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眉園日課》書後(2 / 3)

按本書卷之二十“國朝大家文選”中,選有朱筠兩篇,一題為《儀封人請見見之》,另一題《詩雲迨夫侮予》。選者在前一篇後批雲:笥河夫子宅心醰粹,枕經味史,上下今古,學無不貫。而生平培植獎借,愛材如命,及門之盛,蓋自阮亭先生後,未之有也。翁潭溪學士挽句雲:“今之康成,昔之文定。不在黃山,則在武彝。”識者以為確當雲,受業徐昆謹識。從批中可見朱笥河當時之學術聲望。此卷共選文五十二篇。除朱筠外,其他韓菼、徐秉義、張玉書、方苞、李光地、陸隴其、徐乾學、劉子壯等,都是著名學人。

沈序中前後都說到徐後山少年時受知於蔣時庵、裘文達二人。《眉園日課》在卷二十一《名墨約選》中最後選了一篇乾隆乙醜會元蔣元益題為《孰為夫子》三句的八股文,評語後署名:“受業徐昆謹識。”可能蔣早年教過他。按蔣元益前已略介,今再補充:在成進士之前,即久在京師,十分有名,據梁章钜《樞垣記略》記載:“乾隆二年十二月由內閣中書入直。”內閣中書是舉人未中進士前在京朝考的一種內閣小官,但可入軍機處任七品章京,接觸機要,日見軍機大臣,是仕途捷徑。所說由“內閣中書入直”,即他入了軍機處任章京。因在軍機處任章京,所以他擬的稿,繕寫的文件,皇帝經常看到,印象很深。據說他名元益,字希元,號時庵,未中時。在家鄉蘇州玄妙觀遇道士李仙隱,笑著對他說:“君本三元,惜名與字已占兩元耳。”乙醜會試中第一名會元,殿試後,乾隆於進呈十本卷中,每拆一本,必問:“會元在哪裏?”閱卷大臣阿文端公(名阿克敦,滿洲正藍旗)在旁說:“不在內。”因他殿試策中重寫一“策”字,不能作為前十名進呈皇上。後來蔣放浙江主考,陛辭時,乾隆問他:“你是狀元?”他回答說:“臣是會元。”乾隆卻說:“你很能做狀元!”這是乾嘉時科場著名故事,見錢泳《履園叢話》。舉人在會試未中前數年留京,多任名門家館,徐昆是當時豪富之家,又有才華,愛讀書,蔣元益早年很可能在徐家教家館,教過徐昆,所以稱“受業徐昆”。另一位賞識他的人裘文達,前已介紹,亦略補充:又字漫士,又號諾皋。其父裘君弼就是進士,官至禦史。裘曰修除官大,著述多外,還與紀昀同修《四庫全書》,是乾隆時代的大名人。古人說:未觀其人,先觀其友,對寫序的及其老師,以及賞識他的人略作介紹,也可看出他的聲望、學養和為人。他家先是豪富,但後來中落,但他很達觀,自謂“陋巷寒室,到處竟當眉園”,可見其胸襟。沈初序中說他:“至於冬乃質衣,夏或典冠,仍執一卷於花石間行吟不輟,所謂富好禮,貧而樂者,非耶?”富好禮,貧而樂,這是儒家對貧富最高的讚賞,所謂“非耶”?就是現在說:“難道不是嗎?”是反問句。

據朱珪嘉慶八年所寫序:“四十年前……以驅濤湧雲之筆,為揣摩應試之文。”四十年前,是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三年)。他乾隆四十六年,五十二歲中進士,這一“揣摩”,就揣摩了十八年。據書中所載“眉園學規”後記,徐昆曾在陽城講過學,即教過書,做過塾師,或做過教諭。陽城在山西東南澤州府屬縣。如做塾師,可能在他做秀才之後、來京師之前時間更早。沈初序中說他的《眉園日課》課諸生從遊所選。書中後麵說此書刻成,“前後統計曆十五六年而後竣”。這就是說他從年輕到老一直在講八股、作八股、評八股、鑽研八股……前後少說也有半個世紀,而且又經過實踐,兩榜中進士出身,這樣的人,在當時,也的確可稱作“八股專家”了。

