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雨止花如洗,往來躑躅恣吾便。
……(省略十句)
憫忠自昔數名寺,盛時物華花曾見。
轉眄芳菲逝成水,浮生俯仰信皆賤。
百年長是春餞人,此身暫同處堂燕。
悲來未勝裁秀句,輸與槐堂吟斷硯。
量詩何用嗟王霸,惋惜前華恫後彥。
詩最後說到“槐堂”,“槐堂”就是陳師曾的號,辛亥後他初到北京時住新華街張棣生院子,院內有大槐樹,因以自號。後到西城根庫子胡同買了新房子,有《移居》詩七律四首。北京過去胡同名多是隨口叫出來的,有的頗為不雅,如庫子原是“褲子”,所以陳詩有“自笑褌中能處虱,心懸枝上獨承蜩”句,前在《陳師曾藝事》一文中曾引用過。《弗堂類稿》中也有《陳師曾新居四首》,前二首雲:
畫裏移家擬就圖,庭陰過雨見新蕪。
逢君欲話城西事,寂寞潛龍劫後湖。
處處槐堂處處風,南柯日月任西東。
小園枝上蘭成序,略可安巢大抵同。
庫子胡同靠近太平湖舊怡親王府,光緒出生在那裏,清代一降生皇帝的王府,就稱作“潛龍舊邸”,不能再讓其他王爺住。所以光緒父親後搬到後海北岸新王府,清末俗稱北府。這就是第四句詩的出典。(現在音樂學院附近,太平湖早填沒了。過去也綠樹成陰,小有風景。姚詩所寫,十分瀟灑。)
姚茫父、陳師曾都是著名畫家,切蹉畫藝,二人互相贈畫、題畫的詩特別多。如《師曾為予寫象,簡而有神,因題》、《師曾畫鴨酒與季常,因賦二十四韻》、《師曾十七竿竹畫扇》(七古)、《庚申四月二十六日四十五初度,師曾來以安石榴花、牽牛寫扇為記,因題二絕句》、《題師曾荷花幅子》、《師曾一葉蕉,索二十八字》、《師曾牽牛花軸子》、《師曾墨竹卷子》等多篇,不一一介紹了。但有關其平生事跡,或一時藝事、雅玩者,不妨略作介紹。如《師曾繼室汪夫人梅花遺墨,何秋江為婦乞詩》,後有自注道:師曾舊題一詞,下春綺、衡恪二印,是夫婦合璧也。秋江,丹徒人,婦為汪夫人侄,均能畫。陳師曾原配夫人姓範,是南通範肯堂女兒;繼娶蘇州汪東之姊,亦不幸早逝。所以詩題稱“梅花遺墨”。俞劍華著《陳師曾》中說其“工繡、善詩詞,相得甚歡,不幸罹病遽殞”等情。“工繡”一般也善畫。結合看,不唯見此畫之名貴,亦可見陳、汪夫妻生活之藝術氣氛了。
當時正是梅蘭芳、程硯秋大紅大紫的時候,姚茫父、陳師曾和他們過從甚多,饋贈詩畫十分頻繁。如詩題《玉霜演“一口劍”彈詞,餘題詩,師曾信筆寫劍,奇跡也。既為釋龕所得,師曾沒,寓書征題,且以為雙棠館一寶矣》,“玉霜”又作“禦霜”,是程硯秋的字。釋龕姓李,福建人,也是當時詩人。不過這已是陳師曾去世後了,故起句雲:“精英已逐騰龍去,楮墨欣看故劍存。”一語雙關,用“延陵季子兮不忘舊,脫千金之劍兮掛丘墓”典。結句則雲“雙棠冷淚幾回溫”,釋龕也是師曾好友,“雙棠館主”也要頻頻傷心落淚了。
