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舊都文物略》小記(1 / 3)

在上海福州路舊書店無意中買到一本寶書——《舊都文物略》,說是無意,實際還是有意。記得是一九八三年夏,有一天我在上海舊書店樓上隨意瀏覽,看到一位店員從庫房中拿出一些幾十年前的舊書給一位外省的買主看。我眼尖,一眼看到這本寶書,心想可能要被買走了,多麼可惜呢?不料這位買主,根本不注意它。我在一旁注視著,未敢多嘴,生怕一說,他反而要買了去。直到這位顧客走了,我才上去搭訕,花三十元把它買下來。那位外省買主,大概是什麼單位圖書館的采購人員吧,不注意它,是難怪的,因為這已是足足半世紀之前的東西了。現在不要說年紀輕的朋友們不知道這個書名,即使年紀比較大的知道的恐怕也很少了,隻有專門研究北京曆史文獻的人,或許還知道它。這樣的書,我在今天,居然能於無意中得到,豈非正如金聖歎所說:一大快事乎?

前兩年出版的沈從文老先生所編《中國曆代服飾圖集》,是一本精美的巨冊圖書,有九磅重;我這一巨冊,全部厚銅版紙影印,其重量也決不比沈先生那本輕。以重量來比較書,似乎是奇談,但卻可以給看不到這本書的讀者一個比較形象的思維,起碼可以感覺到這書的厚度了。

這是一冊加厚藍色硬封麵,邊上用朱紅緞帶穿係的巨型畫冊,照片四百多幅。封麵書名乃二三十年代間北京著名八分書法家張海若氏集漢《衡方碑》,古拙可愛,圖章六字:“海若集漢碑字”,為磚文八分,不作篆書。與書名配合協調,極為典雅。字均燙金,經曆了半世紀,書麵已破舊,字仍有光。這是用純金金箔之故,如果是用銅粉代替,早變黑了,所以真金可貴。如果假的,雖然一時也光燦燦,但難以持久啊——這不也似乎是真理嗎?

書中共分十二門。即“城垣略”,記城垣沿革、內外城、宮城等。“宮殿略”,記故宮、三大殿等。“壇廟略”,記天壇、地壇、先農壇、太廟、雍和宮等。“園囿略”,記中山公園、北海、頤和園等。“坊巷略”,記內外城街巷、胡同。“陵墓略”,記十三陵,曆史人物墳墓、僧人浮屠等。“名跡略”上下,內外城及郊區名勝古跡百數十處。“河渠關隘略”,記城郊河渠、長城、居庸關等。“金石略”,記石經、石鼓、名筆等。“技藝略”,記建築、雕刻、景泰蘭、製燈、象生花朵等。“雜事略”,記禮俗風尚、生活雜事、戲劇評話、市井瑣聞等。

每一略後,除文字說明外,最值得重視者,即為所附照片。而且可以說是以照片為主。編輯者是當時的“北平市政府秘書處”。印刷者:故宮博物院印刷所。那時故宮印刷所專印珂羅版,人員雖然不多,但印刷技藝極為高超,製版網線極細,墨色極佳,雖經半世紀,這些照片,都如新拍攝者。印刷好之外,再有一個原因,就是當時製版的底片,都是八寸、十二寸底片單張拍攝。製版時用大底片縮小,不同於今天用很小的反轉底片放大。今天甚至常用“一三五”照相底片做版,那效果就更差了。當然我指是一般做版,高級的另當別論,而一般印刷廠都做不到。這些照片中的景致事物,今天不少都已沒有了。如從《清明上河圖》中見宋代宣和年間之汴京,從照片中可見“七七”前之北京風貌,彌可珍焉。

