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大伯惋惜地說,“你是他的隊長,我報告給你,你打算怎麼辦呢?”
北順激動地站起來,又坐下。
“大伯,你把前後幾天的情形,仔細給我說說!”為了弄明白全部情形,北順向馮大伯提出這要求。
馮大伯說得很仔細,不漏掉一星半點要緊情節,他的敘述足足用去一頓飯工夫。北順和大伯琢磨了好久,最後判明了事實,說道:
“這事,是從昨天早晨才開始,昨天算是初犯,今天是第二天。今天他還沒來領工分牌,暫且不算。那就是說,昨天,他初次搗鬼,冒領了兩擔糞的工牌。”
“對!”馮大伯說。
北順鐵青著臉,擰緊眉頭,好半天不說話。
“該怎麼辦呢,啊?”馮大伯催問了幾遍,“這事真叫人傷腦筋。唉!年輕人呀,一時糊塗,幹了件沒臉麵的事,往後在人前……唉,這娃也是自己給自己臉上抹泥巴哪……這該怎麼辦呢?這事……吵喝出去,這娃慢說在王莊,就是在這個鄉,日後……見人……唉!北順,你說可該怎麼辦?這娃,平素也還是個好娃,你說呢?”
北順依舊鐵青著臉,擰著眉頭,不說話。
“年輕人,一時間管教不到,做出點兒錯事,隻要日後能改,也不可太為難他!”祖母說著,望著北順。
“誰叫他幹這種事?哼!”北順忿忿地說。
“樹不磕不長,竿兒不扶不正。”馮大伯附和著祖母,說,“娃娃總要勤管教哩!”
北順的臉色更加鐵青,眉頭擰成疙瘩了。他交叉著雙臂,不高興地說:“大伯,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要是你頭一回發覺他向你搗鬼,當麵給他揭破,就不會有這回事了!”
“嗬!倒責怪起我來了!”馮大伯翹起胡須,假裝生氣地辯駁著,“那時,我還把不準呀!”
“今早你該把準了吧!”北順說。
“嘿嘿嘿……”大伯得意地笑著,“今早晨我當然把穩了!可大伯的胸膛前,既然有這麼一把白胡子,就不能像你們小夥子家那樣冒冒失失啦!當時跟前那麼多人,我三言兩語把事情戳破,叫那小夥子臉往哪兒藏哩!”
“算了吧,大伯!”北順不信任地說,“你是個老滑頭,怕得罪人罷了!”
“胡說!”大伯惱怒了,“你剛才在果園沒看見我在地頭上給他說話?”
“你給他說明了?”北順問。
“沒有!我何必給他說明呢?如果他是個好的,就用不著給他明說。如果他是個瞎東西,你就指著他的鼻子也不頂用。我隻是把他叫到一邊,漫不經心地讓他看了看我那個窯窩。他當時,轟的一下臉紅了,一會兒又變得刷白。這些我全看在眼裏,可是裝個沒看見。好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地說:‘大伯。你就不怕凍出病來麼?’。我說:‘為把社員大家的事情辦好,我情願舍我這副老骨頭。你們年輕人,能夠半夜起身去挑糞,我老了,沒力氣了,可是陪你們起個早,在地頭轉一轉還能辦到!’他聽了我的話半天沒言語,最後,低著頭,挑著桶擔回去了!”
“你給社長說了沒有,大伯?”
“說過了!”大伯說,“社長也很生氣。他要我告訴你,叫你處理,如果你處理不了,就去找他!”
“我能處理!”北順急著說。他知道社長的用意,是要讓他獨立工作,讓他鍛煉。
“你打算怎樣……”馮大伯問了半截話,望著北順。
北順沒立刻回答,他轉過頭去,凝望著後門外春意洋洋的田野,沉思著。
雲英出現在門口,她站在那裏,神情有些沮喪,望著北順,北順稍稍地遲疑了一下,站起來,走到門外去。
“他不理我!”她的聲音裏流露出氣憤和委屈,“不願見我,一看見我他就躲!他明是閑著沒事幹,抱個腦袋坐在後院裏曬太陽,一見我進門,就挑起個桶擔往外走,叫了幾聲也不答應。他那副皺著個眉頭、哭喪著臉的樣兒,活像死了人似的。”
北順很想問雲英一句:“你覺得這人到底怎麼樣?究竟是不是我狹隘?”可是這話他並沒說出口。
雲英接著說道:“聽他媽說,他吃早飯時還是好好的,高高興興的,不知出了什麼事,忽然挑著一對空桶喪魂失魂的回來了!他說他要上西安去找他三叔,給他在城裏尋個事,哪怕給人擦桌子掃地都行,不願意再在鄉村挑這糞桶。他還說,他在村裏待不下去了。”歇了一下,雲英問道:“是不是你和他談話,談得……你到底怎麼跟他談的呀?”
“不,他跟我談話時,態度硬得很呢!”
“那到底是為著啥呀?”
“你問問馮大伯就知道為啥了!”北順心裏這麼想著,可是口裏卻問道:“他現在在哪?”
“挑著桶上城裏去了!”