朱珪概括八股之精微,謂“製義之精微,至於有以觀徼,無以觀妙,無不通之”。說的比較玄妙,一下難以抓著要領。沈初就書論書,說他所選是“循循善誘,法無不備,式無不新,金針所度,津逮無窮。其論題論文,則上下千古,騰躍八極。隨筆所之,實非撮精要而予之以準繩。蓋從來無此選法,其一片婆心,具於學規十六條中,是真能得竹君先生嫡派而不負時庵、文達諸先生之賞鑒者……”落實到他各篇論題、論文的評語中,且特別肯定他的十六條學規,說是朱笥河的嫡派。他在自序中一上來說道:八股非小道也,代聖賢之言,為士子立身,古今多少聰明人,或終身歿滅於仕其中,或不能出一頭地,揣摩簡煉,蓋可忽乎哉?朱子雲:夫讀書於不好者,固怠忽間斷而無成矣。即好者,又不免貪多而務廣,往住未啟其端而遽欲采其終……他特提出“揣摩簡煉”四字準則,從一定範圍的名文揣摩入手。他大概長期擔任過“內閣中書”的官職。元代中書省仿唐代雅稱,叫作“薇省”或“薇垣”,清代內閣中書小官,也如此稱呼。他序中說:“餘薇省需次時退食之暇,與四方來學者講學於眉園家塾中,課以生平所選時文,日講一藝,共四百篇,以為揣摩之具。”共分下麵幾個部分:

入門:反正開合,虛實淺深,清其源。

論法文:方圓平直,規矩準繩,立以為鵠。

典製百篇:分天地、人物、禮樂、兵農、官政、學校、衣食、器藝等十五類,以充其腹。

理題五十篇:天仁、性命、意知、道德,以析其義。

天崇(即明代天啟、崇禎)招其筆力。

本朝大家,宏其規模。

墨卷:使之成範圍,振其風尚。

化治正嘉(成化、弘治、正德、嘉靖)諸明代文以振動之,煉其結實。

其自序在分類最後說:中人之資,一歲可周,熟讀精思,如耕獲然。一畝收一畝之用,所謂恒產在茲矣。涵養心情,更肆力於經史百家,不至汩沒為鄉裏學問,亦不至意緒茫茫,為朱子所嗬。嗚呼,蓋可乎哉?籠統的一個以《四子書》命題的八股文,在文風鼎盛時期,專門家的分析下,能分出這麼許多門類,而又要求讀者在揣摩誦讀當中,收到不同的效果。入門、論法是第一步,充實內容、分門別類是第二步。先經實際入手,實之後,就是虛,理題五十篇,天仁、性命等等,又都是虛的,最後又有針對性的開拓筆力,恢宏規模,振動風尚,鍛煉華實。從分類看,就可見其麵麵俱到,多麼細致周密。但還隻是就八股論八股,這隻是恒產。而且內在涵養心性,外在肆力經史百家,這就不是一部“四書”、幾篇八股所能局限,範圍就廣闊無垠了。

選者所要求的是八股時代學人的最高境界,序後書前,先印了眉園家塾的“學規八條”和“禁約八條”,都十分重要,是用宋人語錄體寫的,十分準確明白,簡介如下:

一是“身心之學”,概括說是“把心收來”,所謂“器識居先”,就是現在所謂的堅定信念。他認為既得於先天,又得於後天的養及閱曆,所以清代稱作學養,首重養士。

二是“政治之學”,就是要以天下為己任,要有為國為民的主觀願望,不隻是單會幾句“八股文”。這就明確當年科舉取士的主要目的。

三是“經籍之學”,這就是以儒家經籍為治學之根本。

四是“《史》《漢》之學”,《史記》、《漢書》,上下千古,獨稱呂東萊得讀《史》之法,蘇東坡得讀《漢》之法,且突出史之才、學、識三點。

五是“《文選》之學”。唐代辭賦取士,有“《文選》爛,秀才半”之說。此書說:古人雲,《文選》熟,秀才就。今人竟有當秀才不見《文選》者。……吾願多才之士,由《文選》而波及《文苑》、《文鑒》諸書。

六是“《說文》之學”。此書重點提出讀書先要識字,對許氏書應童而習之,老而不輟,識見一開,自可蔚為通儒。

七是館閣之學,就是講求館體書法。書中說:秀才有頭巾氣,見一長官便跼縮,出筆有八股氣,寫一書劄亦邋遢,要求要文隨手拈來,妥當雅飭。字任意揮成,黑光圓潤。最後期望,人綸扉芸館,亦當行出色,就是所謂翰苑之材。

八是“科舉之學”,時人謂秀才務舉業。夫既名為業,當如田產世業,藉之為衣食。舉業於《四子書》及諸經大小注,熟讀熟講外,時文不遇三百來篇,朝誦而暮覽之,雖寢食不廢。以其餘力作文、作試帖詩。逢課必作,務工務雅。以之為業,利器逢年,必有時矣。至於博通今古,出入百家,前條具在,尚其勉旃。

這八條學規,幾乎概括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所有學問。可見當時對基礎要求多麼高。為了保證學規的實現,還有禁約八條:

