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天早晨,田間寧靜得出奇,太陽已高高升到碧藍的天際,還不見人下地做活。人都擠在村巷裏,散在大路上,挎竹籃的,背褡褳的,推獨輪叫螞蚱車子的,趕雙套膠輪大車的,你呼我喚,熱鬧非常。
鎮上逢大會。社管理委員會被社員群眾的呼聲降服,決定大放假,預備了十乘大車,讓社員們美美地去暢快一天。
從小麥搭鐮,夏忙開始,整個夏天,又一個秋天,社裏的生活就像走馬燈,社員們忙得團團轉,連個上街灌油倒炭的空兒也少有。現在,秋莊稼已收完,蔬菜賣過大半,堆積如山的棉花進了軋花廠。這時節,像社主任說的:“社員的腰包脹了!社長的聲音沒售貨員的聲音中聽了!”不得不放假。大家都有些私事要辦。說實在話,再過幾天,冬季生產運動開了頭,就連個放屁的工夫也沒有了。
私事人人有,各人的私事卻不一般。有買油的,有擔炭的,有扯布的,還有進戲院的,有那些熱戀的青年男女,進照相館去拍照的,也有和介紹人一起,到女家去送禮求婚,和未來的丈人丈母正式見麵的。
這是一個處處表現著富足的、歡樂的日子。即便是那些生性愛嘮叨、愛抱怨的管家婆,這一天,她們的嘮叨和抱怨,也是喜氣洋洋的。
大木匠的老婆,桃葉媽,就是這樣個人。她天不明起來,直嘮叨到現在,還看不出有歇一歇的意思,甚至越來越上勁兒,就像她麥月天在田裏和男人們比賽割麥,在脊背上擱一頁瓦,掄一上午鐮刀不展腰似的。
她有一個女兒,名叫桃葉,今年已滿十八歲,出俏得像年畫上的人物一般。媽疼她,不肯輕易許人。有些相好的,前前後後給介紹過三個對象,媽全不中意,隻推說:女兒大了,讓她自家去挑吧。如今桃葉自己挑中了一個人,媽媽四處訪問,盤根究底,打聽了兩個多月,覺得女兒的眼頭確實不錯,這才點了頭。約好了今天下午由介紹人領著那個小夥子,來登門拜訪,桃葉媽又是歡喜又是焦急。
按照時下不成文的規矩,這一天,男方親自帶著訂婚的禮物,到女家來拜訪,女方少不得要有一番招待;最簡單的,不設筵席,也得留介紹人和未來的女婿吃一頓油餅,丈人丈母給女婿的見麵禮也是少不了的。
桃葉媽不是那等馬虎人,她雖過了半輩子貧寒生活,在人情門戶上,卻從不願聽旁人半句閑話。何況今天,在她看來,是一個頂重要的日子,定要做到皆大歡喜才是。可是她的丈夫大木匠,卻是另一號人,他對這一切全不在意。逢著這樣大喜的日子,他不說幫幫忙,連問一聲也懶得問,仿佛家裏今天什麼要緊事也沒有。他另有使他入迷的事情。
遇到這種情形,桃葉媽要不嘮叨一番,就不算真正的桃葉媽了。她覺得全家隻有她一人,才懂得這個日子多麼重要!至於別的人:丈夫,女兒,全都是些二馬虎,不把這麼重要的一天當做一回事。一清早,她就拿重話收拾桃葉兩回了。頭一回,桃葉正幫她擇菜。她氣衝衝地嚷道:
“你擱下,誰要你來窮積極。這廚房,可不是你們那青年突擊隊。都到這會兒啦,不說把你那頭麵收拾收拾整齊。今兒是啥日子喲!看你呀!頭發像個草雞窩,衣服髒得像個土驢兒,恰像剛打磨道裏鑽出來一樣。還不快去梳梳洗洗,把衣裳換換,雪花膏啦,生發油啦,買回來不用,放在那兒幹啥呀!”