北順走到門後,挑起桶擔來,大踏步向大路走去。
“上哪兒去?”雲英急切地問。
“去找他!”
“你別去!”雲英小聲阻攔著說,“你跟他談不到一起,越談越遠啦!”
“試試看!”北順頭也不回地奔上大路。
雲英呆呆地站在門口,眼睛裏充滿焦急和憂鬱。
六
北順踏著大步,急匆匆向前趕著,不時眺望著遠遠的路盡頭,卻看不見青選的影子。一直趕過南李莊,跑下李莊村南的小坡,才看到路旁擺著一副熟識的桶擔。離大路不遠處,有一口水井,新生的梧桐圍著井台,矮矮的井房,隱在一棵很大的林檎樹下,隔著房角,露出一隻穿著運動鞋的腳來。北順放下肩上的桶擔,走向井台,見青選背朝著大路,孤獨地呆呆坐在井邊,一手支著頭發蓬亂的額角,一手拿著個小土塊,在地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寫一遍又一遍,不時地,深深歎息著將土塊投進井裏去,然後,又掰下腳邊的土塊寫起來。北順一直站在他的背後,他絲毫也沒有察覺,越寫越快;到後來,隻是狠狠地信手亂畫著,地上畫起許多小溝,最後,他用力地把土塊拋向遠處,雙手勾在腦後,抱起自己的頭來,煩躁地搖著,不住地唉聲歎氣,接著又癡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兩隻腳,陷入沉思狀態裏。
“青選!”北順低喚了一聲。
青選依舊低著頭,沒有任何反應。
“青選!”北順轉到他麵前,又叫了一聲。
青選像被驚嚇的野狼似的猛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地盯住北順,眼睛紅紅的,好像蒙著一層雲霧,但那充滿懷疑、恐懼和準備自衛的眼神卻顯得有些怕人。
他們倆互相打量了有半分鍾,誰也不說話。青選忽然站起來,轉身要走。北順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說:“別走!歇一會兒!”
“我歇得工夫大了!”青選頗不友好地說。
“再歇一會兒!”北順冷靜地堅持著。
青選向旁邊走開幾步,雙手插在口袋裏,背靠著土牆站住,盯著北順,靜靜等待著。
北順坐在流水的石槽上,打量了青選一眼,緩慢地說道:“馮大伯說,咱們隊裏有個隊員,多報工數,冒領了工牌。”
青選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你知道不,是誰?”北順繼續問,眼睛不離開對方。
“你問我?”青選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你是隊長,你應該知道。”
“我自然知道一些!”北順淡淡地說著,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唉,這事該怎麼辦呢?”
“你既然知道是誰,你就知道該怎麼辦。”青選仍舊不友好地說,“你覺得怎樣方便,怎麼辦好,就怎麼辦吧!”說完這話,他便準備脫身走掉。
“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北順說著,攔住青選。
“跟我商量?”青選反感地瞟了北順一眼,“哼!跟我商量……依我看,擺在桌上的魚是跑不了的,細嚼慢咽也好,一口吞下去也好,橫豎都是一樣!”
青選的口氣越來越強硬,完全是一派“打爛賬”、“豁出去”的架勢,可是他那困惑的渾濁的眼睛,蒼白的麵色,不時哆嗦的嘴唇,以及跟往日絕然相反的不靈便的舌頭,暴露了他內心的慌亂和悔恨。為了保護他自己,他不假思索地以敵意的眼光望著北順,以強硬的言詞,在北順麵前築起一道防護牆,表示自己是個硬漢子,不管天塌地陷,也是威風不倒,至於後果會怎麼樣,他此刻已無從顧及。他隻有一個念頭:既然對手抓得這麼緊,一場打擊躲不開,那就不要在對手麵前作出鱉樣子來。北順看得明白,摸得清楚。此刻,他聽完青選的話,沉默了一會兒,為了攻入青選的心坎,戰勝青選的絕望的抵抗,他改變了話題:
“你半天坐在這裏想什麼?”
青選警惕地望著北順,老半天才掉過頭去說:“什麼也沒想!”
“不用瞞我!”北順微笑著說,“你的想頭,我能摸個十之八九。”
青選又迅速地轉過頭來,盯著北順,眼睛裏充滿了狐疑的神色。
“你想:完了,全完了!你想到你的老師,同學,常常來信鼓勵你。”北順繼續說,“可是,這一下全完了!”
青選低下眼簾。
“你想到全隊至少有一半人,平素喜歡你,跟你相好,如今,完了!在王莊沒法待下去了!不如走得遠遠的,日後誰也不見,你還想:哪怕讓我現在擔幾十擔糞,一個工分不要呢!隻要別人不斜著眼看我!可是,遲了,來不及了!”
青選驚奇地抬頭望了北順一眼,又不由得低下頭去,眼睛裏那種敵意已經看不見了。
三月天豔麗的太陽,在頭頂照耀著,嬌嫩柔韌的樹枝,在春風裏輕輕地搖著,一隻母兔在綠茸茸的麥田裏歡樂地跳躍,路上的行人,哼著歌兒,從井台旁邊走過。這樣美好的時光裏,誰能想到,這兩個新生楊柳一般的青年,在這兒從事一場不愉快的談話。
“你都猜得不錯!”青選憂鬱而煩躁地說,“你願意怎麼來就怎麼來,我等著!”
