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英低著眼睛,點點頭。老社長望著青選,想了一想說:“年輕人,逛頭大,玩一玩我不反對,可是要有分寸,不要逛過了頭;影響了生產,就更不對了。”青選帶著冷漠的笑容,淡淡地說道:“不用多叮嚀!”
兩個小夥子的眼光在煤油燈的昏暗的燈光裏遭遇了,一個是嚴肅的,挑戰的;一個是冷嘲的,傲慢的。雲英向北順投去不滿的一瞥,然後默默地低下眼簾,兩道秀麗的眉毛,漸漸地湊攏在一起……
三
第二天早晨,陽光照著西房的窗楣,正是農村吃早飯的時候。北順剛放下碗,便匆匆向王青選家走去。滿巷陽光嫵媚,三五成群的母雞逍遙自在地在路旁和糞堆周圍散步、尋食,漫不經心地刨著泥土。天空潔淨無雲,鴿群在蔚藍色天空下旋回折轉,衝馳滑翔,拴在尾巴上的哨子,奏著單調而自得的歌調。北順仰起頭來,望著它們,惡狠狠地搖著拳頭。
昨晚,他回到家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祖母好幾次心神急切地盤問他心裏有啥事,他無心去理會。最後,祖母自以為知道他的心事,便委婉地勸道:“你自家嫌臊,不好開口,就打發個人去說呀!如今雖說是講自由,可不是還興有人介紹麼?”
“啊呀,奶奶,你知道啥呀!”北順望著黑暗的屋頂,給奶奶發脾氣,“不懂得的事,你少問!”
“噢,噢,我不問,我不問!”奶奶拉了拉被子,不言語了。可是過不一會兒,又說道:
“有好幾回你有差事,出門在外,她就到咱家來,幫我提水呀,磨麵呀,燒火呀,做飯呀。就是上前天,你到縣裏去開會,她還來幫我擇了半天苜蓿菜呢!嗨,這閨女多好呀!村裏人誰不說:不知哪個有福的娶她去呀……”
“啊呀,奶奶,你又來了!”北順不耐煩地說。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嗯,我還當你喜歡聽呢!”祖母翻了個身睡去了。
平時,北順也許一言不發,聽祖母把她知道的事情通統講個夠,可是,今天他顧不上這些,他有別的事情要思謀。他靜靜地合計來,合計去,決定了兩個辦法來整頓他的隊伍:一個是召開全隊大會,在會上狠狠地批判批判以王青選為頭的玩樂思想,訂出一條公約來;可是追隨青選、附和青選的隊員有好幾個,就連她也處處庇護他哩,準備不好,會開炸了怎麼辦?他又想到第二個辦法,先和青選短兵相接,麵對麵談判,要他自動“繳械”,他接受就好,不接受,還有個回轉的餘地……
“我知道你要來找我。等你半個早晨了!”青選在廚房門外,用這樣一句話來接待北順。他打開了南邊一扇小門,隨隨便便地招呼道:“到這兒來吧!”
他們走到後院裏。院地寬敞,清潔,靠西牆有兩株杏樹,樹下有幾個用樹根鋸成的坐墩。陽光灑在嫩綠的杏葉和木墩上,剛剛落下來的鵓鴿,兩隻還在房簷上徘徊,兩隻已落在地麵。它們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樹旁,警覺地望著它們的主人和客人,仿佛有什麼不祥的預感似的。
“坐!”青選指了指木墩,自己也揀了個木墩坐下,順手捉住腳邊一隻白色的鵓鴿,雙手捧著它,貼住自己的脖子和下巴。
“你的兩對鴿子真養得不錯,訓練得很聽話!”北順望一眼後簷牆半腰上的鴿子窩,又望著青選的雙手,外表平靜地開始說話。
“是不錯!”青選也平靜地回答,“鵓鴿這東西,真好極了!幹淨,安嫻,聽話,不像百靈子那樣愛吵鬧,你一旦和它過活慣了……”
“你就會丟開正經事,花掉很多正經工夫!”北順依舊平靜地截斷對方的話。
“那不是它的錯。它不是個小孩,整天纏著你,要你抱;它也不是個大閨女,要誰常常破工夫,蹲在後門口,遠遠守著它。”青選詭譎地笑著,眨巴著眼睛,“它善良得很,你多會兒想找它玩,隻要吹吹口哨,它就撲到你胳膊彎裏來了!怎樣,也買一對嗎?”