一曰“毋自逸”。簡單說就是耐勞戒懶。二曰“毋自勞”。就是量力而行,不要貪多,要保持評審優遊之趣。三曰“毋自大”。告誡說有誌者不可存此心,並不可有此氣。就是現在說的不管成就有多大,也要有甘當小學生的精神。四曰“毋自小”。指明通天地人為儒,應取法乎上,若一念讓人,便終為人下。這是儒家“當仁不讓”的精神核心。五曰“毋自足”。六曰“毋自歉”。七曰“毋自智”。八曰“毋自愚”。這八條都是正反對照,簡明扼要。即使今天,這些論點,仍很精辟。後麵還有附記雲:“以上十六條,係餘講學陽城時所設科條,即以此與諸生闡發於京都眉園中。慈選即竣,因揭諸簡端。”

陽城,前文已曾介紹,是個很小的縣,且僻在晉東南,現在一般人大都不知道,而在二百多年前,這樣小縣講學的人,也可以說是塾師吧,卻能訂出這樣周詳完備的學規、禁約,其思維之周密、說理之透徹、語言之暢達,各種水平,現在是很難想象的。

全書二十卷:首入門,卷二論法,卷三至卷十七是典製,分天文、地理、人事、物類、禮製、樂律、兵刑、農桑、官製、政治、學校、衣服、飲食、器用、技藝,共十五部,分門別類,便於讀者因類揣摩,模擬不同思路,應付臨場時各種題目。卷十八理題。十九至二十二“天、崇”、“本朝大家”、“墨卷”、“歸宗”,是最後總的揣摩名作。不過入門部分,也選的是名家作品,又如何區分呢?這就是選者在評講上由淺入深,各有針對性。有些提法,對今天作文訓練,仍有幫助,仍可思考領悟。如《入門文選·弁言》道:初學何以得通虛字、通實字、通虛實相連之字。無不通則通矣。這“無不通則通矣”,說的非常妙。任何文字功夫,都可從此領悟。寫白話文也是一樣,既不能單是虛字,也不能單是實字。虛實連貫,才是語言,道理很簡單,但作來卻不易。這正如白話說的“我手寫我口”,好像人人會說話,人人都能“寫我口”。實際卻大不然,口上流暢就不易,筆下通暢就更難。如何才能通呢?《弁言》又道:如何使之通?應反、應正、應虛、應實、應開、應合、應淺、應深,無不通則通矣。循循善誘,取先輩規矩準繩之文,熟講之曰:“此為反,此為正……發其靈機,培養其蒙泉,三十餘篇已足,不在多也。”就是要把這三十多篇範文讀熟講透,所選都是明代名家,如楊慎、張大複、唐順之、董其昌、王鏊、歸有光等許多家。

八股文首先重在題目,重在破題。劉熙載《藝概》卷六《經義概》中說:“文莫貴於尊題。”出題有一定範圍,一部“四書”,而題目又有無窮變化。本書《入門文選》所選各文,大都是單句題,但單句也有許多變化。選者除選外,重在評講。首先對題先指明其性質。如對章日炌《父母惟其疾之憂》,眉批第一條即注明“單句題”,而鄧以讚《又敬不違》一篇,眉批則注“承上單句題”。因為第二題雖然同是單句,卻不相同。上題是一與上下文沒有語氣、因果、問答等連接關係,有獨立內容的單句。這篇文章破題兩句:“能得其親之心,可與言孝矣。”句邊選者引前人批雲:“渾破大意。”下在承題中寫道:“夫親心,無事不為子憂也。而惟其疾為甚,念及此,而子能晏然已乎?”題麵“惟其疾之憂”,在承題中才明確。但隻在本句內便可作文章。不可聯係上下文,即不犯上,不犯下。但另一種題目,主要原因在上文,如“又敬不違”,原是《裏仁》篇一章書中的短句,全文是“子曰:‘事父母幾諫,見誌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中心在於“幾諫”,“幾”是微的意思,即發現父母有過,低聲下氣地勸說,父母不聽,恭敬地等父母高興的時候再勸。所以此題要承接上文“幾諫”來做,這不算“犯上”。這篇選文起首如下:人子之再諫,敬以行之焉。(破題,連諫字,寫敬字。)

夫諫之不從,其機阻矣,又敬不違,豈非善其諫乎?(承題,連上文“幾諫”、“不從”來寫。但不及“勞而不怨”,即不犯下。)再如金聲《賢者而後樂此》題目,這是《孟子》中《梁惠王》章:“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書中有眉批上注明:“單句題,映對上下文題。”此文“破題”書道:“以樂事歸賢君,而賢君可羨矣。”這一下子就照應上梁惠王及後文的文王了。

另有魏浣初《晉國天下》,這是《孟子·梁惠王》篇中的話,原句:“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題目省去後麵三個字,但寫文時不能不寫。眉批上注雲:“單句合下題。”此文破題道:“晉之始強,梁王追述之而已悲矣。”不但說到下文“莫強焉”三字,而且寫到梁王感情,道出《孟子》文字神采。破題有一段眉批:“唐人詩如《連昌宮詞》、《長恨歌》,說昔日之盛,言下已見今日之衰,不意此訣在《孟子》已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