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嗚嗚的汽笛聲,飛過寂靜的田野。
遠方,樹林後麵,西行的晚班火車剛剛過去,時間約莫是十點鍾,村巷不時有關閉大門的聲音,多數人家已入睡。王北順,一個十八九歲、蓄一頭漂亮短發、皮膚淺黑、眼睛豁亮的小夥子,還站在自家院落的後門外,靠著一棵高聳入雲的白楊,凝望著村外的一片果園想心事。
果園在田地中間,靠近水渠轉彎處,離村口百十來步,四周全是麥田。下弦月,遲遲地從河灣樹林升上來,高遠的天空依然黑暗,星星稀少,遠近的屋脊、井架、幹草垛的圓頂,全鍍上一層幽暗的夜色。果園顯得格外朦朧、幽靜、神秘。園林深處一縷黃色的亮光,從枝椏間透過來。
那裏有一處獨立的人家,沒院牆,隻有三間麵向村莊的小屋。在那低矮的瓦屋裏,住著一對年老的夫婦。他們的兒子在外麵當幹部,住在西南高原上一個邊遠的小城裏。老夫婦守著一個閨女,在合作社裏,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閨女十八歲,還沒許人。老兩口是新腦筋,遇到有人上門來說親,便十分和藹地說:“這是女兒自己的事,找她親自去說吧,要她情願才行。”敢直接向閨女去提說的人卻不多,在鄰人看來,那閨女,共青團員,眼頭高,有主意,雖說平素愛說愛笑,和和氣氣,可實在不是好惹的;人都說,她正在給自己選對象,將來究竟選上誰,目下很難說;再說,能配得上她的,鄰近村莊還數不出幾個呢。
北順算不算一個呢?
“算!”村裏人都這樣看法。他那整齊而濃密的眉毛,天真而明亮的大眼,端正的鼻梁,圓圓的臉盤,配合著他那健壯的軀體,處處表露著青春的美和力量。他永不說一句多餘話。一天到晚,隻見他在做活,做活,他那一雙利落的手,從來都不閑著。他是村裏第一個乖孩子,無論誰都能使喚他,幾家孤寡人家的水缸,都經常是靠他的肩膀添滿的。更主要的是,他是共青團分支部書記,突擊隊長,老社長苦心培養出的強硬幹部,村裏比他大的和比他小的,都樂意聽他的話。村東那條水渠,是他領著他的隊員,用一個冬天修成的;村北那個小山一般的糞堆,是他領著大家積起來的;是他一連三次從區裏把優勝紅旗扛到王莊來……
他,王北順,曾經被果園裏那個高傲的閨女用喜悅的聲音呼喚過多少次的小夥子,卻在最近一個多月的日子裏,一有空閑,就躲開旁人,偷偷站在白楊樹下的陰影裏癡癡地望著那月色朦朧的果園、密林後麵的窗戶和那靜靜的燈光,盼望著能偶爾看見她的影子。
“為啥,你不早些向她表示!”他坐到白楊樹旁邊的碌碡上,十個手指插在頭發裏,凶狠地責問自己。“為啥,一同她說話,你就臉紅,你就臉燒,你就不敢多看她!你總是害羞,害羞。唉,虧你還是個男子漢、突擊手呢!呸!膽小鬼……現在,卻猛不丁地鑽出來那個鬼東西,他比你強,他有文化,他……”
就是那個“他”,一個在縣立中學讀書的,穿一身深藍嗶嘰製服,眉清目秀的漂亮小夥子,在半年前一個天氣晴明的早晨,乘著社裏派去的一輛馬車,車上堆著他的帆布書箱、鋪蓋卷、網籃、提包、搪瓷盆,悶悶不樂地回到村裏來。是他的爸爸從城裏把他接回來的。他爸爸有了一把年紀,接他回來種地。初回來的一個月,他不出門,躲著人,後來參加了突擊隊,慢慢習慣了,能掄起钁把去修渠,也能挑起糞桶去掏茅糞。他年輕,他有的是力氣,隻要他願意,他什麼都能做。社長看重他,請他當民校教員,請他當俱樂部文娛股長。他會打球、會唱歌、會寫、會畫、會講故事;他的故事動聽,迷人。閨女們偷偷地瞧他,指手畫腳地談論他,讚美他;小夥子們當中也有人崇拜他,追隨他。他割草,有幾個人跟他去割草;他看戲,那幾個人跟著去看戲;他玩鵓鴿,那幾個青年也進城去買鵓鴿。如今,鵓鴿成了那幾個小夥子最有興趣的玩意兒,他們去田間勞動,也隨身攜帶著鵓鴿。整天價成群鵓鴿帶著嗚嗚的哨子,在村莊、田野的上空飛翔。那些小夥子常常停下手裏的工作,仰著頭,快樂地呼喊著,把手指含在口裏,打著呼哨。
這個“他”,人不知鬼不覺地,在一部分青年中顯示著他的影響。隊長的話不像從前頂用了,碰釘子的事越來越多。其他的青年們對他們掀起的這股歪風邪氣非常反感,突擊隊內部出現了分裂,衝突。“他”就這樣闖進北順的生活裏,橫在北順麵前,像一塊巨大的礁石,橫在船夫的麵前一樣。
“想繞開他,辦不到,處處都碰見這個鬼!”北順使勁兒地搔著頭皮,繼續想著,“這樣下去不行!”
