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光嶽《而未嚐有顯者來》文,眉批雲:“單句承上題”,這也是《孟子》裏的題目,“齊人有一妻一妾”章,也要聯係起來作。
諸燮《父母之年以懼》文,眉批上批雲:“全節題,滾作法。”此題出自《論語·裏仁》。原文是“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雖然省略許多字,但是概括全章書的意思,指明是“滾作法”,即概括全節來寫。
黃淳耀《曲肱而枕之》文,眉批“單句虛課”,破題道:“再言貧境,即所以就寢者而見焉。”承題道:“夫人莫不寢,至曲肱而為之枕,則甚不適矣。此聖人未必有之,而設言之者乎?”這句題目來自《論語·述而第七》:“子曰: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為什麼說是“虛題”?主要是“未必有之,而設言”,就是憑空說道理。另一歸子慕《四十五十也已》文,眉批“虛實兼備連句題”。此題來自《論語·子罕第九》:“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一節書,隻出“四十五十也已”六字,其他都省略。又虛又實。重在寫後生雖可畏,而失時亦無可為。有實際內容,虛論之後落實到“四十五十”。
“入門”都是小題,大多單句題,已有這麼些變化。卷二《論法文選》,那就更變化多端,十分複雜了。
是卷所選,由單句議論、單句記事到長塔題、全章長題,共三十篇。每篇題下小字都注明題種,注明作法。前麵《弁言》中說:“射必誌彀,梓匠必以規矩,苟無法,雖使神童為之,非式也。學八股至入門後,必當……盡其法而窮其變。餘向有評選各種法門文三十篇。嗣見倪敬堂先生所刻馬樹堂先生評選簡可編,與餘所選同者十之三,而批隙導竅,論法特詳,因去餘所選而取此。”
這段《弁言》特別強調的就是一個方法,中心在於“盡其法而窮其變”。法是哪裏來的,人創造的,但不是一代人、一個人創造的,因而後人必須學習前人的法,但法又不是固定的,不斷在變化,不斷在創新。因而提出“盡其法”、“窮其變”。不盡其法,無力窮其變;不窮其變,盡其法也失去意義。實際這二者是不可分的、辨證的、發展的。這洋洋大觀三十篇不同的題目,不同的作法,自然也是這種文體幾百年中不斷發展的結果。而這種發展既包括曆代的“盡其法”,也包括曆代的“窮其變”,即由明代後期到清代前期,這中間不知有多少聰明才智之士,為此下過苦功,受過鍛煉、付出過智慧。先天的聰明才智,加上後天的嚴格鍛煉,成就了各個曆史時期的傑出之士,從這本書中會得到較深度的曆史的認識和理解。雖然是曆史上的事,而今天知道一些也還是有趣味的,從中也可得到不少啟發。麵對這許多紛繁的題目,今天的人看了會感到茫然,完全莫名其妙,而當時的人卻是一點點學會,一點點深入,逐漸由入門、由簡到繁的。如何由簡到繁,在第一篇周順昌文後,有一篇總說明,十分簡明,可以一讀:先正論作文,單題為難。作文之法,單題為備。悟得單題作法,到手無難題矣。略論其法如左:
作文開講忌泛,尤忌實。須要擒得定,又要籠得虛。先賢所謂落筆要近,勿說閑話。落想要遠,勿死句下也。
反、正總不論,作文前忌突。如何則不突?或借端引起,或從上脫卸。題前入來有情,自不至有此病。
作文貴有提筆,然要提得有勢有力。極奇突,卻極自然,否則反成病塊。
題前貴開局,開局要寬展,要整齊。不寬展,何異不開;不整齊,那得好看。寬展之法,在乎極力翻騰;整齊之法,在乎修練詞句。
寬展非寬泛之謂,句句按題切脈,卻在反麵、對麵發論。將局勢拓開,是謂寬展。一味空腔虛衍,既不對針,又無意味,是謂寬泛。
作文局陣要寬,氣勢要緊,議論翻得透,則局陣寬。筆意出得銳,則氣勢緊。
作起比要牢籠題意,冒起通篇,方為得法。運筆反正參用。
作文有急脈緩受,緩脈急受之法。前路氣脈急,急而急之,踱出主人公,再無話說矣,故要緩受。前路氣脈緩,緩而緩之,緩到何處去?故須急受。
急受緩受,非不顧理勢,急然罅開,突然裝上也。或用逆接作翻騰,或用虛涵為停滀,是緩受法。一筆鎖住前文,即勢折轉本位,是急受法。
鈍翁先生雲:古人作文八股,今人乃四橛耳。起講、起股、中股、後股,逐橛說完,逐橛另起,豈非四橛。古人相涵相接,由淺入深,由虛入實。其間開合反正,向背往來,雖極變化錯綜,無不周規折矩,是猶一人之身,五官四肢,合而成體,而血氣流貫運動自如。八股之名如此。