桃葉羞澀地笑了笑,走開了。
可是桃葉剛剛去了不一會兒,她又喊叫開了:“桃葉喲,桃葉呀!這死女子,怎麼一去就不來了!”她走到廚房門口,斜著身子,望望對麵女兒的小房。看見女兒正坐在鏡子跟前,左瞧右瞧,便生氣地奚落著說:“唉呀呀!行了,行了!抱住個鏡子就沒個夠!都是三天不見兩天見的人哪,又不是頭回見麵,盡著照啥呀!雪花膏啦,生發油啦,都是自己掏錢買的,不是別人白白送的,省著點兒!”
桃葉熟悉媽媽的脾氣,依舊羞澀地笑了笑,走來了。“唉喲!你怎麼頭上不擦油呀!”媽媽望著走進廚房來的女兒,“去吧,去吧,不擦些油,頭發幹得像把棕刷子,多麼丟人顯眼呀!”
桃葉依舊笑著,說:“媽,我擦上了,你就沒細看!”“多擦些!你就費也多費不了二兩油,別心疼,買來,就是給你用的。今日不用啥時候用呀!去吧,擦得重重的!”媽媽固執地嚷著,把女兒推過門檻,她又急忙回到案板邊去。
要在平時,桃葉早就使起小性子,和媽媽頂撞起來了,可是今天,她覺得一切全很異樣,陌生,新鮮,就連屋頂上空的太陽,也仿佛不是往常那個太陽似的。她簡直不知道,這一天應該怎麼度過,無論什麼事,她全沒主意,媽媽說啥她聽啥。可是她實在不愛那些生發油。此刻,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她還沒走,媽媽又嚷叫起來了。
“啊呀!桃葉呀,咱們的粉條子擱到哪兒啦?”媽媽正在兩手不停地翻竹籠,翻壁櫥。
“早用完了,媽!”桃葉笑著走進來,“你忘啦!上前天,咱給學校老師管飯,做了臊子啦!”
媽媽攤開雙手,著急地說:“你不早給我提醒一句麼!唉,一家人,到要緊處,一個也用不上,就像這是我一人的事。你早給我提醒一句,你爹上會去買禮物,就一塊兒捎著買回來啦,這陣兒,可怎麼辦?”
“我爹還沒起身呢!”桃葉說。
“啊!”媽媽大張著驚愕的雙眼,“還沒起身……這半天他在哪?怎麼連個人影也不見?”
桃葉用下巴指一指東邊一間虛掩著柴門的小房,說:“我爹好像忙著呢!”
“忙什麼!”一望見女兒指的那間小房子,媽媽的怒氣就衝上喉嚨了,她三腳並作兩腳地向那裏走去。
這是一間不住人的廈子房,間半寬,四壁用細泥搪過。牆腰釘著一排木橛,掛著大大小小的鋸子、刨子;再上去,有一個七尺多長的架板,上麵擺著各種刃形的鑿子、銼刀、鏤花刀;帶有水平槽的兩用五尺子、锛子、大解鋸、斧頭,靜靜地立在牆角落。乍看這些器具,誰也會知道這是個木匠的房子;奇怪的是,房裏沒有一件木器,卻擺了許多奇形怪狀的鐵製家司。長翅膀的鏵嘍,帶著紡輪似的長臂寬刃割刀嘍……
北牆上開有小窗洞,窗洞兩邊的牆壁上,用棗刺釘著許多圖紙,在方的、圓的、三角的、彎曲的圖樣上,填滿了不同的尺寸。窗前有一張木桌,桌上擺著墨鬥,曲尺,土白紙。此時,大木匠正蹲在一條長凳上,伏在桌邊,一手握著曲尺柄,一手拿著牛角削成的畫線筆,搔著鬢角,聚精會神地望著一張畫了一半的圖樣,口中念念有詞:“五寸五……七分……彎,再彎大一點……五寸五……”
哐一聲,門開了。
大木匠動也沒動,依舊聚精會神地喃喃著:“五寸五……七分……”
“啊呀!好我那神神哩!看模樣,你快要蛻化升天了!”大木匠動也沒動,依舊若癡若迷地喃喃著:“五寸五……七分……”
“倒是一毛!”桃葉媽沒好氣地說,“聽見沒有?你聾啦!”
