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纛高牙,嗚金奏管,飛旌卷蓋,清道唱騶,輿中之人誌驕意得矣。蒼生之疾苦幾何?職業之修廢幾何?使無愧於心焉,即匹馬單車,如聽鈞天之樂。不然是益厚吾過也。婦人孺子豈不驚炫,恐有道者笑之。故君子之車服儀從足以辨等威而已,所汲汲者固自有在也。
[譯文] 居高位者出行時,儀仗隊高舉大旗,鳴金奏管,隨從們前呼後擁,旗幟飛揚,清道的高聲呼喊,讓行人回避。坐在車輿之中的人就覺得誌驕意得了。百姓的疾苦有多少?分內應辦的事興辦了多少廢黜了多少?如果把這些放在心上,做到心中無愧,即使是匹馬單車出巡,也如聽鈞天之樂一樣的快樂,不然隻能增加自己的過錯。婦女小孩遇到出巡的官員,豈能不驚慌害怕?但這些耀武揚威的作法隻會引起有道德的人的恥笑。因此君子的車服儀從隻要能表示出自己的身份威儀就可以了,自然有應當汲汲追求的事情。
●弊端最不可開,弊風最不可成。禁弊端於未開之先易,挽弊風於既成之後難。識弊端而絕之,非知者不能;疾弊風而挽之,非勇者不能。聖王在上,誅開弊端者以徇天下,則弊風自革矣。
[譯文] 弊端最不可開,弊風最不可成。禁弊端於未開之先還比較容易,挽弊風在既成之後就困難了。能看清是弊端而杜絕它,除非有智的人不能做到;痛恨弊風而挽回它,除非有勇氣的人不能做到。聖明的君王當政,誅殺開弊端的人向天下人宣布,弊風自然就會革除了。
●避其來銳,擊其惰歸,此之謂大智,大智者不敢常在我。擊其來稅,避其惰歸,此之謂神武,神武者心服常在人。大智者可以常戰,神武者無俟再戰。
[譯文] 在敵人士氣旺盛向前進攻的時候避開,等到敵人疲憊後退時再襲擊,這叫做大智。這種大智的人常懷不敢之情。在敵人士氣旺盛向前進攻的時候就奮力還擊,等到敵人疲憊後退時就避開,這叫做神武。這種神武的用兵方法,常會使人心服。采用大智的戰法需要不斷的戰鬥,采用神武的戰法就不需要再戰了。
●匹夫有不可奪之誌,雖天子亦無可奈何。天子但能令人死,有視死如飴者,而天子之權窮矣。然而竟令之死,是天子自取過也。不若容而遂之,以成盛德。是以聖人體群情,不敢奪人之誌,以傷天下之心,以成己之惡。
[譯文] 普通老百姓,如果懷著不可改變的誌向,即使是天子也無可奈何。天子最終的權力是可以把人處死,如果有人把死看做是一件光榮的事而不害怕,天子的權力也就沒有什麼用了。如果竟然把這人處死,這是天子知錯犯錯。不如寬容他,讓他實現自己的誌向,天子也成就了盛德。因此聖人能體會眾人的感情,不敢剝奪別人的誌向,以免傷天下人之心,以免造成自己的錯誤。
●聖人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後世乃以天下之命易一身之尊,悲夫!吾不知得天下將以何為也。
[譯文] 聖人不用天下采換取一個人的生命,後世的君王用天下人的生命來換取一個人的尊嚴,真可悲啊!我不知他得天下到底是為了什麼?
