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前期科學家
我有時偶然瞎想,現在世界上,不管什麼地方,一個不管什麼國籍的中國血統的孩子,不會說中國話,不認識中國字,不讀一本中國書,從小上外國學校讀書,一樣努力學習科學知識,若幹年後,一樣可以成為一位有成就的科學人才,甚或十分傑出的科學家。現在世界上這樣的人已經不少,在未來的世紀中,可能會更多,而這樣的學人和中國又有什麼關係呢?和中國文化、中國未來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自然很容易理解。但是,如果說中國話,多少有一些中文程度,卻獻身於現代科學,成為當今的大科學家,就足以影響中國未來,繼往開來,開創中華未來文化呢,似乎也還值得考慮。因為中國有五千年延續的曆史文化在,不以其精華與現代科學融會貫通,就難以想象中華文化的未來。為此我常常想起上世紀末、本世紀前期一些從事西方科學研究的學人,遠的如嚴幾道、詹天佑等位,不必說了,就說本世紀前、中期的若幹位吧,似乎還真不缺乏學貫中西的實業家、科學家,這些人都能中能西,能今能古,能科能文,叫得上名字的,如任鴻雋、丁文江、李四光、曾昭掄、顧毓琇、馬君武……等位,說起來也還是不少的。
手頭有任鴻雋的資料,陳衡哲女士寫的《任叔永先生不朽》文中道:那時在美國的中國學生中,有一部分是受過戊戌政變及庚子國難的激刺的,故都抱負著“實業救國”的誌願。(所謂實業,即是現今所謂科學。)我是於一九一四年秋到美國去讀書的。一年之後,對於留學界的情形漸漸地熟悉了,知道那時在留學界中,正激蕩著兩件文化革新的運動。其一,是白話文運動,提倡人是胡適之先生。其二,提倡人便是任叔永先生。記得他認識我不久之後,便邀我加入他和幾位同誌們所辦的科學社。我說:我不是學科學的。他說:沒關係,我們需要的是道義上的支持。陳衡哲女士是“五四”時期著名的女作家,《小雨點》一書的作者,著名的莎菲女士,是任氏夫人。但這位大名鼎鼎的任鴻雋氏又是怎樣一個人呢?在三四十年代學術界,自然大家都知道,而時至今日,九十年代中葉,不少青年朋友,可能就不知道了。這裏先要作一個小小的介紹。
任鴻雋,字叔永,祖籍浙江吳興,三世前遷四川,所以他出生在四川,生於一八八六年。重慶中學畢業後,先留學日本,參加同盟會辛亥革命,後回國短期任南京臨時總統府秘書,又辦報,後又留學美國,和胡適之、梅光迪、楊杏佛、朱經農等位關係密切。一九一六年九月他在美國寫給胡適的信中說:雋日來仆仆Tech(麻省理工學院)與哈佛之門,今午始定留哈佛取一M.A(文學碩士)聊以自娛,然得否未敢知也……但是後來他並未隻滿足於文,而又學了自然科學,得到哈佛和麻省理工雙學位……終生為中國科學事業而獻身了。其主要經曆,據陳衡哲夫人《任叔永先生不朽》一文所記,留美回國後任:
北京大學教授;
範靜生任教育部長時的教育部司長;
東南大學副校長;
中基會幹事長;
四川大學校長;
中央研究院總幹事。
其中任中基會幹事長的時間最長,前後兩屆有十六七年。其外所辦的社會事業,以中國科學社的時間最長,建樹最大,前後四十五年,解放後,任氏參加新中國建設,一九六○年任氏曾寫過一篇《中國科學社社史簡述》,刊登在全國政協《文史資料選輯》第十五輯中,由一九一四年在美國創建直到解放後的全過程記述非常清楚。在此如詳細介紹,文字太多,沒有必要,我隻舉此社開頭和結尾的數字,也可看出其發展和貢獻。開頭隻是創刊《科學月刊》,後成立中國科學社,在美國康乃爾大學籌辦。入社交股金五元,入社七十人,股金集到五百餘元。舉出社長任鴻雋、書記趙元任、會計胡明複、編輯部長楊銓(即楊杏佛)。三年後遷回國內,社所先在南京,後在上海陝西南路建總社所。社員至解放時,已發展至三七七六人。一九五九年,社中全部財產捐獻於政府,包括房屋及存款、公債等八萬三千餘元。由開始到一九四八年共開年會二十六次;出版和創辦:《科學月刊》三十二卷,《科學畫報》半月刊由一九三三年至解放後繼續出版,《論文專刊》九卷,有科學叢書、科學譯叢;南京、上海兩處圖書館;生物研究所、科學展覽、獎學金、國際會議、科學圖書儀器公司等一係列事業,為中國科學發展作出不少貢獻。