北順極力壓抑著被激怒的情緒,聲音微微顯得有些顫抖:“你賣麼?你賣我就買!我知道該怎麼處置它!”
“我?”青選帶著勝利的譏笑,大模大樣搖搖頭說,“我不賣!集上有的是,到集上去買吧……”
“笑話擱到以後再說,咱們談正經事吧!”北順嚴肅地說,“明天縣裏逢集,給你半天假,去把你這幾隻小玩意兒賣掉吧!你帶頭買來的,你再帶頭賣出去。”
“為什麼?”青選板起麵孔質問。
“咱們生產突擊隊,不能變成鵓鴿隊。它擾亂隊的紀律!”“你的看法太狹隘,我不敢讚成!紀律是人訂的,不是鵓鴿訂的。它怎麼會去擾亂隊的紀律,我還想不來!”
“這樣好了!”北順冷冷地說,“咱們訂出一條公約來,在做活、學習時間,全隊一律不許玩鵓鴿,也不準請假上鴿子市,你把這個責任負起來。”
“這責任我不能負,我自己也不能保證!”青選很坦然地說。
他們爭辯著,往後,北順的態度和緩下來,他極力忍耐著,講了許多道理。但青選,這個嬌縱慣了的、連父母的話都不愛聽的、自以為有知識的富裕農民的兒子,哪能聽一個既比他小、又沒進過中學校的門、在他看來隻不過是個頭腦簡單的人的話呢?
“你要再想不出旁的話說,我就要起身了!”青選截斷北順的話頭,直截了當地說,“我很忙,你大概也不消閑吧!”
他一邊說,一邊撒開手,讓鵓鴿飛上屋頂去。自己走到南牆根下,挑起一副桶擔。
北順也站了起來,緊緊擰著眉毛,說道:“好吧!今晚開隊員大會,讓大家來決定這件事情!”
“那更好!”青選毫不在意地應答著,拉開後門,揚長而去。留下北順一人站在院裏。
四
獨自從青選家裏走出來,北順的胸膛裏燒著一團怒火。頭上那白色的鴿群,那嗚嗚的哨子,仿佛有意嘲弄他似的,低低地擦著他的頭頂,嗖嗖地一飛而過,飄然上天。瞬間,他的胸口憋悶得要爆炸了,他,盡一切可能控製著自己。
他低著頭,走著,走過村後的大路;走過村外的荒樹園;走上村郊的田埂;他走著,低著頭,思索著,談話失敗了,失敗而又受到輕蔑,受到侮辱……
他走著,腳下是鬆軟的土地,四周是密密的枝葉,一株樹又一株樹,從他身旁退去,低低的枝椏不住地打著他的麵頰。他走著,低著頭,直到一串清麗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索,他方從憤怒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置身在果林裏。四周,嬌嫩的樹枝,把金色的陽光篩落在地麵,霜白細小的蒿草上,露珠兒閃著晶瑩的光輝。他站下來,一眼就看到樹枝後麵她的身影。她站在一棵白花盛開的梨樹下,一邊鬆土,一邊在頑皮的戲笑她的老爸爸,老人正在裝出一副憤怒的神氣斥責她,她卻不住地笑著,故意淘氣。
忽然,她收起笑聲,攀著樹枝,停下手裏的工作,凝望著北順這邊。北順急忙把頭轉向別處。他感到很窘,他決定趕快跑出果林,但他的一雙腳卻不聽話,像樹根似的牢牢長在這塊地上。他又把頭轉過去,她已經離開原先那棵梨樹,在離北順最近的一棵蘋果樹下站著,望著北順,眼睛裏流露出不滿但是愉快的神色。直到這時,北順才明白自己是專意找她來的。他鼓起勇氣走到她麵前。像往常一樣,他的眼睛不服從他的意誌,他不敢多看她。憑感覺,他知道她一直在看著他,他越發抬不起上眼皮。由於不滿自己的怯懦,他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想說的話很多,他不知該從哪裏說起。
