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科學、國學……(3 / 3)

二是他是大家庭出身,有一個哥哥,還有兩個同母弟弟,三個異母弟弟,他回國當教授、當總經理,收入雖多,但負擔大家庭及出國留學弟弟的費用十分龐大。他弟弟在英國留學,留學生監督秘書說:你可以報請官費,江蘇省官費還有空額,令兄不是有錢人,和教育部次長、司長都是老朋友,一說就準。他弟弟將此意告訴他,他回信給弟弟,大意說:你當然有資格申請,但你應知道,比你更聰明、用功、貧寒的子弟不少,他們沒有像你這樣的哥哥幫助學費,多留一個官費空額給他們……你細想想,是不是還想用人事關係占個官費空額?這都是他弟弟丁文淵文章中回憶的。此可見他的為人態度。

三是他的科學的人生觀的提出,與張君勱展開了“玄學”與“科學”的大論戰。張君勱是丁文江好朋友。一次大戰後,丁和張及蔣百裏等位隨梁啟超到歐洲考察戰後情況和巴黎和會情況。回來後即五四運動之後,提倡科學、民主,所謂“賽先生”和“德先生”。張君勱在《清華周刊》發表文章論“人生觀”,說是:“人生觀問題之解決,決非科學所能為力。”意即“側重內心生活之修養,結果為精神文明,孔孟以及宋元明之理學”。丁便認為這是玄學與科學為敵,在《獨立評論》上發表了洋洋灑灑的長文《玄學與科學》,展開了大論戰。丁氏認為真正科學的精神,是最好的處世立身的教育,是最高尚的人生觀。雖然論戰結果,誰也說服不了誰,但時至今日,總感到科學是不斷神速發展,難知的生物學、生理學、心理學,將來也可能有規律、軌跡可求,而立身處世間,實事求是的科學教育,會使人養成獨立的科學處世觀,起碼可以不迷信。近見有人寫《張君勱傳》,不知如何評論。

四是老輩學人,熟讀“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出身,在動物學、地質學等現代科學上他是專家,七年英國留學,由鄉間中學到大學,英國語文及學術上的拉丁文自然都有高深的學養。而舊學功力紮實,寫文章的本領和吟詩的才華,也仍是文采斐然,如他的時事政論文章、與玄學論爭的科學長文。當時對方除張君勱之外,還有學佛學的林宰平、張東蓀二位,都是學術權威、文壇健將,大有虎牢關三雄戰呂布之勢,可見當年丁氏的這枝健筆。現在科學家,在這方麵,恐怕是難以想象的。舊文人是出口成章、到處留題的,老輩科學家也還是繼承這一傳統。現引兩首他去世前在湖南地質調查、遊南嶽時的兩首小詩,以見其才情吧:

延壽亭前霧裏日,香爐峰下月中鬆。

長沙學使煩相問,好景如斯能幾同。

——《宿半山亭》

紅黃樹草留秋色,碧綠琉璃照晚晴。

為語麻姑橋下水,出山要比在山清。

——《麻姑橋晚眺》

梁啟超氏是一代文壇領袖人物,晚年領導清華國學研究院,為本世紀培養了許多國學人才,迄今仍有壽近期頤而碩果僅存者,但梁氏學識雖係維新主將,能緊跟時代,領導學術潮流,但畢竟是以中國舊學為主的學人;而留英七年、學習現代科學的地質學家丁文江氏,卻十分服膺任公。任公住協和醫院,病重之際,他給予特別調護。任公去世,在廣慧寺大殮,他是送入殮者之一。追悼會上,他送的挽聯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在地為河嶽,在天為日星。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出版的《梁啟超年譜長編》,也是丁文江氏領銜主編的。以上就是現代地質學家丁氏的生平大略。

我為什麼較全麵地介紹任氏、丁氏這二位本世紀初熟讀“四書”、“五經”,又留學美、英二國的科學家呢?因為我最近讀了另一本書,就是任之恭教授的《一位華裔物理學家的回憶錄》。他是後於任、丁二位二十年的中國留美學人,出生在北方山西沁源縣山村,幼時也讀私塾出身,後上小學、中學,考入清華,畢業後去美國麻省理工、費城賓夕法尼亞、哈佛,學電機工程、物理學,最終取得了博士學位。任氏這本書原是用英文寫的,後被譯為中文,盡管作者在書中寫道試圖理解中國和西方兩種文化的優點和缺點,甚至說:直到我二十歲去美國,完全處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下。可以說我在許多方麵是儒家教育的產物……但整體來看,任氏似乎已是一位完全的西方學者式的物理學家了。再沒有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留學歐美歸來的科學家,如任叔永、丁在君等位的那種中國傳統文人的感情與習慣,自然也沒有那種傳統的國學修養與文采了。任之恭教授也是快九十歲的老壽星了。比任翁再晚一輩的留美科學家,中國文人的傳統習慣修養自然就更遜一籌了。我曾見一位得過諾貝爾獎金的著名學者的中文題辭,雖然他盡量想表現中國舊學傳統的風格,但畢竟力有未逮,在辭句意義上、字跡上,不但無法與前輩科學學人相比,且差距甚遠了。努力和願望是非常好的,但基礎差距無法一下子縮短,原因自然不是個人的,而是似乎說明新式教育確實無法承繼五千年的傳統文化了。

一百年前以及本世紀的開頭,那拉氏西太後被康梁、洋鬼子、革命黨嚇昏了頭,被迫推行新政,廢科舉、興學堂,接著是辛亥、民國成立、“五四”白話文……“人之初,性本善”、“學而時習之”先換成“人、手、足、刀、尺”,又換成“天亮了,弟弟、妹妹快起來”,又換成……時至今日,快一百年過去了,新式學校教育似乎最成問題的是中國文史教育了。世紀末與世紀初相比,相差真是如上海話所說:勿是一眼眼!偶閱徐誌摩在杭州府中學初一時日記手稿複印件,感到現在真是無法想象了。要想二十一世紀中湧現學貫中西、領導中華文化發展的學術大師,要“西”還比較容易,要“中”恐怕就很渺茫了。有無希望,如何解決,這都是很複雜的大問題,在此就不多說了,因為是說不說一個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