進大木匠的心;又像一個好人,平白無故被別人當做扒手似的。但是,礙於老朋友的交情,又多年沒見過麵,大木匠沒發作,他忍下了,希望老朋友不再提這種可憎的話。可是李栓有李栓對人生的看法,他根本不注意大木匠的臉色,也不願相信大木匠的回答。
“那你賠上工夫又貼上本,可圖個啥呢,啊哈?”李栓詭秘地笑著,心想這一問,大木匠自然無話可說了,他很得意的又重複了一遍:“你圖個啥?”
“你說呢?”
“我問你!”
“你問得真怪!”大木匠有些忍耐不住了。
“怪?哈哈!”李栓勝利地笑著說,“俗話說:將心比,同一理嘛!”
“不對!”大木匠嚴正地說,“將心比,未必同一理!”李栓覺得老朋友不肯給他說實話,把他看做陌生人,心裏很不高興:“算了,算了,你眼裏沒我這個老夥計,咱就不說了……啊!我不過敬重你,隨便問一問,倒好像我是要借你偷你似的。”他把嘴角撇了幾撇。“難道真像你說的?你就不為個啥啥!”
大木匠肺都要氣炸了。李栓深深地侮辱了他。他按住自己的怒氣,心裏想道:“對這種人值不得發火!”李栓還在嬉皮笑臉地奚落著,逼問著,時而生氣地詭笑,時而不信任地搖頭。
大木匠微微冷笑著站起來,拿起茶杯,轉過身去,在鄰近貨攤上討了一杯茶,傾倒在李栓的茶壺裏,又把滅掉的半截大前門裝回李栓的煙包去。然後,提起鐵棒,說了聲:“咱們二人兩清了!”說完,邁開大步,在李栓呆若木雞的目光下,揚長離去,直到棚巷盡頭轉角處,他才聽到李栓以十分難為情的腔調大聲向鄰攤的人們解釋說:
“哈哈,王惚遊這人,脾氣越來越倔!越來越乖張了!”棚巷盡頭,連著街尾,拐過去,是一家鐵匠爐,現在是鐵業合作社的一個勞動組。從前的張師傅,現在的組長,大木匠的忠實合作者,用微笑和默默的點頭,招呼大木匠。他正在鐵砧上,敲罷最後一錘,然後把鉗口裏的一張鐵鍁,扔在爐旁。
大木匠走進黑煙彌漫的鐵爐旁,向張師傅問道:“活忙不忙?”
“不消閑!”張師一邊拿火錐通爐火,一邊望著大木匠手裏的條鐵,說:“有急事麼?”
“想把除棉花稈的小把戲撚弄出來!”
“研究成啦?”張師傅繼續在戳火。
“行了!”
“把圖樣留下吧,我晚上給你趕一趕。”
“圖樣沒帶來!”大木匠擺擺手。
“那怎麼辦?”張師傅依舊平靜地問。
“樣子,尺寸,全在我肚裏裝著哩!我和你一起幹!”張師傅想了一想,點了點爐旁新製成的鐵鍁數目,又向牆上的水牌望了一眼。回過頭來說道:“好,說幹就幹吧!目下正需用這東西,我早晨上街走了一趟,見棉稈還整片整片留在地裏。”
他用力拉一拉風箱,爐火正紅,便從大木匠手裏接過鐵棒,平插在炭火裏,蓋上耐火的土蓋子。這一邊,大木匠已經剝去套在外麵的夾衣,提起一把大錘,掂了掂大錘的分量,麵向鐵砧,跟另一個工人站成一個犄角的形勢,笑著對那青年工人說:
“夥計,成協著一點兒噢!”
大風箱沉重地吼著,煤煙、火屑,從船形的鐵爐口,向外噴射,飛濺。大木匠的心,也像通紅的爐火,熊熊燃燒。火和鐵使他迷醉,桃葉媽的事卻被他忘卻了。
三
桃葉媽鐵青著臉,急急向村外走去。這已是第三趟了。她爬上村外一個低低的小土崗,焦躁地向通往市鎮的大路上張望。
太陽已落在村西樹林背後。家家屋頂,乳白色的炊煙冉冉上升。初來的雁群,在麥田上空盤旋,低飛;河灘裏,吆雁人的火槍,不時發出悶雷似的轟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