起股下,中股上,加二虛股最妙。虛股者,虛涵正意,略作停滀。與急脈緩受同法。股勿太長。
中股是題之正麵,議論固要沉著,然須留後股地步,題意未可說盡,古人所謂實中留虛是也。
後股是一篇後勁,文忌後竭,豈可單屬潦草,到此須將題意盡情發揮,或翻進一層,或推原其故,或纏綿詠歎,或引證古昔,總以淋漓盡致,光彩十分為主。
後股加一束股,既可帶補餘意,更以收結通篇。股勿太長,意要渾融,語要工練。
作文先要認題,認題非單認本題也。遠要融會通章,近要體味上下文,乃見本題真際。本題認清,行文方有把握,出語方中竅要。不然,無非隔靴抓癢。
作文要立柱,立柱則篇中有骨,股不合掌。
立柱又貴接柱,接柱則層層妙義,宛如一線穿珠,永無前後複杳之病。而由淺入深,由虛入實之妙,更有不期然而然者。
行文最忌夾雜,立柱接柱,則永無此弊。
古人行文,總貴議論,如此等題,要句句議論,更與他題不同,故別其名。
一題必有一題之所以然,於起比揭出為原題,於後比揭出為歸結。
行文最要得勢,得勢在乎篇法股法。無篇法,則一篇失勢;無股法,則一股失勢。何謂篇法股法?前所謂開合反正、向背往來者是。
以上各條,不專指單題而言,而單題尤當加意。
行文所忌所尚,其說正多,散見三十篇中,讀者隨處參觀可也。介紹《眉園日課》,簡略地介紹了“入門卷”,又摘引了《論法文選》的全部目錄,及第一篇論單題作法的批語,最後歸結到現在常說的三個字,就是這種文體實在“不簡單”。其不簡單在於它由淺入深,深可以深到難以想象的深度;由簡單到複雜,其複雜又可達到變化多端,甚至變化莫測的程度。過去我們即使想看看八股文,理解一下這個文體中的延續了四五百年的文體,一鱗半爪,找些入門書或前人筆記中的記載看看,甚至是些笑話、滑稽文選之類的東西,題目大多是單句小題,表現方法或正或反,大多比較簡單,加以長期人隻注意到它的落後腐朽麵,隻注意到長期以來人們罵八股、批判八股的文字,而對於正規的、係統的、深層次的介紹八股文、講述八股文作法的書,很少注意,更沒人去研究他的所以然。因而長期以來對其形成曆史的偏見,而忽略了對它的科學思維和認識,是十分遺憾和可惜的。而曆史上名人又往往憑直觀評價八股文的優劣,隻肯定其當然,不評述其所以然。縱然有大段批語,也往往是抽象的,而無法像自然科學那樣得到證實,作出結論。況且有些抽象的批語今日我們也難以見到。如讀《林則徐日記》,嘉慶二十一年(一八一六年)赴江西做副主考時八月二十六日記雲:壬寅,晴,閱薦卷三十本,是日得元,且佳卷甚多,夜改魁卷,發刻。這次江西舉人考試由八月十五開始閱卷,到九月初六才閱完。薦卷是分房閱卷官第一次閱過之後認為好的,薦給正、副主考官重閱,決定取誰不取誰,薦三十本,也許取三本、五本或十本八本,甚至一本不取,都可以。薦的權在閱卷官,能否取中之權在正、副主考官。閱卷官看著不行的卷子,就丟在大竹簍中,不送給正、副主考看,叫做“落卷”。正、副主考最後還要從中隨意翻閱,以便發現分房閱卷官沒有看懂的失落的好卷子。這次九月初六的日記中就記著“點閱落卷,得愛字二十一號落卷,詫為異才,亟拔之”的事。這裏略作解釋之後,特別要提出的是使人納悶的“今日得元”四字。“元”是舉人第一名解元。按現在考試理解,成績評定要把卷子全部看完,按分數多少順序才能評定一、二、三以及最後名次。當時雖不計分數,也應全部看完,才能比較名次,決定誰是第一。而奇怪的是這次正、副主考閱薦卷十六七天。而八月二十六日是第十二天,就記明“今日得元”,後麵還有四五天呢,還要看百數本卷子,安知後麵沒有更好的,為什麼會決定“今日得元”呢?林的日記是每天必記,並不是補記的。其所以能作出這樣肯定的記錄,必然是他憑著對八股文極為熟練深刻的直觀,一下子看到不同於一般佳作的閃耀著特殊光芒的文章。正如一位珠寶專家於一堆散珠中,突然發現一粒寶珠,並不需要一粒粒地加以比較。自然這樣鑒定賞識水平,決定於他自己的學識水平和深厚經驗,但卻沒有科學分析記錄。“今日得元”的“元”,林作為取中他的人,自在文後有長批評定,但我們隻看到日記上這四個字,卻無法看到他當時的批語,而且縱然看到,單文孤證,也未必能看懂,因而一直存在著納悶的想法。現在看了徐後山《眉園日課》中的解說,一些選文,以及選文的各式評語,讀《林則徐日記》中“今日得元”的判斷,多少有些理解了。按據光緒十三年王家相《清秘述聞續》卷二記載:“解元歐陽煥章,萍鄉人。”即此“元”。