他從碌碡上站起來,望望四周,周圍依然迷蒙寧靜。月亮已浮到河灣的上空,滿天繁星閃耀。三月的風,輕輕地流著,散播著泥土、野花和新生麥苗的清香氣。幽暗的果林裏,燈光依舊燃燒著,不亮也不暗。他期望聽到的聲音,始終沒有傳來,仿佛那裏隻是一座空屋,不曾住人似的。
一隻瘦小的狗,沙沙地從小巷子跑過去,它的後麵遠遠地出現了一個龐大的人影,那影子緩慢地,一搖一擺、撲裏撲搭地走過來。這是五保戶馮大伯老頭子,他穿一身寬大的棉褲襖,戴一頂有護耳的舊帽子,右手拄著一張鐵鍁,左臂彎掛一個裝滿麥草的大筐子。他不能做重活了,社長給他安排了個好差事。這幾天正是青壯社員們擔稀糞潑麥田的時候,社長叫他專管記工數,發糞牌。
他是個愛說笑的老人,平時在年輕人麵前,沒老沒小。他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看,便搭訕著說道:
“是北順吧!錯不了,準是北順哩!”
“就是的,大伯!”
“在這兒放哨麼?”
聽了大伯善意的調笑,北順隻覺得火辣辣地滿臉發燒,好在茫茫夜色像一副天然的麵紗,使他能隱藏起羞紅的麵孔。
老頭子關切地繼續說道:“老是遠遠地躲在樹後邊有啥用呢!憨孩子,托個媒,去給她說說吧,啊?你隻要到供銷社灌上半斤酒,頂好是‘太白’,或是到集上去串四個糖油糕也行,把老伯孝敬孝敬,老伯去給你辦這事。我和她老子是老交情,狗皮襪子沒反正,啥話都說得來,隻要我說一句話,保管給你說成。”
“我不明白你說些什麼,大伯。”
“噢!還對大伯守秘密呢!那就不提了。”老漢哈哈哈地笑著,說,“說別的吧!”
這個老伯,雖說是吃閑糧不管閑事的人,可是村裏無論啥事,他都看得清楚,瞞不過他。他把筐子慢慢放在身旁,看看來往的路上,然後小聲說:“順!你是隊長,我得跟你打個招呼,你們隊裏有人欺侮我老漢啦。”
“咋回事?”
“有人虛報冒領,擔一擔,報三擔,掏騰我手上的工分牌呢!”
“誰?”北順急切地問。
“我還沒有查實,先不給你說名字。不過這件事是真的,不會錯。”老伯滿有把握地說。
“不會的,老伯!”北順堅定地說,“我們隊裏的人,我全清楚著哩!雖說有幾個人近來有些愛逛蕩,幹活勁頭放鬆了,實在叫我頭痛,可是要叫他們去幹這樣的事,他們誰也不會幹的。別說兩擔茅糞,就是兩擔金子也不會有人碰一碰。不會的,大伯,怕是你老人家老糊塗了,把數字記錯了。你頂好回去,和大嬤一塊兒再點一點工牌的數目,我大嬤比你肚裏有賬算。”
“我要算的。娃呀!你太小看大伯了,大伯還沒老到那等不識數的地步!”大伯一點兒也不起躁,隻是挎起筐子,預備要走。
“夜這麼深了,你到哪兒去,大伯?”