“什麼風能把你吹到這兒來?”她先開口了,微微有些激動的聲音裏,帶著埋怨和不平。
“我來找你,有要緊事!”北順在慌忙裏,直截了當地談到了工作,“今天晚上,咱們召開隊員大會。”
一陣沉默。最後,她輕輕冷笑了一聲,那笑聲裏很有些不耐煩。
“我知道,不談工作,你永不會上這兒來!”她淡淡地說,“好像這裏住個什麼壞蛋,會拉你走上邪道似的。”停頓了一下,她接著說道:“這個園子也是合作社的,你也該常來看看,看管園子的人工作得好不好,這裏也有你的一份。別那麼不關心!”
她的話,有分量,句句敲打著北順的心,使他的思想更加慌亂。他想向她解釋,說自己並不是不想來,可是,瞧她那刺透人肺腑的尖利的眼光,話未出口,他的臉先紅了。他不得不急忙轉向別處,舌頭也不聽指揮。她在靜靜地等著。他躊躇半晌,終於像一個溺水的人緊緊抓著一塊船板似的,又說出那同樣的一句話來:
“今晚開隊員大會,今晚”
“你已經說過一遍了!”她平靜地笑著說,仿佛很替他難為情。
“我是說,咱們商量一下,看在哪裏開。”北順慌忙裏信口補充了這麼一句沒意思的話,一邊說,一邊自己就懊悔了。
她笑了。“這麼點兒事,還用得著跑這麼遠路找人商量?哪兒都行呀!”她說,“咱們還是談一談,會該怎麼開才能開得好。把問題想得周到些,別到時候亂了套。你說是不是?”
怎麼不是呢?這也正是他所想的。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不知為啥,在她麵前,他總是不自在,淨說些不上串的話,想說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幾分鍾以前,他麵對著青選時,那種冷靜沉著的本事,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
“你計劃怎麼開法?討論啥問題?”雲英催問一遍。
北順沒有立刻回答。他努力使自己忍受難堪的沉默。她等待著,他卻遲遲不開口。他急需要從容。
他使自己鎮靜了。
“紀律,勁頭,玩鵓鴿”
“三大問題。”北順從容不迫地說,“要討論這三大問題。”
雲英點點頭,表示默許。
“我這一向沒盡到責任,我軟弱,遷就,我向全隊檢討。”北順繼續說,“可是,咱們的鍋裏,掉進老鼠了!”
雲英迅速抬起頭來,眯著眼睛望著北順,問道:“你說誰?老鼠!”
北順沒有回答。他們的眼睛會意地互相望著,一切全很明白。
“你啊,就是有些狹隘!”雲英低著頭,說著,瞥了北順一眼,又低下頭去繼續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是,我還要說,你,狹隘!”
她微皺起眉毛,望著北順,北順的眼睛不再向別處逃跑了。她接著說道:
“他任性,驕傲,愛挖苦人,這是實!他貪玩,也是實!可他進步得快,也是實在的呀!初回來那時,他挑半桶水,還要五步一換肩,十步一停歇;現在,他天不明,挑三回糞,一百多斤的擔子,來回三十幾裏。他和大家又慢慢合得來了。怎麼能說他是”
“你說的,是事實。”北順說,“可是我不明白,有些事情你怎樣會看不出來,他身上有些東西去掉了,還有些東西,不惟沒去掉,反倒傳染開了。我們這鍋湯,讓他攪壞了。”
“他傳染了你?”雲英不悅地質問。
“那可不大容易!”北順平靜地回答。
“傳染了我?”
