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天仙子》“夫趕驢”雲:三十當門稱健婦,才了犁初日後。挽成燕尾上京來,龜坼手,風蓬首,釵服著花寬似韭。信是糟糠無好醜,廡下齊眉曾見否?梁鴻也作執鞭人,閑井臼,忙升鬥,幾日勢家呼保姆。北京現在保姆大多是安徽人,而在世紀前期及清末,則多是京東附近各縣如三河、香河、順義的農村婦女,多是丈夫趕著驢把媳婦送進北京城熟識的“傭工介紹所”(俗名老媽店)介紹去做女傭的,林海音《城南舊事》中寫到過。如不配詞,隻是一個趕驢人和騎驢婦女,不懂的人看畫麵,還以為是農村送媳婦回娘家的呢。
又如《雙》“潑水夫”雲:日下香街紅軟,手裏長瓢清淺。應是雨師來緩,點滴從伊澆遍。乍覺風清塵斷,又蹄飛輪輾。隔日午籌初轉,勞勞依舊誰管。現在是灑水汽車灑馬路。姚茫父、陳師曾時代是水車前後,後一人用長柄木勺灑水,如江南澆園。如無題詞,現在看畫人也很難明白了。三十四幅畫,三十四首詞,不能一一引錄介紹,略引三闕,以見一斑吧。遺憾的是這本畫迄今未見再版。
姚、陳二人交情太深了,而陳去世太早了。民國十二年(一九二三年)八月七日陳師曾在南京奉侍父親病後自己發病去世,享年四十八歲,消息傳到北京,姚茫父有《哭師曾》七律,題後注“八月十日”,大概是十日知道的消息。詩雲:
年來行跡總匆匆,聚散存亡事豈同。
一死成君三絕絕,幾人剩我五窮窮。
注:比年窮,丙子死者修文陳敬民國祥,興義劉希陶顯治,並師曾而三。餘曾於壬戌之秋,偕師曾作《赤壁圖》賦詩。且約以甲子東坡生日,會諸丙子生者,益張其事,抑知其不可得邪?
清秋湖海添新淚,隔代文章見故風。
未可驢鳴嫌客笑,隻堪往事吊殘叢。
“驢鳴”用的是魏文帝吊王桀的典故,“三絕”是詩、書、畫三絕,“五窮”則不知是用什麼典了。其他則都是脫口而出的常用語,用深切感情哀悼藝術同好。師曾去世後,許多一齊參與詩酒書畫文宴的友好,紛紛以師曾遺作來求姚茫父加題,詩集、詞集中這樣的作品很多,每首詞句間都表現了無限的惋惜和不盡的哀悼。未便多所征引,隻舉兩闕《水龍吟》,詞牌後有題雲“印昆以師曾擬香光仿北苑渴筆山水紈扇遺墨征題,是癸醜冬間作。是年師曾始來京師。為賦二闋”。印昆即周大烈,是師曾的老師。香光即明末董其昌,大官僚名書畫家。北苑,南唐都城建業,在北苑設畫苑,畫家董源官北苑使,創筆枯少墨之畫法曰“渴筆”畫法。
癸醜是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年)。題目寫的十分詳細,詞的內容也有其針對性。詞雲:可憐團扇家家,家珍並數君知否?京塵夢跡,十年堪記,來時癸醜。三絕成名,萬回經眼,幾人低首。更蕭齋一本,師門再歎,比靈運,入都後。何處江山如此,盡迷離,乍無還有。煙中渴墨,雨中枯管,任人妍醜。千疊愁心,許多綿渺,隻容皴皺。似圖中訴我,縈思舊事,又經重九。(其一)霸才能幾如君,不堪名下容誰某。深情陶冶,詩如魯直,詞如石帚。書亦猶人,畫都餘事,妙來常有。縱楊雲善擬,玄文尚在,問何許,落窠臼。試數董家山裏,一程程,隻爭先後。相看一脈,未嫌千裏(師曾自題記,猶嫌相去千裏),怎成孤負。裁縫虎賁,能似已憎多口。(師曾嚐問夢白、拱北:“畫何似?”夢白雲:“裁縫!”相視輾然。已而“裁縫”之名,偏京邑矣。)歎名存跡往,思思此事,隻堪陳朽。(師曾別號。)(其二)其二注中“夢白”是王夢白,“拱北”是金北樓,均當時名畫家。陳師曾去世後,九月間,北京文化藝術界在宣外江西會館為陳師曾舉行追悼會。姚茫父有評價陳師曾藝術成就的演說。俞劍華所寫《陳師曾》一書中,已引用。講演辭中,並說曾寫過《朽畫賦》,專評陳師曾畫。並未說到這兩首詞。實際這兩首詞,是以詞的形式,綜合地評價了陳師曾的藝術才華和詩詞書畫的綜合藝術成就。而且又將二人的深厚情誼表現在詞句中,其一結句之“似圖中訴我……”,其二結句之“歎名存跡往,思量此事”等句,把逝者與生者的感情,生動地結合在一起了,較講演詞、《朽畫賦》更為真切感人。
《姚茫父與陳師曾》一文,錄這兩首詞,就可以作一個結束了。陳師曾去世時四十八歲,姚茫父是後死者,但活的歲數也不大。民國十九年六月中風再發,一天就去世了,也隻活了五十四歲。《弗堂類稿》三十一卷,是由其門人王伯群編輯印刷出版的。墓誌銘是姚的好友、陳的老師湘潭周大烈寫的。畫家一般都長壽,而這兩位博學多才的畫家,卻活的歲數都不大,沒有為後人留下更多的藝術作品,藝苑千古,也未免太遺憾了。
一九九五乙亥立冬於浦西水流雲在延吉新屋晴窗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