“啊?”大木匠依然動也沒動,頭沒抬,眼也沒離開桌上的紙。
“啊,啊,啊!”桃葉媽學著丈夫的腔調,生氣地重複著。她知道,不論怎麼聲大,木匠也不會動一動,哪怕房子著了火,他也不會動一動眉毛。她有另外的法子製他,她虛張聲勢地向那些奇怪的鐵器走過去。
大木匠像被彈簧彈開似的,從柴凳上跳下來,跳到老婆麵前插在老婆和那些奇怪鐵器之間,像城門口的衛兵似的:“幹啥,幹啥,你說呀,我聽著呢!”
“幹啥?你不知道幹啥?就像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誰也不放在心上!”
“你說得截近些,別扯得太遠!”
“我扯得遠?”桃葉媽氣越不順了,“你近!近得日頭下了台階啦,你還沒起身!再蘑菇一陣兒,會散啦!”
“馬上就去!”木匠用和解的語氣說。
“不能再耽擱啦。咱就這麼一個女兒,女婿呢?人家是青年技術組長,人前頭的人,說啥也不能慢待!”
“對,對,對!”木匠說,“馬上走,這點兒事情弄妥,馬上就走!”說著,他的一隻腳又蹺起來,紮在柴凳上。
桃葉媽一把拉住他的褲腳,一手抓著桌上的曲尺:“說走就走!又往桌上爬,爬!”
大木匠無可奈何地說:“唉,走走走!你這人呀,真是個角牛,不倒南牆不回頭;你就不想,這麼點兒事,我就能把它誤了?路又不遠,三腳兩步就是一個來回,你啥時用,我啥時去都跟得上。”
“少嘮叨些,快起身!”桃葉媽露出得勝的神氣,“再捎上半斤粉條子。”
“對對,應該,應該,連粉條都沒有,怎麼待客呢!半斤少不少?”
“夠了,沒幾個人呀!”
“好,把錢給我。”
“什麼錢?”
“稱粉條呀!”
“啊呀,不是給過你錢了麼?”
“那錢,你該是叫我給女婿買見麵禮物麼:一雙洋襪子,一頂製服帽……”
“你身上就再沒錢啦?”
“你看這你難道不知底麼?”
木匠理由十足地反問。近兩年,大木匠自從愛上那些奇怪的鐵器以後,他的口袋就連一角錢也存不住了。桃葉媽發現他是個無底洞,便把家事從他手裏要過來,她真是個有十八道鎖的鐵櫃子,大木匠很難從她手裏討到一毛錢。這會兒,她雖知丈夫身上並沒餘錢,可是她還要嘮叨:
“總說是沒錢沒錢,錢都幹了啥啦?”她望著那些鐵器,“票子花夠一河灘,啥也沒置買個啥,就收了那麼些破銅爛鐵,鋤不算鋤,钁不是钁!錯倒是不錯,能割麥,能給包穀壅土,一個人頂十個人,可是,你攤上本錢搭上工,工分呢?人家掙去啦。年底一算賬,你沒做下活,比不上我桃葉做的多,就別說比我啦!”
大木匠很有耐心地聽著,不答話。直到她把票子點了三遍,遲遲疑疑地放到他手裏,他才勒了勒腰帶,挎上一個荊條大籃子。拿起桌上的鎖子,預備鎖門。
“啊呀呀,誰還偷你那些破爛不成!”