“我沒那麼說。”北順辯駁著,“可是,有一部分隊員,被他引壞了,鐵栓、保平、楊河他們,近來,簡直成了鵓鴿迷,一逢集會就要進城,好像舊日的賭博軲轆子,離開他們,場合就不得圓似的。”歇了一下,他找補著說:“玩兩天鵓鴿倒不要緊,怕隻怕他們遊蕩得日子久了,幹出別的事來!”
“你要怎麼辦?”沉默了一會兒,雲英擔心地問。
北順斷然地說:“怎麼辦?不許他玩這個!”
“你也該當麵和他談談呀!”雲英急迫地說,“當麵談談不好麼!”
“我去談過了。”北順淡淡地笑著說,“可是,他不買賬。他哪兒瞧得起人?他看人,一下就從人的帽梁上看過去了!”
雲英蹙眉沉思了一會兒,小聲說道:“我去跟他談談!”“好!你和他談談吧!”北順遲疑了一陣說,“隻要他肯接受。”說完這句話,北順最後望了雲英一眼,慢慢地走開了。
五
北順回到家裏,馮大伯正坐在陽光裏和祖母拉家常。“有多少話喲,盡著說呀說的沒個完。”馮大伯老沒正經地取笑著這個他最喜歡的小夥子。他一邊說著,一邊詭笑著望了祖母一眼,祖母也樂嗬嗬地笑了。
北順皺著眉,噘著嘴,沒理睬兩位老人家。
“怎麼,沒彈到一根弦上?啊!”大伯繼續取笑,“不要灰心,誠心能感動得石頭落淚哩!你隻管實心實意,臘月的桃樹都會為你開花的。你是個誠實的小夥子,這就是你的老根本。啊!把心放寬些吧!小夥子!隻要是寶,總會有人來采的。用不著愁眉苦臉哪!”
這老人真好嗦喲!
“大伯!社裏今天沒給你派活嗎?你該上地裏去了!”北順不耐煩地說。
“我專一來找你。”大伯裝著生氣的樣子說,“可你讓誰拉住後腿啦,老半天不回來。”
“找我幹啥?”
“無事不登三寶殿。”大伯嚴肅地說了一句,停下來,撲嗤撲嗤吮著煙管,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過了老半天,才接著說道:“昨天黑裏,我給你說過,你們隊裏有人冒領工分。為了弄個明白,昨晚,我在地頭挖了一個窯窩,給裏邊鋪了半筐子幹草,我就在坑裏蹲了半夜。天好冷喲,後半夜冷得我骨節痛,要不,你看我這陣兒還在曬太陽。我一直守到天明,又守到吃早飯,我親眼看見他天明以前隻擔了一擔糞回來。他這會兒,還沒找我來領工分牌,看他今天給我報幾擔?可是,我聽他已經放出口風了,他在地邊給別人說,他天亮以前,擔了三擔哪!”
“真有這回事!”北順嚴肅地問。
“老腿都凍得彎不回來了,還會有假!”
“誰?”
“誰?你猜!”大伯歎了一口氣說道,“萬萬想不到,這娃娃會這樣不誠實,平素看起來,也倒罷了,實在想不到他也竟能幹出這事……細想起來,也不奇怪。家裏富裕。他娘老子四十歲上,才得的這一個娃,真是一句一個親狗狗、倩蛋蛋地抱大的,從來是一句重話不說,一點兒意思不拗,要咋就咋;加上最近這一陣,隻顧耍了鵓鴿,沒做夠工分,一著急,便胡來開了。唉!他爹一輩子是個好強好勝的人,又是個半病身子,兒子幹了這事,這一下,弄得不好,說不定把老漢的老命送了呢!”
“真是他?”北順聽說是他,詫異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