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國筆記小說大觀
序言
筆記體裁的作品,在我國傳統文化浩如煙海的典籍中來源是很早的,數量是極大的。廣義地說,聖經賢傳中的《論語》,也可以說是一部十分重要的筆記。《漢書·藝文誌》說:“《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問答之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論纂,故謂之《論語》。”所謂“弟子各有所記”,就是筆記。但其所記是孔子的言行,是傳世最早的書之一。宋朝時又把它編為“四子書”之一,包括在“四書”、“五經”內,就再沒有人說他是一部“筆記”,而是經書了。其實本質還是筆記的性質。這種體例的書籍,在古代還很多,古老的目錄《漢書·藝文誌》、《隋書·經籍誌》中就記錄了不少此類書名,可惜大都失傳了。
漢魏六朝而後,書籍傳世漸多,世有“文”、“筆”之分。廣征博引,雅韻麗辭,駢四儷六,《三都》、《兩京》,是謂之文;品次人物,講述軼聞,情之所係,筆之於書,是謂之筆。最著名的就是劉宋之際劉義慶寫的《世說新語》,用現代話說,其知識性、可讀性、趣味性,真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不惟南北朝三百年混亂,文獻喪失殆盡之後,唐朝開始修兩晉、六朝史,是以《世說新語》作為重要材料,即一般讀書人,亦莫不愛讀此書,所謂“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六朝風流,幾乎成為一千六七百年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品次標榜的核心,這不能不說是《世說新語》一書的影響。
隋唐而後,宋元明清,典籍紛繁,那筆記之作,就更是汗牛充棟,不知有多少,內容亦極為廣泛,幾乎無所不包,無所不有,天文地理、曆史典章、奇聞軼事、生活瑣事、排日遊程,以及誌怪談鬼、荒誕不經之小說家言,無不在筆記形式著述包羅之內。而直接以“筆記”名其書者,自宋代宋祁始,其後陸遊之《老學庵筆記》繼之。而其他筆談、筆錄、劄記、瑣記,或曰“新語”,或曰“舊聞”,或名“隨筆”,或號“漫鈔”,甚或“貴耳”、“賓退”、“歸潛”、“輟耕”,數不勝數,無一非筆記著述之形式也。其影響傳統文化之巨,或超聖經賢傳、正經正史而過之,更不要說一切皇帝的聖旨和標語口號。不過以上都是舊語。
略述傳統,以當引子,重在說明下麵的,即山西古籍出版社要編一套《民國筆記小說大觀》叢書,讓我為該叢書寫一篇序,這對我說來,真有些妄自尊大。因為我雖然出生在二十年代中葉的民國時代,但當我學會寫幾句半通不通的文言白話時,已是北京淪陷,做亡國奴、“偽學生”的時代了。真是生不逢辰,命焉何如?沒有不怕死的衝動和勇氣,隻能做個普通人,正如諸葛亮說的“苟全性命於亂世”,而蹉跎歲月亦已七十一年矣。細閱編輯送來的書目、書名,其作者大都比我大四五十歲的甚至更多的長者,有些熟識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而太上無情,他們均已走完曆史的旅程,均成“錄鬼簿”中人矣。俯仰之間,感慨萬千。而為這些前輩的著作寫序,更是卻之不恭,序之有愧。恭愧之間,略陳述數點於讀者:
一、本叢書總名《民國筆記小說大觀》,這“筆記小說”四字,是“筆記”一詞的小範疇,遠的如《太平廣記》,近的如清人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袁枚的《子不語》諸書,即“四庫”分目中雜家類的小說家,既非今日的所謂“小說”及古代的通俗小說等等,亦非廣義的筆記。而本書所選諸家筆記,實際在於廣義的“筆記”概念,如“初集”所選十種,無一種為狹義之“筆記小說”,此應預先予以說明。其所以總名為《民國筆記小說大觀》,特取“筆記小說”四字統而言之,亦取易為社會接受之故。“小說”一詞,亦可廣義而視之,容易引起讀者興趣。圖書分目傳統之“四庫”分目與今日之新式分目,變化甚大,均有其不合理之處。且新式分目不適於傳統文獻之處頗多,而分類名詞之概念內涵亦不斷有發展和新義,因而“筆記小說”之稱,亦可廣而泛之了。
