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編印《舊都文物略》的時期,也正是《宇宙風》雜誌出“北平專號”的時代,當時侵略戰火,由關外蔓延關內,平、津危機,迫在眉睫。這些文字的寫作、書籍的編輯,雖然文白不同,雅俗各異,但都由於同一的愛國心,現在翻閱舊籍,回顧前景,是很值得人深思的。
《舊都文物略》的出版年月是民國二十四年,即一九三五年冬,書後印的編輯者是“北平市政府秘書處”,當此書編好付印時,正是當時新舊市長交接的時候,所以書前印了兩篇序,第一篇是舊市長杭州人袁良字文欽的序,第二篇是新市長山東人秦德純字紹文的序。袁良是“何梅協定”之後,以黃郛秘書長的身份繼黃郛出長北平市的。秦德純則是隨宋哲元的政治勢力去接替袁任市長,在一九三五年歲尾,其後一年又七、八個月,便“漁陽鼙鼓動起來”,“七七事變”發生,日寇侵略軍長驅直入,北平淪陷。燕京市民便進入了老舍先生所寫《四世同堂》故事的時代。所謂“南渡衣冠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那位秦市長便也隨著宋哲元等幾位遑遑而去了,一去就是八年多。勝利之後,才又作了什麼參謀長,坐著雪亮的大汽車回北京又看了看,便又溜了。當年大官編書寫序,自然不會親自動手,還多少有些顏麵之忌,怕寫不好出醜,所以都是別人代筆的。袁的序言是其秘書長、著名詩人陳寶書執筆,書寫影印。陳字濠生,又字濠省,湖北漢陽人,是名詩人程子大字頌萬之婿。翁婿兩人都是五十多年以前,《大公報》舊詩專刊《采風錄》的健將。印出來的序文是袁良署名蓋章,但文與字都是陳寶書的,現知者極少,於此說明,以存半世紀前之真相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此書本來是袁良的慕僚編的,秦德純接任,書尚未印成,便也插一手,掛個坐享其成的名,便讓他的機要秘書柯昌泗字燕舲也寫了一篇序,附在袁序後麵,也算留點小名氣了。不過還比較實事求是,未掠袁良時代編輯之美。隻是說:書既成,方始付印,適袁君去職,餘繼任伊始,披覽目例,以為雖不如誌乘之周詳,尚能繁簡適中,洪纖略備,亟命賡續趕印,俾底於成。秦序也是影印,字也是柯燕舲先生寫的,八分小楷,有《乙瑛碑》筆意。柯是近代著名史學家、《新元史》的作者膠州柯鳳蓀的長子,早年畢業於京師大學堂,學問淵博,可惜一直熱衷仕宦,又沾染了不良嗜好,結果潦倒以終,也沒有著作流傳下來,和去年去世的謝國楨先生是極好的朋友,而剛主師勤奮治學,終生不渝,著作等身,為後人留下不少珍貴的文化遺產。而燕舲先生卻什麼也沒有,這樣一篇序,還署著大官的名字,這裏如果不說,世間又有誰知道他曾經為《舊都文物略》寫過序呢?
謝剛主先生、柯燕舲先生都是我的老師,而且我得侍燕舲先生絳帳,遠在四十多年之前,先生那時還住在西城廣寧伯街。因為我是靈丘人,記得先生第一次見麵,就對我說靈丘有幾通魏碑,都在什麼地方,什麼廟,曆曆如數家珍。當時我知識淺陋,並不知道北魏拓跋氏和靈丘的關係,隻感到先生學問淵博。直到若幹年後,我讀完《北史》、《魏書》,知道一點靈丘在北魏時期的重要地理位置,對先生所說,理解才更深入,而且知道先生金石學的造詣也十分深湛,可惜我直到今日,對金石學所知亦極有限,真感到辜負了先生當年的啟發。一九四九年春天,在天津見過先生一麵,又談起魏碑的事。其後南北睽違,再未與先生見麵。生平在京滬兩地,和我在學術上談故鄉靈丘者,隻有先生一人。回憶前塵,曆曆如在目前,真是不勝感慨係之。在此閑扯幾句,聊當對先生的一點紀念吧。
《舊都文物略》的主編是湯用彬先生,是後來任北京大學文學院長的湯用彤先生的哥哥。湯用彬先生,字冠愚,號頗公,湖北黃梅人。清末譯學館畢業,後又在京師大學堂修國史。民國初年,第一、二屆眾議院湖北議員,總統府機要秘書,國史館協修,國務院國史編纂處處長。政府南遷後,在北平市府任職,生於一八七六年,逝於一九四九年。編輯是彭一卣、陳聲聰。編審是陳寶書、吳承寔、金保康。編輯人員雖少,但隻用了五個月就把書編好了,這種速度和質量,今天又如何能想象呢?
湯用彤、湯用彬二位先生都已下世有年矣。用彤先生長北大文學院,也正是我即將畢業的那年,我的畢業證書上,就蓋的是用彤先生的簽名橡皮圖章。其實我還提這張破紙做什麼呢?因為就是這樣一張不值分文的破紙,在那眾所周知的年月裏,也是罪證,被那些“英雄們”連踢帶罵,監督著火燒了。真有些如張岱所說:“名心一點,堅固如佛有舍利;劫火雖猛,攻之猶未破焉。”其然,豈其燃乎?
用彬先生編《舊都文物略》時,則我還是個孩子,現在翻閱這本書,也真不勝逝者如斯夫之感了。
用彬先生在編輯後記中說:“導遊之作,不難於博采,而難於征實,居一室內,發篋陳書,分類付鈔胥,兩三寫生足以舉矣。而其方向之舛誤,古今建築之異形,極於陵穀變遷,山河改易,絕不一為征考,而曰:以導遊也,不亦傎乎?”傎,音顛,就是顛倒的意思。後記中這些話,在今天讀來,有兩點意思可取:其一,即五十多年以前的人,也已注意到旅遊資源的保護、開發、利用,編製此巨冊,以作北京導遊的指南,這不能不使今人佩服他們的先見。其二,是不單依靠書籍,而重視調查、重視實際情況,即所謂“征實”。因而他們在編輯過程中,帶著照相機,到處實地攝影,給後代留下十分珍貴的資料。而且時值盛夏,正如湯用彬先生在“編輯後語”中所說“他們“彳亍暴烈日中,或踞坐殿頭樹下,岩畔草間”,據書查考,拍攝實景,其辛苦之情,亦可想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