舊式文人,猶其是兩榜出身的進士,他們對中國文字,散體韻體、詩詞歌賦,真是太熟練了。記憶力又從幼年受過嚴格訓練,腹笥淵博,因而要詩有詩,要詞有詞,如果有才氣,再與這樣的基本功結合起來,那便能成為詩人、詞人。就姚華來說,在我感覺,他的詞比他的詩,更有味道,更顯才氣。葉遐庵編《全清詞鈔》,對其清末郵傳部舊同僚,著錄了好幾位,其中姚華共選了七首。如小詞《夜行船》,題為“十一月十八日蓮華寺寓齋見月作”。雲:碧幙籠寒霜滿院,正橫窗樹枒遮斷。菊後觴情,梅前笛意,瀟灑一庭清怨。向老情懷殊未淺,照相思夜長天遠。化水澆愁,勾詩做夢,幽處更無人見。這樣的情懷意境,空靈表現,在新文化大師如魯迅、胡適、知堂老人等位作品中是沒有的。《弗堂類稿》二卷詞中,自然也有不少與陳師曾有關的。如《南浦》題為“師曾同賦前題,疊韻答之”;《惜紅衣》,題為“憶南泊舊遊,即題師曾寫荷卷子”;《南鄉子》,題為“王夢白背坐仕女,餘與師曾各補景,並填此解”;《蝶戀花》,題為“雙鳳院和師曾韻”。又如《題師曾畫石帚詞冊子》,第一頁至第十二頁《解連環》、《卜算子》等有十三闕之多。最多是題畫的,而且有和師曾同賦長調的,因為陳師曾也是詞人。另外也有冶遊之作。雙鳳院在韓家潭,是名班子,所謂“兩院(參、眾兩議院)一堂(京師大學堂)”時代,也正是八埠高級妓院生意最好的時代,姚、陳等人自是常去逢場作戲的。時代烙印,時隔七八十年,白璧微暇,亦不必為賢者諱了。
姚茫父的詞與陳師曾關係最為重要的是《京俗畫》的題詞,前後共三十四闕。這組詞的重要意義,不隻是詞的本身,而更應提高到北京民俗曆史史料位置,同陳師曾的京俗畫一樣,從學術曆史的角度去評價。姚茫父、陳師曾這些位學人、畫家,固然舊學深厚,但又不同於純粹舉人、進士出身的老學者,他們都到日本留學多年,接觸過西方學術思想,因而思考問題、觀察社會,並不完全是老式的,而是有西方學術思維的。能注意到北京當時社會中下層人物、貧苦無告者、各種市井風俗,也是有獨特眼光的,中國傳統《詩經》就有十五“國風”,有不少風俗史料。漢代武梁石刻,有些古老的風俗畫,宋代《清明上河圖》,是精美的風俗畫等等,但總的說來,這方麵的詩歌、繪畫以及其他有關風俗的文獻流傳下來還很少。更多的是抒情書感、詠物遣懷等詩詞,大同小異的山水花鳥畫、梅蘭竹菊畫。陳師曾能注意到市井風俗,留下一冊三十四幅京俗畫,是很不容易,值得珍貴的。或者是受到一些日本江戶時代浮世繪的影響,又以自己的風格繪製的。隻是畫,沒有題,讀畫者如非當時京人,親眼目睹、熟悉社會者、便不知是做什麼,不能理解其曆史意義、藝術價值。因而姚茫父的詞,題在每幅畫上,就相得益彰了。如《瑞鷓鴣》“旗下婦女”雲:猶堪背影認前朝,山下焉支色暗銷。弄狗何曾知地厭(畫中一狗與人相向,吾鄉諺雲:天厭鴿、地厭狗),生兒不複號天驕。連鑲半臂紅衫狹,一字平頭翠髻高。最是歌台爭學步,程郎華貴尚郎嬌(謂玉霜、綺霞)。民國初年,熱鬧街頭,還可見旗裝婦女。“天驕”指清代旗人一生下來就有一份口糧。“連鑲半臂”是穿在旗袍外的大鑲邊長坎肩。“一字平頭”是兩把頭。“玉霜、綺霞”是程硯秋、尚小雲,唱《四郎探母》公主要穿旗裝、花盆底子鞋學旗裝婦女挺直腰板走台步。