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科學、國學……(2 / 3)

一九二四年秋任氏在南京東南大學遊靈穀寺看紅葉之後,有詞《踏莎行》寄胡適雲:籬菊舒黃,庭梧退縞,秋風不管人煩惱,城中做得峭寒新,山頭染出秋容好。有約朋儕,無心屐,衝愁直向長林道,紅黃看畫最關情,隔溪一樹和鬆老。在信中說:“近得你和在君的信,曉得北京的種種醜狀……實在沒有辦法。”要詩是詩,要詞是詞,秋山漸老,寫景如畫,以詞寄意,憂及時局……沒有舊學基礎、文學才能,能辦得到嗎?尤其結尾兩句,靈穀寺的紅葉我也看過,“紅黃看畫”也還罷了,而“最關情”、“和鬆老”又是為了什麼呢?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紅黃”是自然色彩,又有何情,隻是詞人有情,與鬆盟誓,堅貞共老耳。解放後,詞人以老科學家的身份與其經營數十年的中國科學社為祖國、人民政權繼續作貢獻,然人已垂垂老矣。一九五三年有《壬辰除夕》七律雲:

急景高風又歲闌,愁懷難遣酒杯寬。

百年倏過三分二,世事驚看觸鬥蠻。

每話故交餘苦憶,剩緘兒女報平安。

案頭幸有書兼史,坐對梅花共晚寒。

注:餘剛過六十六生日。這樣的學養,這樣的襟懷,這樣的情韻,不讀通兩本中國書,長期養成中國傳統學養,可以想象嗎?但他卻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培養出來的科學人才……他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九日正午病逝於上海華東醫院,終年七十五歲。夫人陳衡哲女士為其寫了《任叔永先生不朽》紀念文,並有《哀詞》多首,現引一首《浪淘沙》如下:生死本相牽,漫羨神仙。多君強矯比中年;樹杪秋風黃葉二,容我凋先。危病忽聯綿,一再摧堅;逗君一笑任長眠(自注:在君臨危前,我曾以戲言,逗得其一笑,從此遂沉睡日深,不複醒矣),從此無疑無掛礙,不顫風前。永叔先生活了七十五歲,寫到此間,不由想起了另一位與他同時代的地質學家丁文江氏,他於一九三六年一月就不幸去世了,比任氏早去世了二十六年。丁氏生於一八八七年四月,隻活了四十九歲。

說起丁氏,我小時候的印象比任氏要深得多,任氏姓名事跡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丁氏是我考初中前後就十分熟悉了。那就是因為一本地圖。翻開封麵,裏麵有個玻璃紙眼鏡,一片紅色,一片綠色,看地圖時要帶上,這樣圖上黃色山脈深淺處就變成立體的了。這本特殊大地圖冊就是丁文江主編的。我小時最喜愛,經常一人翻開這本黃硬紙封麵的地圖冊,戴上那副有色眼鏡,看那些山脈圖,居然像看沙盤模型一樣,高高低低真好玩,這樣留下極深的童年印象,也記牢了丁文江的名字。至於他字叫“在君”,那是多少年以後才知道的了。

丁氏是江蘇泰興人,生於清光緒十三年,西曆一八八七年。五歲即入私塾讀書,十分聰明,後因知縣湖南人龍研山的建議,十六歲去日本,住一年半,又去英國,先到英國鄉間讀中學,畢業後入葛拉斯哥大學,先學動物學,以地質為副科。後又以地質為主科,地理為副科。一九一一年畢業,取得葛拉斯哥大學動物學、地質學雙學位。這年五月,經海上到越南西貢,乘剛通車的滇越鐵路,回到雲南,曾自記雲:“我在一九一一年五月十日……到了勞開(對岸即雲南河口),距我出國留學的時候,差不多整整的七年。”胡適於五十年代後期,著有《丁在君傳》,《傳》中引了上麵這幾句丁氏自己的話。同時胡氏自己在《引言》中說:二十年的天翻地覆大變動,更使我追念這一個最有光彩,又最有能力的好人;這一個天生的能辦事,能領導人,能訓練人才,能建立學術的大人物……胡氏對丁文江這樣推崇,是很突出的。我想不妨從下麵幾個方麵理解。一是地質研究調查工作,幾次西南、山西、四川、雲南的艱苦旅行,不但成為當代徐霞客,而且又作現代科學調查、測量地形、調查地質。二是建立地質研究隊伍,培養地質人才,都負擔著組織、指導、領導多方麵工作。其所領導的地質調查所,在很短時期,於地質學、古生物學、史前考古學,都取得了突出的成績,成為世界知名的科學中心。三是丁的組織開創才能、政治幹練才能和政治見解。丁為了家累太重,辭去地質調查所所長,出任官商合辦資本金五百萬銀元的北票煤礦公司總經理,前後有五年之久,而與此同時,又在《努力周報》上,大寫時事政論文章,鼓吹好人幹政,所謂“……天下事不怕沒有辦法的……最可怕的是有知識、有道德的人不肯向政治上去努力”(引自胡適《丁文江傳》)。而他自己一直是向這方麵努力的,做了孫傳芳的淞滬商埠總辦,有如上海市長。第一次建立了“大上海”的規模,與上海領事商團商議收回“會審公堂審判權”,並代表江蘇省政府簽約。但隻做了整八個月的時間就辭職了。其後即北伐成功,孫傳芳下台了。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是他的為人,他的科學人生觀、與玄學的論戰、對中國傳統學術、學人的科學評價等等。這應該是更為重要的,在下麵想逐條細述之。

一是丁文江是讀私塾“四書”、“五經”,學八股文出身的,小時候十分聰明,塾師給他出對子道:“願聞子誌?”他應聲就對道:“還讀我書!”十三歲時考秀才未錄取,後想到上海投考南洋公學,見縣官請保送。縣官勸他家送他到日本留學,但到日本一年多並未上學,隻是“談革命,寫文章”,後來十八歲去英國才入中學學自然科學,後來考入葛拉斯哥大學,畢業得了動物學、地質學雙學位。當時留學東西洋學自然科學的大多有這樣經曆,就是先讀通本國傳統古書,才去學西方科學。這是曆史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