●申、韓亦王道之一體,聖人何嚐廢刑名不綜核?四凶之誅,舜之申、韓也;少正卯之誅,休儒之斬,三都之墮,孔子之申、韓也。即雷霆霜雪,天亦何嚐不申、韓哉?故慈父有梃詬,愛肉有針石。
[譯文] 申不害和韓非的學說也是王道的方麵之一,聖人何嚐廢除刑名之學而不考核呢?誅滅四凶,就是舜的申、韓之術;殺少正卯,斬侏儒,墮毀三都,就是孔子的申、韓之術;雷霆霜雪,就是天的申、韓之術。慈父也有發怒打罵兒女的時候,愛護身體也有用針石治病的方法。
●三千三百,聖人非靡文是尚而勞苦是甘也。人心無所存屬則惡念潛伏,人身有所便安則惡行滋長。禮之繁文使人心有所用而不得他適也,使人觀文得情而習於善也,使人勞其筋骨手足而不偷慢以養其淫也,使彼此相親相敬而不傷好以起爭也,是範身聯世製欲已亂之大防也。故曠達者樂於簡便,一決而潰之則大亂起。後世之所謂禮者則異是矣,先王情文廢無一在而乃習容止,多揖拜,窠顏色,柔聲氣,工頌諛,豔交遊,密附耳躡足之語,極籩豆筐篚之費,工書刺候問之文,君子所以深疾之,欲一洗而入於崇真尚簡之歸,是救俗之大要也。雖然,不講求先王之禮而一入於放達,樂有簡便,久而不流於西晉者幾希。
[譯文] 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聖人並不是崇尚這些繁複的條文,也不是想讓人們勞心費力,而是因為人的思想無所依托則惡念潛伏,人的身體有所方便安逸則惡行滋長。禮的繁多條文使人心歸於禮而不會想其他的事情,使人看到禮的條文就想到應具有的感情,學習努力向善;使人手足筋骨疲勞而不偷懶怠慢,不會養成淫佚的毛病;使人們彼此相親相敬而不傷和氣,不致引起爭鬥,這是約束個人以及社會共同來抑製不合理的欲望以及防止混亂的大堤防啊!因此,那些曠達的人東於簡便,但堤防一潰,大亂就要發生。後世的所謂禮,和上述的卻不一樣了,把先王禮的內涵和條文全都放在一邊,隻是學習那些形容舉止,增多作揖下拜的形式,修飾外表的美麗,裝出輕柔的聲氣,精通歌功頌德的技巧,使結交的朋友光彩。整天說些悄悄密話,花費大量的財物用於祭祀和送禮,隻精通書信一類問候的文字。所以君子非常厭惡這一套,想革除這些而能恢複到崇尚真情而又注重簡便實用的方向,這是挽救習俗的主要辦法。雖然如此,如果不講求先王的禮製而流入放縱曠達,自然也樂於簡便,時間常了就會出現西晉時名士放達於禮法之外的情況。
●夫治水者,通之乃所以窮之,塞之乃所以決之也。民情亦然。故先王引民情於正,不裁於法。法與情不俱行,一存則一亡。三代之得天下,得民情也;其守天下也,調民情也。順之而使不拂,節之而使不過,是謂之調。
[譯文] 治理水患,用疏通的辦法使水流暢通才可以免除水災,用堵塞的辦法隻能造成堤防崩潰洪水為患。民情也是這樣。因此先王把民情引向淳正,不用法來裁治。法和情不能同時並行,一方麵存在,另一方麵就會滅亡。三代的君王能夠得到天下,是順應民情的緣故。三代能守住天下,是能調解民情的緣故。順應而不拂逆,節製而不使其過分,這就叫做調解。
●善處世者,要得人自然之情。得人自然之情,肘何所不得?失人自然之情,則何所不失?不惟帝王為然,雖二人同行,亦離此道不得。
[譯文] 善於處世的人,要了解和尊重人的自然之情。了解了人的自然之情,什麼事情辦不到呢?不了解人的自然之情,什麼事情能辦好呢?不隻帝王是這樣,即使兩個人相處,也不能離開這個道理。
●"禮"之一字,全是個虛文,而國之治亂、家之存亡、人之死生、事之成敗罔不由之。故君子重禮,非謂其能厚生利用人,而厚生利用者之所必賴也。
[譯文] 禮這個字,本是個虛文,但國之治亂、家之存亡、人的死生、事之成敗,無不和它有關。因此君子重禮,並不是說它能直接使人生計溫厚、衣食豐足、物盡其用,但它卻是達到這種境況必須依賴的東西。
●事無定分則人人各諉其勞而萬事廢,物無定分則人人各滿其欲而萬物爭。分也者,物各付物,息人奸懶貪得之心,而使事得其理、人得其情者也。分定,雖萬人不須交一言。此修齊治平之要務,二帝三王之所不能外也。
[譯文] 事情沒有一定的職責,就會人人推掉他該幹的事情而使萬事廢怠;財物沒有按一定的標準歸屬,就會人人都想滿足自己的欲望而進行爭奪。分,就是該屬於誰的東西就交給誰,使人們奸懶貪得的欲望得以平息,而事情就可得到治理,人情就可得到滿足。把職責、標準確定下來,即使處理萬人之事也不需要說一句話。這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要重視的大事,古代的二帝三王也不能例外。