任氏長期任中基會總幹事,在此對中基會也略作介紹。中基會是“中華教育文化基金委員會”簡稱。這筆基金是哪裏來的呢?就是庚子八國聯軍侵略中國之後,根據《辛醜條約》,賠款四萬萬五千萬兩白銀,分三十九年還清,年息四厘,本息共計九億八千二百餘萬,後美國首先倡議將此款還給中國辦文化教育事業。到一九二四年漸為明朗,付諸實施,其年五月間任寫信給胡適道:美國賠款的殘部退還中國,此刻已定議了。他的用處,既指定為教育文化事業,科學社的同人以為趁這個機會,主張把美國的賠款,拿一部分來辦科學事業,指普通科學研究事業而言,並不要科學社包辦,大約也是應該的……這就是剛開始的情況,信的結尾還囑胡“請你暫守秘密為是”。其後六月下旬顧維鈞(外交部長)公函抄件給胡適雲:“承示美國此次退還賠款,我國應先定一原則,即以此款全數作為基金。十一日又接公函,代表各學術團體議決意見三項,謀慮深長。”亦可印證任鴻雋函內容。這筆錢有二千多萬銀元,基金會中成員主要是任鴻雋、胡適、丁文江、陶孟和等人。美庚款之外,還有英、俄、日、法等庚款,都有委員會管理,用於文化教育事業,分給各學校及文化單位。雖然分配金額由基金會委員討論通過,但總幹事長的權是很大的,因而各處得錢多少,總幹事長自然起到一定作用,這就引起各種議論。在《胡適來往書信選》中,有許多封關於基金分配的信,可供參看,在此不必多贅。說來這筆錢還是中國百姓的。每年由關稅、鹽稅截留。
任氏一生是致力於中國科學普及事業的,但任氏舊學根基深,文學才華富,因而對文學又是十分關心的。早在一九一六年在美國留學時,就有信給胡適議論白話詩道:適之足下:來片均悉。近作白話詩漸近宋人談理之作,然第一首《中庸》卻有誤解孔子之處,不然則足下故為削足就履之語,兩者皆希望有以改之也。前書及近片所引諸白話詩所以佳者,皆以其有詩情在,不獨以白話故也。近人竹枝詞亦多有此體,然皆偶一為之,若全集皆作此等語,恐亦不足貴矣……一九一八年,胡適、劉半農、錢玄同等位在《新青年》雜誌上化名“王敬軒”寫信演雙簧表演新、舊文學之爭,任為此事也寫信給胡適提出看法:王敬軒之信,雋不信為偽造者……然使外間知《新青年》中之來信有偽造者,其後即有真正好信,誰複信之……雋前書大讚成足下之建議的文學革命論者,乃係讚成作文之法及翻譯外國名著事,並非合白話詩文等而一並讚成之,望足下勿誤會。……《新青年》之白話詩,似乎有退而無進。如星期前在……避暑出遊時,遇物輒作白話詩,每日所得不下十餘首,惜不得《新青年》為之登出問世耳。某日擘黃問,如《新青年》之白話詩究竟有何好處?雋答其好處在無詩可登時,可站在機器旁立刻作幾十首……特今之問題不在詩成之遲速難易,乃在所成者是詩非詩耳。任氏一生是科學家,卻又是真正懂詩的老知識分子,也寫了一輩子詩。他在美留學時,因陳衡哲女士一首小詩:“初月曳輕雲,笑隱寒林裏。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底。”喜歡得不得了,說在新大陸發現了一個新詩人,這樣結下了一生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