這套書是在清代乾嘉鼎盛,文化學術最發達的時期編的,從中可以看出當時讀書所下的功夫,以及其思維鍛煉的深廣度、精微細致的程度、靈敏變化的程度。自然,這都要付出無數的青春年華和聰明才智。智商特別高的連連得中,少年時代就掌握竅門,且變化多端,不但自己平步青雲,且將這套功夫作為量才玉尺,再去遴選別人,如林則徐的“今日得元”。而智商一般的,或一下子掌握不了八股深度奧妙的,便苦下功夫,揣摩幾十年名文,到五六十歲才中進士、點翰林,甚或到老也中不了。從個人說,自是很苦惱的、不幸的。而從當時的政權說,其目的就是通過這樣嚴格的手段,遴選人才,取得平衡,在平等的競爭機會中,保證遴選人才的質量和社會的公認的榮譽,而個人則有幸有不幸了。但客觀上,在教育文化、培養以儒家思想為主的道德教育、驚人的記憶力、周密的邏輯思維、思維的敏銳性、準確性、細微性等等方麵,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應有的嚴格訓練。在明、清兩代的教育中,由淺入深、由簡到繁,對於智商高的人盡快湧現,對於一般智商的人受到應有的文化和邏輯思維鍛煉,這種文體是起過長期的曆史作用的。從這套《眉園日課》中,可以得到較為全麵的客觀認識。如不加科學地分析研究,不從曆史上予以客觀地認識,就全盤否定,那就是全部否定了幾百年來的基礎教育,這是無法理解的。
對待曆史問題,以及有關典章製度學術上的事,我最怕聽一種不去研究思索,什麼也不懂,也不查閱資料,隻是聽別人的論點,人雲亦雲,千篇一律,從不提出疑問,從不去思索其所以然,這種理解曆史的態度是十分錯誤的。對待明、清兩代的八股文,較普遍的存在著片麵的看法,正是這種態度所形成的。如果仔細思索一下近五百年的曆史,對傳統的教育手段、考試製度、人才遴選、學術成就等等稍加回顧,多問幾個為什麼,便不難發現八股文在曆史上所起的作用。如果再仔細看看這部《眉園日課》,便不難發現這種文體由完篇到深廣、由初級到高級,是有多麼清楚的軌跡可尋,又多少富於多角度、多層次的變化了。這些正充分表現了每位作者的學識功力和聰明才智,反過來寫這些文章、讀這些文章、揣摩這些文章,也正鍛煉了寫者、讀者、研究者的學養功夫、聰明才智。寫文有如此的思維,做其他事也可這樣思維,這是客觀的存在,如不注意思索研究,是不能理解的。
我是二十年代末開始上學識字、讀書的。當時在山鄉,中年秀才做小學教師的還不少。常聽人們說起:“沒有不通的秀才。”這個“通不通”,是指思路的通不通,也就是說邏輯思維的通不通。至於其他知識,一般說舊學是十分紮實的,而且都有驚人的記憶力,不但“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其他詩韻四聲的韻部及各韻中的字、《康熙字典》甚至《說文》的部首,以及先秦《左傳》中的史事、《綱鑒》中的曆朝史事,都清清楚楚,記憶十分熟悉,脫口而出。有的還用老辦法學會了數學、英文等,我曾經見過一位英文甚好,能隨意讀英文書、看英文報的老先生,但不會說。外國人看他拿著英文報在讀,同他打招呼,他都茫然不知所對,外國人感到很奇怪。而他學會英文是用《英漢字典》死記的。這種老學究的記憶力和耐力韌性可以想見了。自然這些還都是末代的、未考取舉人、進士的秀才。如果是《眉園日課》時秀才,其學識功力(自然是中國舊學)恐怕就更要高多了。《龔定庵全集》“古今體詩下卷”中有四首絕句可以作為本文的約束。詩題是《吳市得舊本製舉之文,忽然有感書其端》,詩雲:
紅日柴門一丈開,不須逾濟與逾淮。
家家飯熟書還熟,羨殺承平好秀才。
耆舊辛勤伏案成,當年江左重科名。
郎君座上談何易,此事人間有正聲。
國家治定功成日,文士關門養氣時。
乍洗蒼蒼莽莽態,而無恛恛詞。
刻畫精工直萬錢,青燈幾輩細丹鉛。
南山竹美蘭膏賤,累我神遊百二年。
注:以康熙三十年鐫成,丹銘之徒,亦必康熙前輩矣。“羨殺承平好秀才”,這是明、清兩代四五百年中,國家政治文化教育人才的根本基礎,不是隨隨便便說的,不是無謂地發思古之幽情。“累我神遊百二年”,今天從這部《眉園日課》中,也可以讓我們神遊到二百年前,思索一番了。
一九九五年乙亥閏八月二十五日晨,完稿於浦西延吉水流雲在新屋南窗下,距開始寫已二月矣。丙子春分節近重閱略改,雲鄉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