大木匠不答話,依舊拿著鎖子預備鎖門。他們夫婦倆,各有自己的禁地。他在桌上找了好久沒找到鑰匙,沒奈何地歎了口氣。隻好把門虛掩住,回頭對桃葉媽說:“你看著,不準誰碰我房裏的東西!”
他這時的態度是十分嚴峻的。每當這種時候,桃葉媽是最最懂得丈夫的威風的。母性的溫柔,順從,從她的眼睛和聲音裏流露出來。她知道,不論別的什麼事,大木匠都能依從她;可是她要碰了這些破銅爛鐵呀,那就算是在太歲頭上去動土啦。要不,她就不算是真正的桃葉媽了。
“走吧,放心走吧!”她親切地笑著,“早點兒回來呀!”
二
村巷是靜悄悄的,田間是靜悄悄的,大路上也是靜悄悄的,渺無人蹤。人們已經到集市上去了。這時,大木匠才感到時候確已不早,難怪桃葉媽要對他大吼大叫啊!
近一個多月以來,他帶領著木工組,在社裏趕著做活,一有閑空,就鑽到他那間小屋裏“傷腦筋”,整整三十多天,哪裏也沒去過;郊野,在他的眼前,已經換了另一種裝束。
是深秋了。田野忽然顯得遼闊、開朗。槐、柳、梧桐閃耀著金色的光彩;火紅的柿林,像一片壯麗的晚霞;成排的鑽天楊,正在脫著葉子;褐色的楊葉,微微卷曲著,燕子似的,成群的飄飄,旋轉,滑翔;冬小麥已經出土,褐色的渭河原野,一望淺綠;隻有棉花稈還沒來得及拔除,大片大片地夾在麥田中間,恰像無邊的綠毯上,特意織就的方形花紋。
天空高遠淨潔,空氣裏夾雜著新麥苗的青草味。大木匠貪饞地望著這片他在這裏生活了四十五年的正在改變著舊時麵貌的土地,望著這塊土地上迷人的秋天景色,這景色在他的心裏引起了富足,憩息,和朝氣勃勃的感覺;雖然,比起別人來他還算貧困,比起別人來他更不願意休息,可是他的心裏,依然充滿一種甜滋滋的快樂和旺盛的幹勁。特別是當他望著那一片片未拔除的棉花稈的時候,他把周圍的一切全忘了,甚至於,也忘記了他自己。
那些枯黃的棉稈是十分礙眼的,它們牢牢地站在那裏,仿佛隻是為了霸占著大塊土地有意阻礙冬耕似的。要拔除它們可不容易。收過棉花的土地是堅硬的,那些粗壯的棉稈都有入土很深的粗根,需要很有力氣的手,拿著抬杆,一棵一棵地把它們拔出來,然後才能讓土壤翻身曬太陽。那該多麼費工又誤時啊!
大木匠正在設計一種簡便易行的拔棉稈器械。這種器械,隻要安裝在普通的木犁上,就能夠一麵拔棉稈,一麵翻地。他是個業餘的新式農具愛好者和創造者。從參加農業互助組時起,他開始對這種事情發生興趣;利用多年當木匠積累起來的知識與經驗,加上農具廠製造的新式農具的啟發,他設計了幾種簡便而經濟的農具,大部分是舊式農具的改裝,或在舊式農具上加一個附件,便可以用來幹別的農活,解決勞力不足的困難。他把這些創造稱做“小把戲”。拔棉稈的器械,是他的第六個“小把戲”了。曾經有些好事的人把他的“小把戲”寄給農具工廠,農具工廠沒有采用,可是他並不泄氣。諷刺和嘲笑的話,他也聽了不少,有人說他是想出風頭,甚至有人說他是想出個洋玩意兒,好在政府弄一筆外快;更奇怪的是,他的“小把戲”都在外鄉外社興開了,可是在他自己的社裏,卻有些人看不起,不采用。他自然非常惱怒,可是他並沒像有人勸他的那樣,把這事收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