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葉《文章講話》(1 / 2)

時間真快,葉老聖陶丈作古已經十年了。最近有朋友送來《文章講話》的複印件,讓我寫篇讀後介紹的文字,我不禁想起十年前老夫子去世時的情況。這年一月份我因事去北京,到京幾天之後去東四八條看望老夫子,老人已住醫院了。在京辦完事回滬之前,打電話去問訊老人病情,說是還可以。但我回滬第三四天早晨,一開電視看新聞,就見到播放老人的故世照片,忽然感到愕然……現在展讀這份一九三八年二月開明書店出版的《文章講話》複印件,下麵注著一行小字:“與葉聖陶合著。”寒窗凝思,又像十年前看到電視熒屏上老人的故世照片一樣,真不勝人天永隔之感了。心想,這就是曆史,每個人都在寫曆史……

這書是六十年前出版的,為什麼加一行“與葉聖陶合著”的說明在標題下,卻不印著者的姓名呢?因為另一作者也就是出版者,是夏丏尊先生。陳望道先生序中說:像丏尊先生和聖陶先生的這部書,不但處處說的很具體,而且還能在幾個問題上,披露出自己的獨特的見解來的,便是我所希望的陸續出現的書之一。簡單一句話:此書是夏、葉二位合著的。

全書共兩部分,前麵是《文章講話》,共十篇。後麵是有關中學生國文程度、課外閱讀等文章,共九篇。其實前麵有關文章講話的部分,並未說全,仍應有許多話可講,但卻隻有十篇,感到似乎甚少,為什麼?前麵作者在序中說了情況。二三十年代間,上海有一本《中學生》雜誌,十分出名。夏、葉二位為指導作文教學,合作寫了一個連載文字,題曰《文心》,深入淺出,很受學生歡迎,從中得到不少啟發。《文心》連載結束後出了專書,但讀《中學生》的讀者,感到仍不滿足,紛紛來信要求寫“文心續篇”。當時二位先生很忙,又不想粗製濫造,敷衍讀者,便精心考慮,又在《中學生》上開了一個《文章偶話》的專欄,就指導作文的各個方麵寫些隨筆性的文章。但刊出較慢,每三期才刊出一次,將近兩年時間,隻刊出了七篇。葉老隻寫了一篇《開頭和結尾》,其他都是夏丏尊先生寫的。《中學生》雜誌每年暑假,照例停刊兩月。序中寫道:一九三七年暑假,《中學生》照例停刊兩個月,我略得閑暇,就鼓起興頭趕寫了三篇,打算從九月號的《中學生》起,連載幾期,彌補過去的缺憾。不料“八一三事變”突然發生,一切都變了樣子,《中學生》九月號在排印中付諸劫火,截至現在還複刊無望。這新寫的幾篇稿子,不知在哪一天才能叫讀者讀到。於是將舊稿七篇和新寫的幾篇合起來先行出版,改稱《文章講話》……小小的一本書,也標誌著日寇侵略戰爭的戰火創傷,今日重讀,能不先此感傷慨歎乎?當時夏先生還留在成為孤島的上海(當時在太平洋戰爭前,上海還有租界地,一時尚未被日寇及漢奸政權統治),而葉老則已由蘇州逃難,輾轉入川,在巴蜀中學擔任國文教師……八年抗戰開始了——重讀此書,首先應想到這點。這雖不是主要的,卻是十分重要的。

這本《文章講話》,簡單地說,可以叫作作文指導隨筆。一共分作十個小題:“句讀和段落”、“開頭和結尾”、“句子的安排”、“文章的省略”、“文章中的會話”、“文章的靜境”、“文章的動態”、“所謂文氣”、“意會的表出”、“感慨及其抒發的法式”。看來作者是有意安排,講給初學作文者聽。先講句子,逗點,句號。“讀”在此也讀作“逗”,因為我國傳統教育,讀書是自己在老師指導之下,點句讀斷句子,這叫“句讀之學”。因為傳統印書都不加標點,學生從點句、讀斷句子中學會讀書。現在一般沒有這種書了。學生讀課本,一上來就讀有標點的書,看似容易了,而從小也無從鍛煉其讀書能力,通過自己點句學會讀書了,通通變成讀書的低能兒了。看似幫助學生,實際害了學生。但現在已習慣如此,不必多說了。這篇一上來還是教學生如何使用標點符號和分段。《開頭和結尾》是葉老寫的一篇,提的也十分有意思。俗話說:“凡事開頭難。”寫文章似乎更是如此。老師出個題目,提著筆想半天,不知說什麼好?似乎是開頭問題,實際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而最根本是個思路、思維方式的問題。題目是客觀的存在,不管是虛的、實的概念,都要你針對這一概念的核心,和你理解的程度,去從不同角度展開思維,確定中心。中心有了,開頭如何去說,那隻是一個語言技巧問題了。老先生說的十分有情趣,還在引文中舉了蔡元培先生的《我的新生活觀》開頭幾句作例子:什麼叫做舊生活?是枯燥的,是退化的。什麼叫做新生活?是豐富的,是進步的。實際老先生用的還是科舉考試八股文“破題”的方法,從字麵先抓住中心,確立相對的、辯證的兩個方麵,然後逐層剖析都好著筆了。實際生活首先靠吃飯,一天三碗飯,是枯燥的還是豐富的呢?是退化的還是進步的呢?雖然我這問題似乎是說笑話,但也是文章另一種寫法,即反麵文章的開頭,所以即使讀老前輩的書,也要活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是沒有固定模式的。

書前有陳望道先生的序,序中提到“文章的靜境”、“文章的動態”等篇,也包括“句讀”、“句子的安排”等篇,都有獨特的見解,對中等語文教育做出了一定的貢獻。我們閱書中這些篇,對靜的描寫和動的刻畫,都舉例說明,說的十分清楚,但在閱讀領會當中,要理解寫文時行文,本身就是運動,時間的運動,思路的運動,筆端文字的運動,但動的當中,又有靜的狀態,寫文者要善於觀察靜,要善於理解動,這本身也是辯證的。孔子在川上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就說明眼前的流水,不停地在流著,是日日夜夜在流著,是永恒的動。而蘇東坡《前赤壁賦》又說:“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這又是永恒的靜。“靜境”與“動態”二文,能舉許多中學生課文中的例子,使學生通過例句的閱讀欣賞,理解並學會這種辯證思維方法,學會用語言、文字來表達。後麵三篇論“文氣”、“意念表現”、“感慨”三篇,都深入淺出,各有特點。在六十年前的讀者,一般熟讀的書多,引文多是讀熟的,自能從舉例中,得到深刻的領會。今日的讀者,最苦的是記憶中的文字太少,因而在閱讀中,更要從所舉例子中,反複誦讀,才能有更深刻的理解和感悟。因為語言,不管中文、外文,不管白話、文言,越是典範的作品,必須讀出聲音,才能有深切的聯係到自己感情的體會。語文的學習、作文的學習,必須從情感、思維、興趣入手,而一切文字的感情都是聲音體現的,所以讀是唯一的基本功。學習別人的文章如此,檢查自己的作文也是如此,寫的文字通不通,順不順,一讀便知道。寫文章時,寫了一半寫不下去了,先停住筆,把前麵的讀一讀,自然寫下去了。這本書雖然是六十多年前寫的,對今天讀者說來,仍是十分新鮮的、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