這書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編纂的呢?先引幾句序中的話,以見其編纂主旨:主旨在發揚民族精神,鋪敘事實,藉資觀感。文則辯而不嘩,簡而能當,誠一時合作。覽古者倘手茲一編,博稽往烈,固不止為導遊之助,而望古興懷,執柯取則,或亦於振導民氣,發揚國光,有所裨乎?表麵上說得很明白,是為了導遊而編輯的。當時主要出售這本書的,不是各處書局,而是中國旅行社。當時中國旅行社總社在上海,各大城市如天津、北平、杭州、廣州等地都有分社。都寄售這本書。書的定價是八元,當時折合黃金市平八分,約合現在美金三十多元,以國際價格來看,這書的價格是十分便宜的。如果以現在物價標準,不論國內還是國外,以同樣價錢印同樣標準的精美畫冊,恐怕是很難辦到的。此書的印刷年代,正是世界經濟不景氣的年代,各種東西以及人工都非常便宜,印刷者的技藝和態度都非常認真,所以能印出如此精美的畫冊,說來也頗有感慨:半世紀過去了,某些印刷物反而落後了,其故安在呢?

書中文字全部用文言撰寫,如“園囿略”開頭寫道:前代園囿之著者,在內為三海;在郊為暢春、圓明、清漪、靜宜、靜明、頤和諸園。今世易時移,暢春、圓明、清漪,先後鞠為茂草,靜宜、靜明僅存外廓。劫餘樓殿,隻餘二三。又自帝製傾覆,廢皇徙居,舊日之三海、頤和諸園,均已次第開放。而社稷壇自民初即經政府整理,點綴風景,改為公園,為舊都市民唯一走集之所,春花秋月,佳興與同,甚盛事也。茲述園囿:首中山公園,次中南海,次北海,次景山,次頤和園,次玉泉山靜明園,次南苑,凡昔日帝後遊幸場所,今皆為市民宴樂之地。爰述梗概,以資導遊。這種文字共十五萬多字,而且沒有標點,給現在的讀者來看,那是十分困難的;而在當時,一般知識階層,具有中等文化水平的人,也都能讀懂這樣的文字。不然,如在當時就以為太古奧了,也沒有讀者,豈不影響書的銷路嗎?但是時隔半個世紀,在曆史的長河中,雖不過是瞬間的事,而正如古人遊仙詩所說“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了,客觀世界變化太大了,這種文字的讀者也越來越少了。書中在每一“略”之前,有一段十分簡明的小引,是用“四六”駢文寫的。我引首尾“城垣略”、“雜事略”小引各一段,並加標點,使讀者欣賞一下這種比較古奧典雅的文字:衛民建邦,上肇神禹;氣凝後土,法範紫宮。拓盧龍燕薊之區,聚梯航擔簦之眾,人文淵蔚,財物阜充,遼、元據為興都,明、清於茲奠宅。鬱蔥萬堵,回環九,沿革異形,基疆變古,五朝王會,高控中樞,四達康衢,屹為重鎮。論政識衝繁之故,占風驗扃之雄。作城垣略第一。雲林薈談,兼收朝野;《酉陽雜俎》,不遺洪纖。閱俗有今昔之觀,進化考推遷之故。舊都富色香之古趣,占文明之中心。四方矜式所尊,細流盈科而進。燭龍照海,遍發光芒;瑣結營巢,各饒蹊徑。著昏喪之豐儉,可知因時以鹹宜;備雅俗之遊觀,亦覺得心而應手。大邦物象,猶識千秋禮意之存;小技丸蜩,足補一編稗官之史。作雜事略第十二。讀者試看,這樣的文字,如果不加標點,一般讀者,不要說理解,恐怕連句子也讀不斷了。但另一方麵也感到,當時尚不乏寫出這樣文字的手筆,如今則恐怕很難找到這樣的作者了。如果從兩麵看,是得呢,還是失?一時也難說清。可惜隻能引幾句給讀者看看,在短文中不能多作解釋,未免太遺憾了。如改寫為語體文,那文氣味道又完全兩樣了。縱然看明白意思,也是簡單化的明白,並不真能領會、欣賞原文的芬芳,終究隔著一層。看來根本的還是應提高部分讀者的水平。不然,又談什麼繼承,一部《文選》,恐怕要一個讀者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