二、本書總名有“民國”二字,這就有一個曆史上下限,自然這個上下限,比起悠久的中國曆史,那隻是短暫的一瞬。同曆史上不少太平盛世、鼎盛春秋,幾乎不成比例,但盡管十分短暫,卻極為重要,在未來的曆史上,也必然要大書特書。其特征基本上可歸納為以下數點:1.結束封建君主統治,進入民治民主的時代,中間又經過一個漫長的專製與民主、新舊勢力劇烈衝突及日寇入侵,全民抗戰的時代。2.西方文化大量湧入,傳統文化受到衝擊,自然科學文化迅速增長,傳統人文文化受到衝擊,由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逐漸到西學為主、中學陵替的時代。3.新舊體製、思潮交替之間,豪傑紛起、強梁橫行,各種知識分子彷徨苦悶,思想亦極混亂,流派亦極紛雜。或因人而起,或為人所驅使,甚或遠在異國他鄉,不保身家性命,能株守牖下,澹泊以終者亦不多……以上曆史背景可述者多,略陳三點,可見這些作者的思想趨向。讀者亦必須稍知當時之曆史背景、政治傾向、人物關係以區分之,對“民國”二字,萬不能籠統地認識。
三、是想起一句古話,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短短的“民國”,其筆記作者所受的基礎教育,文字學養,基本上,有的甚至完全是在清代末年完成的。或者雖進入民國,其所受基礎教育,還是舊式的。但大多又不同於清代以前的文人,他們不少人學通中文,又留學外洋,學西方文字知識、科學成果,不少都真正成為學貫中西的學人。這是民國曆史的特征。本書所選各家,其學養也正是具有這一新舊特征的,有的甚至完全是清代的舉人進士。自然,這也是曆史的產物,至此以前沒有,未來恐怕也不會再有。
四、是所選各書作者所受基礎教育、所具備的傳統文化素養雖大致相同,但其經曆、社會地位卻大不一樣。如第一輯所選十餘種筆記的作者,有的隻是一個記者、編輯、教員,一輩子就給報紙刊物寫小稿子的老先生,如陶菊隱、鄭逸梅、徐一士、徐淩霄幾位。而有的則官做得較大,如馬敘倫,做過教育部次長、大學校長等。有的是革命者、老同盟會會員,如劉成禹。有的又是貴公子,如瞿兌之,是清末軍機大臣瞿鴻的哲嗣,老來又十分潦倒。在學問、成就上也大有軒輊,有的較早,如況蕙風,名周頤,光緒五年舉人,詞曲專家,在晚清詞人中是十分重要的一家,就不僅是隻在刊物上隨便寫點文章了。至於今後繼續計劃出版的各種筆記,那作者就更為紛繁,其出身、學識、社會地位、平生經曆,相差就更為懸殊。如袁寒雲,是袁世凱次子,不但出身特殊,而且學問也好,但其平生行事又頗海派,在上海時,非遺老,亦非革命派,亦非純學者,多少沾點幫派邊,隻是洋場名士耳。如寫《春明夢錄》之何剛德,清代久任部曹,又外放知府,入民國曾任江西道尹等職,後居滬上為遺老,但人正派,在清代做官時很能幹。如寫《骨董瑣記》之鄧之誠,則主要是一位史學家、史學教授,其代表著作為一部《中華二千年史》,《骨董瑣記》特其餘事耳。在混亂的時代裏,有的有文無行、利欲熏心的文人,便為侵略者所收羅,丟掉性命,罪有應得。如《花隨人聖庵摭憶》的作者黃濬,字秋嶽,學問好,才氣也大,官也大,交際也廣,但與日寇勾結,“七七事變”初起不久,在南京行政院機要秘書任上,出賣情報,被以漢奸罪處決了。他的書是淪陷時期,瞿兌之為他私人印行的。然不以人廢言,他的書是有學術史料價值的,較之某些海上鴛鴦蝴蝶派文人的東抄西摘的文字有價值得多。擬選的書目眾多,未便一一介紹了。保存這一特殊時代的筆記著述,亦即保存這一時代各種傾向的曆史記錄、野史雜記,均足補正史之不足及闕漏,並足供溝通今古,為讀書者領略前人遺芳,觀賞昔人雅韻,使中華文化氣氛,得以不斷綿延,影響未來,彌深彌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