“根本用不著我舉手。”北順平靜地說。
“是啊!我自己跳下井。你隻要順手把井口蓋起來就行了!”
“我?”
“至少你可以回到自己家裏,暗地裏鼓掌叫好!”
“我?”北順壓製著憤懣,和緩地說著,從石槽上站起來,交叉著雙臂,厭惡地向旁邊走開幾步,然後半轉過身來,繼續說道:“教民校你教得不錯,換過幾個教員,隻有你合大家的意;俱樂部死氣沉沉,你一來就搞得很紅火,打敗了全鄉各社的籃球隊;我雖說和你搞不來,對你有意見,可是在民校,你也得說我是個好學生,我從來沒給你搗蛋過!”
青選靜靜地聽著,慢慢地低下頭去。
“你說說,我算不算個規矩學生?”北順追問一句。
青選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我從來也沒說過你是個賴學生。”
“可是,你在生產隊裏呢?”北順又問。
青選低著頭沒回答,隻輕輕歎了口氣。
“你本來可以在隊裏起作用,起好作用。”北順繼續說,“你知道有不少人聽你的話,看你的樣子行事!”
“我……”青選準備說話,可是話到口卻又收住了。北順在靜靜地等待著。片刻的沉默。
“我打算上西安找我三叔去!”青選吞吞吐吐地說。
“民校誰來接?你不是說,積肥突擊月一過,全鄉民校要會考一次麼?”北順問道。
“是啊!”青選的眼睛裏生出一點兒活氣。他蹲下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北順,好像從來不相識似的,隨後又低下頭去撿起一塊黃土,在地上畫著,好一會兒,才喃喃地問道:“到底怎麼辦?”
“你懂得該怎麼辦!”北順說,“今晚的隊員大會暫時不開,你還有工夫多想想。主動權還在你手裏。現在,咱們進城吧,別人都擔回兩擔了!”
一個夜晚和一個白天過去了。
黃昏後,月亮剛剛露出地麵,十幾副桶擔,一字兒排在村口的大路上。十幾個小夥子,在熱烈地喧嚷著。他們剛剛開完會,要連夜進城去搜肥,全隊人馬正陸續到村口集合。
隻隔了一天一夜,突擊隊就變了樣。今天早晨,馮大伯跑來告訴北順:“你說這事怪不怪,那小夥子,昨天擔了一天,晚上直擔到半夜,我明明記得他擔了十一回,可是他剛才來找我隻報了九擔,你說這是耍的什麼鬼把戲……”
“那有什麼奇怪呢!”北順說。
大伯想了想,點點頭說:“嗯!對,對,是那麼回事呀!”他高興得哈哈大笑著。
北順看明白這一切,覺得是開隊員大會的時機了,便立即召開了大會。會上,隊員們正在討論如何加強紀律,完成突擊任務,青選忽然從昏暗的角落裏站起來,要求發言。他站著,不住地幹咳嗽,望望牆角,又望望天花板,足足過了十分鍾,才磕磕絆絆地開口說話。
大家聽著,起初目瞪口呆,繼而交頭接耳嘁嘁喳喳,最後,有人熱情地喊著:“對,你做得對,突擊隊員就應該這樣誠實,做錯了事,不等別人去揪,就自動挺出來……”
如今,大家還站在大路邊,圍著青選,熱烈地議論這件事,安慰和鼓勵著他。幾個年輕的女子,也夾在裏邊,說個不停。
青選激動得不知怎樣才好。
北順站在人群旁邊,不插一句話,靜靜地聽著。雲英撞了撞北順的胳膊,小聲地責難道:“怎麼聽不到你半句鼓勵的話呢?你是團支書,又是隊長啊!”
北順吃驚地轉過頭來,在朦朧的夜光裏,望著雲英那黑寶石般的眼睛,那眼睛仿佛在說:“別那麼小氣!”
北順的嘴角上漸漸顯出一絲笑容來,小聲說道:“青選自己提出來要在團小組會上作一次檢查,回頭咱們團支部開個會,研究一下。說鼓勵話的日子多著哪!還得瞧一瞧再說。”說罷,他掂起扁擔,向大家喊道:“同誌們,動身吧,時候不早了!”
一片鐵鉤碰擊桶梁、瓦罐的聲音……
隊伍走遠了。雲英穿過低矮的樹枝,向果林深處走去,腦子裏反複思索著那句話:“瞧一瞧再說。”
“是啊,應該瞧一瞧再說。”老爸爸斜靠著炕牆,吞吐著一縷縷白色煙霧,用讚服的聲調對女兒說。女兒坐在炕邊,眼睛越來越明亮,她笑了,笑容是羞澀的,得意的。
其時,夜已沉靜,遠處,隱隱傳來突擊隊員的歌聲。
1957年12月25日於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