“我也找個地方放哨去,嘿嘿……”老頭子撲裏撲搭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說:“憨娃呀,不要站在這兒憨等了。她不在家!還是快到社管會去吧,社長找你。”
“社長回來了?”北順問。
“剛回來!”馮大伯說。
二
馮大伯的影子在土牆轉角處消失以後,北順向果園深處投了最後一瞥,便拔起腳來,急急向東巷的一座高大的磚包院走去。這原是地主馮老三的住宅,如今,社管會占著前院的東西兩廂房。其餘房子,住著兩家貧農。
黑漆大門敞開著,北順摸索著走過深深的黑洞洞的甬道,便看見東廂房裏燈光明亮。他站在房門口向裏邊張望,隻見會計不慌不忙地在翻查著牆壁上的表冊,那裏,十幾本冊子,掛在半牆上排成整齊的一列。社長剛從縣上開會回來,還沒回到家裏去,正站在桌邊同會計說話。靠後牆的長凳上,坐著一個白皙俊俏的小夥子,那就是“他”,王青選,“有學識”的社員。他微微斜靠在牆上,兩隻手插在製服褲的口袋裏,一臉嘲弄人的神氣,時而望著愛嘟囔的社長,時而微側過頭去,望著炕上另一個人。
炕邊上的那個人,北順隻憑感覺就知道那是她。她,住在果園裏的姑娘,此刻,穿一身紅底黃花的斜紋布緊腰小棉襖,嶄新的毛藍布夾褲,絳紫色的燈芯絨淺圓口千層布底鞋。她那鮮豔娟秀的鴿蛋形的臉上,帶著快樂的微笑,那雙細小的但卻機靈的眼睛裏,洋溢著聰明的淘氣的光波;她正在故意地逗老社長她的親叔叔生氣。
“醜女子,你不要顯能!你的鬼心眼兒我知道。你在偷偷笑我,故意逗我生氣,我明白!”社長吼叫著,“你小心著就是,這一次你們的任務要差上一丁點兒,差上一頭發絲,我都不答應。我會把你們告到團縣委去,我隻要叫人帶個口信去,你們那個張書記就會來。叫他來看看,看你們都是些啥團員!”
“我先到縣委會去告你!”那被叔叔喚做“醜女子”的雲英頂撞道,“叫縣委來整頓你,看你是個啥社長,光是愛咋呼!剛回來,後腳還沒跨進門檻,你就咋呼開了。任務完不成你咋呼,超額完成你還是咋呼!”
“哈哈,我咋呼!你們超額我也咋呼!你們那個積肥場,我剛進村就看了。你們超什麼額?啊?說這話全不害羞……”
北順想要走開,卻又被一種力量吸引住,他正在猶豫不決,卻被老社長那雙鷹一樣的眼睛掃見了:
“你到這會兒才來了,還不快進來!”
北順不很樂意地踏進房裏。王青選朝炕邊望了一望,又抬起上眼皮瞟了北順一眼,一臉瞧不起人的神氣。北順不由自主地向炕邊一瞥,正遇著雲英的一雙嚴肅的、責備的眼光,仿佛向他責問:“你上什麼鬼地方胡逛去了,這會兒才來!”北順忙把目光從炕邊挪開,微微擰起眉毛,望著桌上的煤油燈,語氣不大友好地問道:
“你找我有什麼事?”