●物理人情,自然而已。聖人得其自然者以觀天下,而天下之人不能逃聖人之洞察;握其自然者以運天下,而天下之人不覺為聖人所斡旋。即其軌物所繩近於矯拂,然拂其人欲自然之私,而順其天理自然之公。故雖有倔強錮蔽之人,莫不憬悟而馴服,則聖人觸其自然之機而鼓其自然之情也。
[譯文] 物理、人情,都是自然而然的事。聖人能了解和得到這種自然的人情物理,並以此來觀察天下的人,天下人都不能逃脫聖人的洞察;聖人掌握了這種自然的人情物理來治理天下,天下的人不知不覺就會按聖人的要求行動。即使聖人規範事物的準則近於矯情拂逆,但隻是拂逆人欲方麵的自然之私情,而順應天理方麵自然之公理。因此,雖然是那些倔強頑固蔽塞的人,莫不覺悟而馴服,這是因為聖人觸動了他們自然的理念,而鼓舞了他們自然的人情的緣故。
●將古人心信今人,真是信不過;若以古人至誠之道感今人,今人未必在豚魚下也。
[譯文] 用古人那至誠的心來相信今人,真是信不過;如果以古人至誠的道理來感化今人,今人未必在豚魚之下。
●泰極必有受其否者,否極必有受其泰者。故水一壅必決,水一決必涸。世道縱極,必有操切者出,出則不分賢愚,一番人受其敝。嚴極必有長厚者出,出則不分賢愚,一番人受其福。此非獨人事,氣數固然也。故智者乘時因勢,不以否為憂,而以泰為俱。審勢相時,不決裂於一懲之後,而驟更以一切之法。昔有獵者入山,見騶虞以為虎也,殺之,尋複悔。明日見虎以為騶虞也,舍之,又複悔。主時勢者之過於所懲也,亦若是夫。
[譯文] 通泰安寧達到極點,必有閉塞不能的地方;閉塞不通到了極點,必有通泰安寧的時候。因此水一壅塞必然潰決,水一潰決必然幹涸。世道放縱到了極點,必然會有辦事過於急躁嚴曆的人出現,這種人一出現,其他人不分賢愚,都要受他害。嚴曆到了極點,必然會有忠厚長者出現,這種人一出現,其他人不論賢愚,都會受其福。這不隻是人事使然,也是氣數之固然。因此有智慧的人能夠乘時因勢,不以閉塞不通為憂,而以通泰安寧為懼。審察形勢,觀察時機,不能在懲創之後又徹底決裂而立即更改一切法令。從前有個獵人,入山打獵,看到騶虞還以為是老虎,就把它殺了,不久就後悔了。第二天看見一隻老虎又以為是騶虞,而沒有捕殺,又很後悔。掌握時勢的人懲罰不當,也會像這樣啊!
●兵,陰物也;用兵,陰道也,故貴謀。不好謀不成。我之動定敵人不聞,敵之動定盡在我心,此萬全之計也。
[譯文] 兵,是陰物;用兵之道,是陰道。所以貴有智謀,不用智謀不能成功。自己一方的動靜不要讓敵人知道,敵人的動靜都在我掌握之中,這才是萬全之計。
●夫禮也,嚴於婦人之守貞而疏於男子之縱欲,亦聖人之偏也。今輿隸仆僮皆有婢妾娼女,小童莫不淫狎,以為丈夫之小節而莫之問,陵嫡失所,逼妾殞身者紛紛。恐非聖王之世所宜也,此不可不嚴為之禁也。
[譯文] 禮,對婦女保守貞節要求很嚴,而對男子縱欲則要求很鬆,這也是聖人的偏向。現在車夫奴仆都有婢妾娼女,小童莫不淫狎,認為這對男人來說是小節,不必過問。欺陵妻子,使其無家可歸;威逼婢妾,使其喪失性命,這種事件不斷發生,恐怕不是聖明君主治理的時代應該出現的,不能不嚴加禁止。
●篤恭之所發,事事皆純王,如何天下不平?或曰:才說所發,不動聲色平?曰:日月星辰皆天之文章,風雷雨露皆天之政令,上天依舊篤恭在那裏。篤恭,君子之無聲無臭也。無聲無臭,天之篤恭也。
[譯文] 從篤厚恭敬的心中發出來的,事事都是純粹王道,哪有天下不均平的呢?有人問:才說所發,能說不動聲色嗎?回答說:日月星辰都是天的禮樂法度,風雷雨霹都是天的政令,上天依舊篤厚恭敬地存在著。篤恭,是君子無聲無嗅的表現。無聲無嗅,就是天的篤恭。
●肩天下之任者全要個氣,禦天下之氣者全要個理。
[譯文] 肩負天下重任的人,都要有個氣概,駕禦天下有氣概的人,全要有個理。
●字內有三權:天之權曰禍福,人君之權曰刑賞,天下之權曰褒貶。禍福不爽,曰天道之清平,有不盡然者,奪於氣數。刑賞不忒,曰君道之清平,有不盡然者,限於見聞,蔽於喜怒。褒貶不誣,曰人道之清平,有不盡然者,偏於愛憎,誤於聲響。褒貶者,天之所恃以為禍福者也,故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君之所恃以為刑賞者也,故曰"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褒貶不可以不慎也,是天道、君道之所用也。一有作好作惡,是謂天之罪人,君之戮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