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舊都文物略》小記(3 / 3)

時隔五十年,當時三十歲的人,現已八十高齡,因而此書編者,差不多均已登“錄鬼簿”矣。但也有碩果僅存,珊珊玉骨,遊戲人間者。近年在香港《大公報》《藝林》專刊上,連續發表《兼於閣詩話》的陳聲聰老先生,不就是當年編者之一嗎?陳老是福州人,字兼與,或作兼於。我少年青年時代在京華,作為清末郵傳部尚書陳玉老後人的房客,達十三四之久,與福建人有特殊緣分。近年在滬,有緣又認識了兼於丈,荷蒙不棄,以後輩相許,時賜教益。老人九十高齡,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均在北京工作,聽談京華掌故,渾如聽天寶舊事,相與歎喟,不勝時光流逝之感。編《舊都景物略》時,兼於丈任市長機要秘書,可翰墨之職。我買到這本書後,沒有回家,立即拿了到茂名南路給老先生看,請他題字。老人看了,十分驚喜!真有如遊故地,如對故人之感。書留在兼於丈處有一周之久,便題好了。是兩首絕句和一段跋,詩雲:

平上通渠築路長,一番金碧亦周章。

堂堂此意何人會,禦敵無兵策救亡。

當時腥秘滿城,屬筆倉皇傍戰塵。

如過黃壚增腹痛,孤存猶滯北歸身。

跋雲:雲鄉先生頃自冷攤購得此冊,以予附編者之末,攜來相視。距今五十年,同寅諸公,無一存者,塘沽協定之後,平津阽危。袁公文欽時綰市政,以北平為五朝國都所在,文物繁富,欲使成為遊覽區,一新世界耳目,以壓日人野心,頗事整修,並有斯著,事雖不濟,誌猶可取,今已無人知者,屬為題墨,因並及之。癸亥清和,兼於陳聲聰,時年八十有七。五十年舊籍,又得原編者題跋,這是多麼值得珍貴的文字因緣呢?而且詩和跋都那樣典則,真有爐火純青之感。隻“冷攤”二字,便回味無窮,充滿了京華的思舊之感。讀《魯迅日記》,常常記載逛小市的事。沒有逛小市、逛廠甸的經曆,誰又知道“冷攤”的味道呢?自三百年前王漁洋逛慈仁寺,到魯迅先生逛小市,這期間,“冷攤”二字,就包孕著京華幾百年滄桑,連係著數不清的典籍文物,飄蕩一種特有的文化氣氛!

兼於丈因談《舊都文物略》,說到袁良氏,此人也是當年風雲一時的奇人,頗有可記述者。

一九二八年北伐後,北京曾改變建製,稱“北平特別市”,直到三七年“七七事變”,前後擔任市長者,有何其鞏、黃郛、袁良、秦德純等數人,現在回過頭來看,時隔五十餘年,可稍作客觀評價,似乎還數袁良多少做了一些事。拆除皇城城牆、清除各處垃圾髒土、修北京最早的柏油馬路,除城裏的而外,還修了西直門直通頤和園的路,路麵盡管很窄,但也不錯了。當時汽車不多,清華、燕京兩校老式大型客車,日日奔馳於這條路上,也很給師生帶來了方便。凡此種種,都是在一九三三到三五這兩三年中完工的。

袁良,字文欽,杭州城裏人。年幼時家裏十分貧寒,讀了幾年書,便到一個店鋪裏學生意。袁為人聰明、勤快。清末杭州拱辰橋一帶有一小片日租界,有不少日本商人,他被一個日本商人看中,就雇用他在日人商店傭工,不久便帶他到日本東京、神戶一帶經商,他同日本一樣,成為日人商店中一員。日俄戰爭發生時,袁良正是青年,也被征入伍,成為一個日本兵,隨部隊到中國東北與俄軍打仗。日俄戰爭結束,日本戰勝,妄圖全部攫取帝俄在東北之利益,貪心甚熾,清政府與之交涉。當時清朝在東北的高級官吏為趙爾巽、徐世昌等人。袁良此時,離開日本軍隊,經人介紹,認識徐世昌。徐世昌大為賞識,便派其擔任與日人交涉之職。袁因在日多年,對日風俗朝政十分熟悉,又語言通暢,形同日人。且在日本軍隊當兵,隨軍打仗,一切皆知,因而據理力爭,交涉十分得力,事情結束,袁即被徐任為高級幕僚,被保舉為候補道。

辛亥之後,徐世昌任大總統時,總統府有八名參議,每人每月八百元現大洋薪水,但是一點事兒也沒有,人稱“八洞神仙”,袁良是其中之一。

一九二八年政治中心移到南京後,袁良與黃郛過從極密。“何梅協定”之後,黃任北平市長,後因日人製造華北特殊化,排擠南京嫡係勢力,黃去職而袁繼任。

袁任北平特別市市長時,著名評戲演員白玉霜在珠市口開明戲院演出,因貼色情戲《拿蒼蠅》等,為袁趕出北平。袁卸職後,做滬上寓公,適逢白在滬演出。袁往觀,戲後並宴之於某酒家,白問袁,前後矛盾何甚?袁答雲:“當日你在台下,我在台上,不得不那樣;今日你在台上,我卻在台下,不必再那樣,應該這樣了。”袁的這番妙語博得滿堂彩聲。袁直到五十年代才下世。

兼於丈還說:當年編《舊都文物略》,對後麵“技藝略”、“雜事略”兩篇,本有周詳的計劃,要把當時北京還存在的各種特殊工藝、風俗、戲劇、特產、飲食,市廛等做大量的調查,用照片和文字記錄下來,後因袁氏去職,編輯經費無著,人員星散,未調查的未及繼續調查,已調查拍攝的大量照片,也未及繼續編輯,便匆匆結稿付梓。所以後麵不但沒有“市廛略”、“飲食略”、“物產略”、“風俗略”等等,而且“技藝”、“雜事”二略亦十分單薄,不得不引為憾事了。

有哪家出版社,該重印《舊都文物略》呢?恐怕有誰肯提供經費,不怕賠錢,而那些精美的銅版、珂羅版,也無法重做了。因而我的這本破書,更有敝帚自珍之感了。

一九八六,丙寅驚蟄日改舊稿於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