這種語氣使社長吃了一驚。他眼皮撲閃撲閃地望著這個出名的老實娃娃,好一陣兒才說道:
“哈,什麼事?好事,頂好的好事!”他嘲弄地說,“我找你,打算給你叫一叫魂!對了,叫一叫魂!”想出這句挖苦話,他似乎非常得意。“你好像把魂丟到哪個房背後了,唔?”他說著望望其他的人,雲英在那裏咬著嘴唇,兩道秀眉湊到一起,低著眼簾望自己的鞋尖。青選望著北順,抿著嘴,彎下去的嘴角掛著一絲笑容。
北順覺得轟地一下子,仿佛自己的頭發著了火,連脖根都燒得熱烘烘的。雖是春寒未盡的三月的夜晚,他卻覺得這座高大的房子裏,悶熱得使他透不過氣來。他微微轉過身去,背對著燈光,搶白著道:
“大叔,你要是沒啥正經話對我說,我就回去了!”
這小夥子平素雖然溫馴厚道,可是一旦拗起來,也不是那種容易解開的疙瘩。老社長清楚這一點,他閃了閃眼皮,決定不再對他的青年隊長開玩笑。對待嚴肅的人,就應該嚴肅。
“好,你坐下聽吧!”他轉過身去對會計主任說,“查一查青年突擊隊積肥的數字。”說罷,他用嚴厲中暗藏著尊敬的目光斜視著北順,想要把這位青年隊長適才表露出的那股火氣壓下去。
會計翻著登記表,撥著算盤珠。
北順卻一點兒也不示弱,他一隻腳蹬在桌旁的凳子上,皺緊眉頭說道:“用不著翻你那些表格!”接著他把青年隊第三期積肥任務的總數、達到的和未完成的數字,一宗一項,說得清楚仔細。
“這就是說,還差百分之五十,時間呢?”老社長裝出一副勝利而憤懣的腔調,他存心要激一激小夥子,“時間……隻剩十天了!十天呀!”他在桌邊走了半個來回,“你們準備好,到十天頭上,把紅旗扛上出莊東,走後路,送到北李莊去吧!”
王青選俏皮地微笑著,望著北順撇涼腔:“不要緊,到時候沒人送,我送。走村西大路送去!”
北順窩著一肚子火,沒發作,不吭聲。
老社長和緩地說:“我就弄不明白。你們得過三次紅旗,最近是咋日鬼的,啊?走了下坡路了!突擊的勁頭小了!這真是,你這隊長是咋日鬼的喲……能說出個道理也好!”
房子裏靜悄悄地。雲英焦急地蹙額凝視著北順。
北順沉默了許久,然後歉然說道:“隊的紀律鬆了。玩鵓鴿成了時髦風氣,許多人進城去擔糞,懷裏還揣著鵓鴿,不是說玩鵓鴿就不允許,整日把心思放在鵓鴿上,妨礙正經事就不對了……”他說著瞥了青選一眼,青選忽然警覺地伸直了身子坐了起來。
雲英不悅地說:“不能說隊員賴,不能怪隊員。張書記上回來說得好:沒有不好的兵,全看誰帶呢!就說咱們這兒吧,這幾天,還有人挑著糞桶,頂著星星進城,趕天明擔三回糞呢,說來還是個軟胛子骨,要是能把別的隊員都領導好,紅旗還是跑不出咱們村!”
“這樣說,是我這個當隊長的賴!”北順心裏在說,“是呀,她給他護短,給他唱好聽的歌!”他想著,瞧瞧青選,青選已經氣平了,雙手插在褲袋裏得意地望著北順。
北順猛然想起馮老伯給他說的話。他二次抬起頭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那張得意洋洋的麵孔,暗自想道:“他,這個白臉蛋,嫩肩膀頭,穿著四個口袋的製服,天不明,挑三擔,來回三十裏……”馮大伯的話纏住了他的思路,他本想把大伯的話說出來,但一瞬間又打消了自己的念頭,接著雲英的話,平靜地說道:“有這樣的好隊員真幸運,再要完不成任務,就該先撤隊長的職!”歇了一下,他轉過頭來斷然地對老社長說:“這事情該我負責。給我兩天期限,把紀律整頓一下,保證不給王莊農業社丟臉!”
“說到,就要做到,有啥困難來找社委會,社委會給你撐腰。”老社長滿懷信心地說。他十分信賴這孩子。這孩子,在黨團的教養下,已經學會了用腦筋,無論啥事隻要交給他,你盡管放心,他是個辦起事來堅決而又穩當的幹部,這在一個年輕人來說,是很可貴的。老社長的目光落在雲英身上:“你也要負起責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